沉香刺

作者:叶霜辞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旧物


      深夜的侯府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中。
      只见丫鬟和婆子轮流不歇,从寝室里端出一盆盆热水帛巾,那些热水经清理之后无一不是被血染得鲜红。
      朱绩和朱望两兄弟候在房门之外,他们不便进去,只能望着侍女们进进出出,她们每个人脸上都绷紧了忧虑之色,光是从这表情,就能看出屋里的情形有多严重。
      终于,夫人的贴身婢女茯苓从里面走了出来,先是催问朱管家派去请太医的人回来没有,接着走到朱绩身边唤道:“二位公子进来吧,夫人叫你们。”
      朱绩见她面色凝重,什么也没问,便点了点头,拉着朱望进去。
      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这让朱绩心上更加忐忑,他很害怕这是去见母亲的最后一面,他怕母亲找他们兄弟过去是为了交代临终遗言,他很怕……
      从房门口走到床榻的这一路,他想到了一切最坏的场面。
      等他亲眼见到母亲的那一刻,呼吸竟忍不住凝固。
      母亲失了太多血,面白如纸,双目微垂,很累,很憔悴。
      茯苓凑近她耳畔:“夫人,问过管家了,太医已经到了门口,就去接来。”
      尚香似乎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了,轻轻闭了闭眸,表示知晓。
      朱望走到床头就扑通一跪,泪水冲花了稚嫩的小脸:“娘……见之错了!是见之对不起你……娘,我知道错了……”
      尚香缓慢而吃力地抬起手,抚上孩子脸颊,轻柔地帮他擦眼泪:“傻孩子,娘没事儿,哭什么?”
      朱望哭得停不下来,而他身旁的朱绩喉咙哽咽,几乎不忍心看母亲的脸。
      尚香噙着泪,劝慰朱望:“你也一天大似一天了,别遇事只知道哭,要像你大哥这样,沉稳、坚强一些。”
      说着,她努力看了一眼朱绩,再看回朱望,手微微捧起孩子的脸:“男子汉就该学会担当,你们都是将门之子,可明白?”
      朱望用手背狠狠抹了把眼泪,点头呜咽:“是……”
      朱绩眼角瞥见床褥上的血渍,心如刀绞,仍强忍着哽咽问:“娘,你觉得如何?”
      朱望更是直接问:“娘是不是好疼……”
      她是好疼,但看到两个养子这么真心实意地关心自己,她又觉得很欣慰,便强挤出一抹笑:“只是小伤,不疼的。”
      就在这时,管家在门口传话,说李太医到了。
      声落,太医快步跑至床头,因为赶得太急,额上布满汗珠,他用袖子擦了擦汗,便道:“夫人,情况臣在路上已经听说了。”
      朱绩一把扯过太医的手,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他:“太医,请一定要救救我母亲,还有她腹中的孩子,他们都必须安然无恙!”
      “好……好好……”太医连忙安抚朱绩,怕被他弄得更紧张,“公子别急,臣这就为夫人诊治。”
      随后太医便放下药箱,给夫人把脉。
      茯苓让兄弟俩先出去,留太医安心医治。朱绩想等太医诊完脉告诉他具体什么状况再走,但转眼看到母亲,见母亲点了下头示意他和朱望先出去,毕竟朱望还小,留他在这还是会哭闹,反而影响太医。
      朱绩只好一步三回头,眼神割舍不下地带朱望出了卧室。
      他们走下回廊,站在小花园里,朱望实在憋不住,又开始放声大哭:“大哥,都是我不好……是我贪玩不听你的话,我不该下车去看猴子……是我害娘受伤的……”
      他万分自责,朱绩听着也很不好受,虽然他外表如尚香说的沉稳坚毅,却也是强撑的,等背离了母亲,到了四下无人之地,他再也忍受不了那喉咙间的苦涩,眼眶朦上湿意。
      他不责怪弟弟,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一边听弟弟哭,一边揉着弟弟后脑,手顺势滑落,覆在朱望肩膀上。
      朱望泣不成声:“大哥,娘是不是要死了……”
      朱绩小声呵斥:“别胡说!”
      朱望扑到哥哥身前,抱紧他的腰身央求:“我不要娘死……先生今儿说我功课长进了,我还没来得及拿给娘看……娘答应要带我去看花灯……呜呜呜……”
      朱绩揽着弟弟后背,说着连自己都没信心的话:“放心,娘是有福之人,不会死的。”
      “我才两日不来,怎会出了这样大的事!”孙茹声音从回廊尽头传过来。
      朱绩抬头,见孙茹三步并作两步,急匆匆地走到面前,顺手就把哭成泪人儿的朱望拽过去哄,拿手绢给朱望擦泪,柔肠寸断地说着:“孩子可怜见的,快别哭了。”
      朱绩唤了声“茹姑姑”,孙茹焦灼抬眼:“你母亲现在如何了?”
      朱绩隐忍担忧的目光转向寝室的方向:“太医正在里面医治。”
      “那孩子呢?”孙茹被朱府的下人连夜求见,就听说了姑姑受重伤,下面流血不止,母子命悬一线,她不禁追问,“孩子他怎么样了?”
      朱绩无奈地摇摇头:“眼下一切都不好说,只希望母子平安吧。”
      孙茹揪心地呼出一口长气,双手合十做出祈求上天的姿势,同时也深感无能为力,只能陪伴俩孩子一起等结果。
      半个多时辰过去,哭累了的朱望被奶娘哄去睡下了。
      寝室房门打开,太医刚走出来,当即就被孙茹和朱绩拉住,朱绩用了很重的力道抓紧太医胳膊:“太医,我娘怎么样了!”
      太医向孙茹稍稍行礼:“经过微臣施针,用了些外敷之药,幸而血已经止住了。”
      “孩子保住了吗?”孙茹忙问。
      “哦,孩子还在。”
      一听太医这话,孙茹和朱绩才终于松口气。
      可还没等孙茹这口气松完,太医又说出了叫人揪心的话:“只是这一胎本来就凶险,夫人腹部又受过重创,到底还是伤到了孩子,动了胎气,离滑胎也只是一步之遥……”
      这话令孙茹和朱绩听后都大惊失色,尤其是孙茹,她并不知道姑姑这胎有问题,今日听太医说了才知情,她难以置信,姑姑之前明明还好好的,虽然难免有辛苦之色,但也表现得并无大碍,怎么到太医口中,就能以“凶险”二字来形容?
      太医此刻知道事关重大,也不敢再有所隐瞒:“如今胎儿受损,拖累母体,非但无法保证能足月且平安降生,留在腹中势必加剧夫人的元气损耗,还会令微臣束手束脚,无从专注治疗夫人的伤势,用药多有忌惮。”
      孙茹颤着声问:“你是说……要为她拿掉孩子?”
      朱绩冲口而出:“不可!我爹娘都万分珍视这个孩子,不能拿掉孩子,孩子和母亲都必须活下来!”
      这是母亲第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孩子,朱绩比谁都清楚,若要她失去这个孩子,会令她比死还痛苦。
      太医叹了口气:“臣又何尝不知?虽然眼下拿掉孩子是保住夫人的权宜之计,可夫人受伤之后,又流了这么多血,身体已是十分虚弱,此时若再强行落胎,臣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唯恐也会有性命之忧!”
      孙茹的心就跟被油煎似的:“那这孩子,岂不是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你就没有更好的办法吗?”
      太医道:“我已让人去煎药,待几副药下来,看看伤势是否有好转,眼前还是以调理夫人的身子,固本培元最为重要,至于孩子,能保一步是一步。”
      孙茹不胜认同:“好,要用什么药,有什么留意的地方,你都与我细说!”
      太医与孙茹一边交代事宜,二人一边往客厅的方向去了,近日府上人多事杂,朱绩虽能管理多数内务,但毕竟是男子,照应孕妇房内之事,很多还是得孙茹监管才行。
      待他们走后,朱绩转身,心绪沉重走入房中,想去看望母亲。
      里面暂时没人,茯苓去负责煎药了。
      绕过隔断屏风,朱绩看到一脸病态的母亲躺在床上,闭着双眼,呼吸很微弱。
      由于太过安静,不禁令朱绩感到不安,他小心翼翼,试探地喊了一声:“娘……”
      尚香缓缓睁开眼,朱绩的心这才放下。
      尚香读懂了他眼里的不安:“你是不是以为娘死了?”
      朱绩垂首,不敢作答。
      尚香微微牵扯嘴角:“放心吧,娘只是觉得累,想睡一会。”
      朱绩帮她掖好被角:“好,娘安心睡吧,我守着你。”
      不经意的,朱绩看到她眼底很悲凉,是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悲凉。
      幽幽地,她声音微弱地嗫嚅:“陆都督不在了,江东没了擎天之柱,以后要怎么办……”
      朱绩顿时又想起对峙时刺客首领说过陆逊战死的话,他也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但他不愿母亲这时候还要为远方的战事忧心,只会加重她的伤势。
      他道:“娘,还有爹在,他会保住江东的。”
      尚香轻轻“嗯”了一声,可眼底的伤感并未减弱。
      朱绩顿了顿,拿出无比的真诚和决心:“何况在爹之后还有我!”
      尚香悲戚的眸子缓慢转向他,他说:“公绪也会成为陆都督那样的擎天之柱,守护东吴的大好山河。”
      听到这话,尚香鼻子瞬间酸了,眼泪涌上眼眶。
      好熟悉的话,似曾相识,曾听谁说过的一样。
      哦,是他……
      她想起就在夷陵之战开启前一年的冬天,旧都下了大雪,她与陆逊漫步雪野。
      陆逊为她执伞,她感伤着吕蒙的病故,继而又哀叹:“我这一双眼,送走了太多人……父亲走了,大哥走了,公瑾哥哥走了,凌统走了,甘宁也走了……”
      她经历着从繁华到落寞的一生,想着来时身边热热闹闹的,怎么不知不觉,身边就渐渐空了呢?
      她说脚下这片土地,埋葬了江东太多英魂,沾染了江东太多眼泪,东吴的江山在泣血。
      可那时尚有陆逊,从不轻言承诺的他,却那样笃定、深重地对她说:还有我。
      纵然故人已去,但伯言尚在。
      伯言会倾尽这一腔热血,守护郡主深爱的这片故土,并且,守护郡主。
      伯言要用自己这双手,把一个国泰民安的江东捧到郡主面前。
      言犹在耳。
      他那双深情的目光,仿佛还在眼前。
      可是……就连他也不在了。
      想至此,她悲从心起,沉入绝望的深海。
      她流着眼泪说着:“我一生活在乱世之中,心想在我死前,怕是也看不到天下安定的那天了……”
      朱绩听后心痛:“母亲不要说这样的话,爹会赢的,东吴会赢的。”
      尚香久久闭了闭眸,止住眼泪,睁开后嘱咐他:“公绪,你长大了,对一切变故都要能平静接纳,即便……再没有娘在你身边。”
      朱绩痛彻心扉:“娘……”
      他不想让她说下去,但她坚持,堵住了他想劝阻的嘴:“倘若娘没能熬过这关,你也要背负起家国,照顾好弟弟。”
      朱绩咽下了原本要说的话,满嘴苦涩,只许一句:“是,我会的。”
      “还有,你走近些,娘有话想对你说。”
      朱绩依言凑近,探身:“母亲可有话要留给父亲?”
      可他想错了,尚香在他耳边,轻声:“你去西厢房,有个黄梨木的箱子,打开里面有个雕花的锦盒。”
      朱绩耐心听她吩咐,默默记在心里。
      “那盒子里,是陆都督的东西,倘若娘这回一病不起,你帮我交还给他。”
      朱绩心头一惊:“还?可都督他不是已经……”
      朱绩没敢说完。
      可尚香却不管他的疑惑,继续说:“欠别人的,我不想带去下辈子。”
      朱绩渐渐懂了,她是想让那东西,在将来祭拜陆逊时一起焚烧,也算是还了。
      朱绩便忍着所有好奇和悲痛,答应她:“是,公绪记住了。”
      等茯苓煎完药回来,朱绩退下,前往西厢房找母亲说的那个锦盒。
      盒子埋在母亲一些不穿的旧衣之下,他拿在手里,心情复杂地将它打开。
      盒子里,有一方叠得整齐的旧丝帕。
      和一截没用完的沉香木。
      朱绩拾起那截沉香,望着丝帕,忽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不是一般的礼物,是信物。
      等朱绩拿上盒子,准备带回去先收藏好,却在回廊上恰好遇见回来的孙茹。
      “公绪,这么晚了,你还不去睡?”孙茹心疼地看着他,他脸上憔悴疲态太过明显。
      朱绩恭敬道:“茹姑姑去休息吧,母亲这有我守着。”
      “真是个孝顺孩子。”孙茹满眼欣慰,目光不经意落到他手里的盒子,“这是什么?”
      朱绩心下有数,故意搪塞:“哦,是母亲的旧物,我替她取来收着。”
      孙茹看出他的遮掩:“是什么东西?要得这么急?”
      朱绩有意将盒子揣入袖中,回避着孙茹的目光:“没什么。”
      他虽然不知这些东西背后的故事,但他能感觉,不可以让孙茹看到。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2310425/124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