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烬

　　客舍内室，门窗紧闭，仅有一盏昏黄的兽灯摇曳，将六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长、扭曲，如同他们此刻复杂难言的心境。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苏浣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比平日更低沉，带着一丝竭力压抑的颤抖。她摊开手掌，那枚内蕴灰雾的雾楼琉璃珠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在我旧居找到的。有人进去过，翻动了我的早期手稿。”她没有看任何人，目光落在虚处，“雾楼……已经渗透进来了。”
　　紧接着，余小楼如同倒豆子般，将她昨夜在清涧轩外听到的对话复述了一遍，绘声绘色，尤其是“容器”、“钥匙”、“时机”、“月魄圆满”这些关键词，她咬得格外清晰。说完，她下意识地瞥了卫衡一眼，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挑衅，仿佛在说“看，我也不全是瞎胡闹”。
　　殷晚晴则轻声描述了她在药田的发现，那带着金属光泽的草药，那隐隐被污染的土壤，以及苏澈那套关于“庚金药田”的说辞。“那不是自然的生长，”她最后总结，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那是……被强行扭曲的病态。”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落在了卫衡身上。他是这里唯一的“官方”人员，掌握着巡天司的情报网络。
　　卫衡端坐着，背脊挺得笔直，下颌线绷得很紧。他能感受到那些目光，探究的，期待的，甚至是不信任的。骄傲和自尊像一层坚冰包裹着他，让他极不习惯这种将自己所知和盘托出的处境。这感觉……像是在示弱。
　　他沉默了片刻，就在谢辞准备开口催促时，他终于抬起眼，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陆清身上，又很快移开。
　　“林清源在撒谎。”他开口，声音冷硬，“那三名戍卫，并非伤重不治。他们是谢渊亲自下令，以‘配合特殊医疗研究’的名义，秘密送至青囊崖的。”他顿了顿，仿佛说出接下来的话需要极大的力气，“他们的任务，是作为‘素材’，测试某种……针对记忆绘卷的剥离与稳定技术。”
　　他略去了“容器计划”这个最核心的称谓，也隐去了谢渊更深层的目的，但这有限度的坦白，已如同在室内投下了一颗炸雷。
　　苏浣的脸色瞬间惨白，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师尊不仅撒谎，还直接参与了用活人进行的禁忌实验！
　　“谢渊要的，从来不是一个活着的救世主，”卫衡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目光再次掠过陆清，“而是一个绝对可控的‘容器’。某些牺牲，在他眼中，是必要的代价。”他没有明说陆清的“死亡”真相，但这暗示已足够清晰。
　　这番话说出，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一丝连他自己都厌恶的，像是完成了某种任务般的松懈。他立刻将这情绪压下，恢复了惯有的冷峻，微微抬起下巴，仿佛刚才分享情报的不是他，而是别人。那姿态，隐隐带着一种“情报我给了，你们看着办”的倨傲，却又微妙地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等待评价的紧绷。
　　一片死寂。
　　余小楼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打破了凝重的气氛。她歪着头，上下打量着卫衡，眼神狡黠：“哟，卫大人，说了这么多秘密，不怕回去被你家谢总司扒了这身官皮啊？”她语气戏谑，带着她特有的、能轻易戳破人伪装的无赖劲儿。
　　卫衡眉头一拧，冷电似的目光射向余小楼，耳根却有些不易察觉的发烫。“巡天司内部事务，不劳你费心。”他硬邦邦地回道。
　　“谁费心了？”余小楼哼了一声，凑近了些，几乎能感受到他周身散发的冷气，“我是在想，卫大人您这么‘深明大义’，是不是该给您鼓鼓掌？”她说着，还真象征性地拍了两下手，声音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脆。
　　卫衡的脸色更沉，几乎要滴出水来。他猛地站起身，似乎想拂袖而去，但脚步却像钉在原地。
　　“够了。”谢辞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他目光扫过余小楼，带着一丝制止，然后看向卫衡，“卫兄，多谢。”
　　这一声“卫兄”和“多谢”，让卫衡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线。他冷哼一声，重新坐下，不再看余小楼那带着得意笑意的脸。
　　谢辞环视众人，眼神锐利：“情况已经很清楚了。林清源在进行危险的活体实验，目标直指陆清。苏澈参与其中，雾楼在暗中窥视，而谢渊……是这一切的幕后推手之一。我们任何一人，单独行动，都无法应对。”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从现在起，信息共享，行动协同。我们六人，必须绑在一起。”
　　没有激昂的誓言，没有热血的口号，只有基于残酷现实和共同危机达成的冰冷共识。
　　苏浣艰难地点了点头。
　　殷晚晴轻声应“是”。
　　陆清沉默着，攥紧了袖口。
　　余小楼撇撇嘴，算是默认。
　　卫衡面无表情，但也没有出言反对。
　　灯光摇曳，六道影子在墙上模糊地交织在一起。
　　一个脆弱而奇特的同盟，在这弥漫着药香与阴谋的夜晚，悄然诞生。它建立在互有所需和共同威胁之上，充斥着猜疑、过往的芥蒂与各自隐藏的秘密，但它毕竟形成了。如同在暴风雨中勉强系在一起的小舟，虽不知能同行多久，但至少在此刻，他们选择了共渡险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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