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流朱回来时，已是满面喜悦之色。我正在盘膝打坐，大概能猜到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心里真有些泄气——抢了甄嬛一个鸡腿儿，却将整个流朱还给了她。真是……。或许流朱从来也不属于我，收养她，使她得以延续性命的始终都是仁慈的甄老爷，和一直待她不薄的小姐。而我的性命虽也得到延续，可我就是不能将自己贬作奴才，来知他们的恩。
　　流朱静悄悄坐在了我身边，柔声道：“小姐心里总是还有咱们的，否则也不会把那碗饭留给咱们两个。”
　　呵，她倒真以为那饭是甄嬛给她留的了。我知道解释也无多用，于是闭目不肯理她。她继续道：“小姐说，原是之前她错了心思，如今也难过的很。好在咱们两个都还在，否则小姐要后悔一辈子了。”
　　我仍不回她。她犹絮絮的说：“不管小姐犯了什么错，只要还没酿成恶果，不就可以原谅吗？何况你我并非全无过错。如今咱们同小姐一同落难，理应团结才是。”
　　说着又拉过我一只手去——“咱俩的手脚，才几日都冻的青紫了。再过些日子，还不知成什么样子。小姐的正殿向阳，暖和一些。小姐叫咱们两个今晚就过去，和小姐睡一个床！三个人挤在一起，不也更暖和？你为小姐捂手，我为小姐捂脚……”
　　我当真听不下去了，‘啪’的甩开了她手，道：“要去你去，总之我不会去！”
　　“浣碧！——”她无奈的叫我，“既然吃了小姐留给咱们的饭，你还不肯原谅小姐吗？”
　　我冷笑，“你愿意原谅她那是你的事，我也不拦着。只有一宗——你去告诉她，我动手抢了她的饭不假，可比她连累众人受苦，还私吞众人月例，意欲独享的无耻差多了。”说着倒身躺下去，蒙了被子，不再说话。也不知流朱在身后怎样纠结困惑，半晌才听她小心道：“那，今晚我陪小姐睡，明晚再回来陪你好不好？”
　　她还轮流陪睡的，倒是谁也不得罪。我心里真个哭笑不得，反正不理她，又片刻，屋里没了动静。知她‘陪’甄嬛睡去了。
　　暗夜冰冷，腹中少食，是睡不深熟的。次日很早就醒来，有心去厨房劫些吃的，却见流朱端了些汤饭来，还有半个馒头。愣了下，旋即有些明白，不禁冷笑了下，索性连看一眼也懒得鸟了。
　　“我猜你就是这副样子！”流朱无奈道，“小姐怕你一晚又冷又饿，所以早早叫我把饭端来给你。小姐还说，那天就算你不抢，那晚饭也是给咱们两个留的。因为小姐她……”
　　“她什么？”我气的直喘，“她待咱们情同姐妹是不是？流朱，我劝你把饭立刻拿走。别等我恼了，拿饭去泼她的脸！顺便告诉她——与其有本事在得势的时候趾高气扬，不如别在落魄时使这不入流的伎俩收买人心！”
　　愤怒说罢，本以为流朱又要为她小姐辩护，谁知，她呆呆看了我半晌，竟迟疑道：“莫非小姐又有事求你？”
　　我气的哼了一声，不再言语。
　　“那，我去替你套套小姐的心意。若你能帮小姐，也便帮她一把吧，权当是帮咱们自己，帮这棠梨宫上下所有的人。”说着，转身走了。
　　空剩个托盘盛着稀饭馒头，我肚里虽饿，却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隔窗看到佩儿无精打采的坐在厨房的门口发愁，不禁向她招了招手。佩儿连忙走来，我指着那托盘里悄悄道：“佩儿，我还不饿，这饭我你替我吃了吧。”
　　佩儿惊讶极了，可也真饿极了，顾不得言谢，扑上前，抓起馒头三口两口便吞了，又端起粥来喝，竟露出两片肉来，越发喜不自胜，不经意咬了一片，才问我吃不吃，我笑笑——你都吃了吧。佩儿这才不好意思的全吃了。
　　又忍了半个时辰，内务府照例送来些许馊粥剩饭。小允子指挥一些粗使宫人将剩饭抬入厨房，倒进大锅，加柴烧的饭里冰碴融化了，便熄了火。内务府绝了供给，炭火有限。用没了就没了。每人盛了碗馊饭喝了，这便是一天的饮食了。
　　吃罢了饭，闲的无事，寻个角落，攀上宫墙，悄悄向外观瞧，果然见墙外岗哨伫立。明知道就算逃得出这棠梨，也逃不出整个皇宫。我还是这样心有不甘。玄清啊玄清，你这些日都不曾进宫吗？待你进宫之日，只怕我已被困死棠梨。这可如何是好？
　　正自悲催断肠，忽然一个侍卫眼角余光瞥到了我，立刻拔刀出鞘，大叫一声：“有人要逃跑！”旁边几个闻言，立刻也抽出兵刃，转身戒备。我吓得立刻松手，将身落在地上，只听院外几个侍卫哈哈大笑起来：“还真有人想逃跑啊！……”
　　“小丫头片子，老实在里面呆着吧。别说你是个活人，你就是只鸟，也飞不出去！”
　　一点点颓废下来，委在墙角，真是欲哭无泪。举头见佩儿走来，亦满面落泪。她蹲下来，与我对着膝盖，哭道：“浣碧姐姐，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我摇摇头，眼见她吃了早饭，可还这样憔悴柔弱，低声问她，“莹心殿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她摇摇头，越发沮丧了：“我只看见小主将她平日最亲信的几个人都招进去了，不知再商议什么。”
　　我点了点头，向她挥手：“去吧，叫人瞧见不好。”
　　“嗯。”佩儿擦了擦眼泪，无奈起身去了。
　　晚间时，棠梨宫连夜晚照明的烛火也没了，暗夜沉沉，冰寒彻骨，伸手不见五指——这是地狱吧？我碰了碰身边的流朱，以此证明自己还活着。如此暗夜，清晰的唯有神智。
　　“浣碧，你还没有睡？”她静静的问。
　　“睡不着。”我默默答她，总觉她像有心事似的。也不愿问，只等她自己开口。果然——
　　“浣碧，你说我们会不会无声无息的，被人困死在这里？”她的声音好冷，带着丝丝颤抖。
　　“不，不会的！”我摇头，尽力安慰她，“清哥和阿晋会来救咱们的。”
　　“可是我真的好怕，怕再也见不到阿晋了。”她哽咽着终于带了哭腔。
　　我不禁伸臂抱住了她，“不会的，不会的！”
　　“那为什么王爷和阿晋到现在都不来？除夕的宫宴他应该参加的。除夕后，不还有十五吗？难道王爷都没能进宫吗？
　　我无语答她。若玄清知道我的处境，他必会设法搭救。可问题是，会不会玄凌不肯见他，从而消息无法传达？若玄凌得知宠妃如今的处境，也必会大怒。
　　“浣碧，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小姐怀孕了。”耳畔她的话格外清晰，我吃了一惊，脱口道：“怎么会？”
　　“怎么不会呢？”她徐徐道，“小姐没获罪之前，皇上频频临幸梨棠。而且，小姐一直拿温实初给的方子调养身体，半年不曾中断。”
　　我点了点头，不得不信了她的分析——“她这一胎怀的当真不是时候。”
　　“是时候。”她纠正我，“只要皇上得知这一消息，一定会解了小姐的禁足。到时候，我们所有人都得救了。”
　　“可是，皇上没办法得知这一消息啊。”我不得不提醒她。
　　她好半天的沉默，也不知在想什么。以至于我都有了困意，朦胧中听她在耳边问道：“浣碧，你愿意救救小姐吗？”
　　仿佛激灵了一下，立刻失了困意。“你让我救她？怎么救？”我的话里透着冷意。
　　“小姐虽和你多有龃龉，可是，她的孩子是无辜的。”她亦有些不安。
　　“她的孩子无辜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嗤笑出来，“她的孩子无辜，我又何尝不无辜？以她家待我之‘恩德’，难道值得我出手相救？”说罢气的翻了个身，不再理她。
　　身后，她以肘支起了身躯，就伏在我耳畔：“你救的不止是小姐和她的孩子，还有棠梨宫所有的人啊。”
　　“是吗？”黑暗中，我闭着眼睛，“我没那么大本事。”
　　“不，浣碧！”她坚持道，“我相信你有。我早说过，可能有一天，你会救了我们所有人。然而我还是没有料到——原来真的有这么一天。”她说着，伸臂护住了我的身躯，“我知道这样作好危险，对你不公平。可是，总比我们不明不白的被人困死在这深宫里好。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都僵硬了，冷然道：“你就这么对她死心塌地，一心为她作说客，来游说我吗？”顿了顿，冷笑道，“方才我还以为她有孕是真的，此刻看，倒像假的。只为哄你这傻子为她游说与我。”
　　“是真的，我说的全都是真的。”她着急道，“小姐的庚信都是每月下旬的。可如今已经过了月初，还超了半个月。小姐自行体会，必是身孕无疑。”
　　“也便是你信她的鬼话！”我含怒不已，“还不到一个月说明什么？”
　　她说不出话来，半晌道：“万一是真的呢？一旦小姐流产，只怕有性命之忧。到时你我都要陪葬……”
　　“呵，”我打断她，“她死她的，你我为何要陪葬？说不定她刚死，皇上便知道了棠梨宫的处境，你我都是陪嫁的侍女，说不定各遣本家，就此出宫呢。”
　　“你想的太天真了！”流朱着急，“我知道你历来都巴不得跟小姐撇清一切干系，自由自在。可是，你也不能逃避现实到如此地步！你明知道有人想害死小姐。可是既然要害死小姐，又岂能让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活着留下证据？害人的人一定不会让我们活着的！”
　　我霍的坐起来，黑暗中，只瞧见流朱的眼眸略显微芒。“这是她教你的对不对？你一心为她作说客，却也丝毫不觉她无耻！她要求人救命，叫她自己来！既想躲起来作龟孙，又要活命，这样的好事，她想的太便宜了吧！”
　　她似乎思忖了须臾，道：“我也知道这样欠妥。那是不是——小姐肯来亲自求你，你便答应她了呢？”
　　我呆了呆，坚决说了三字：“不答应！”
　　“为什么？”她这次真的有些急了。
　　我亦恨极，用手点指着莹心殿的方向道，“流朱，你知不知道，我若出去，必然会死；她却因身怀龙裔，必然得活？”
　　“我知道叫你出去，难免与侍卫争斗，确实万分危险，说九死一生怕也不为过的。可是，只要遇到皇上，诉说真相。皇上没准儿还会谢你救他妾室子嗣，又怎会是必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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