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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曙光与暗伤
居庸关的血腥气,被破晓的山风吹散了些许,却依旧顽固地萦绕在城墙、地面和每一个幸存者的鼻腔里。
关内临时充作医营的几处大屋和空地上,哀嚎与呻吟声此起彼伏。军医和还能走动的轻伤员们忙得脚不沾地,清理伤口,敷上金疮药,用煮过的布条包扎。缺胳膊少腿的惨状随处可见,血腥味混合着药味和汗臭味,令人作呕。
苏晚晴守在一张简陋的行军床边,床上躺着依旧昏迷不醒的慕容清羽。他的脸色比纸还要白,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若不是胸口还有极其轻微的起伏,几乎与死人无异。肩头的伤口已被重新处理过,但绷带下仍不断有淡红色的血水渗出,那是内里创伤未愈的迹象。高烧并未完全退去,他的额头依旧滚烫。
陈大夫(随军而来的那位)刚刚又来诊视过,眉头紧锁,对苏晚晴和闻讯赶来的杨振武、韩烈低声道:“箭伤入骨,失血过多,加之旧创未愈,又强行动武,牵动内腑……若非公子底子好,又有灵药吊着,恐怕……唉。现在只能看他自己能不能熬过来了。若能退烧,醒过来,便还有救;若不然……” 他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苏晚晴的心沉到了谷底,但她强迫自己不能倒下。她用浸了凉水的布巾,一遍遍为他擦拭额头、颈侧,试图帮他降温。她的动作机械而专注,仿佛这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杨振武看着慕容清羽毫无生气的样子,虎目含泪,狠狠一拳砸在旁边的木柱上:“都怪我!若是早些发现内奸,若是守得更稳妥些,殿下何至于此!”
韩烈站在一旁,脸上那道刀疤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深刻。他沉默地看着慕容清羽,眼神复杂。这个前朝皇子,与他想象中懦弱逃亡或满怀怨毒的形象截然不同。他在城头的拼死力战,对内奸的果断处置,尤其是那句“我不会走,与将士们共存亡”,深深震撼了韩烈。他自诩在黑狼骑中见惯了生死和背叛,却从未见过如此纯粹而决绝的担当。
“杨将军不必过于自责,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谁能料尽?” 韩烈开口,声音低沉,“当务之急,是稳住关防,清理残敌,救治伤员。梁王主力未至,但溃散的先锋犹在附近游弋,不可不防。”
杨振武深吸一口气,压下情绪,点头道:“韩指挥使说得对。关外援军正在清剿残敌,关内必须尽快恢复秩序。内奸虽大部伏诛,但难保没有漏网之鱼,还需严加盘查。韩指挥使熟悉叛军内情,还请多多协助。” 他对韩烈的态度已经转变,从最初的警惕变成了倚重。
韩烈抱拳:“分内之事。末将这就去协助盘查,整备防务。” 他又看了一眼慕容清羽,对苏晚晴道:“苏姑娘,殿下吉人天相,定会转危为安。你……也保重。”
苏晚晴对他点了点头,哑声道:“多谢韩将军。”
韩烈转身离去,步履沉稳。他知道,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再无回头路。梁王那里,他已成了叛徒,唯有助朝廷平定叛乱,或许才能为韩家,也为自己,寻得一线生机。
关外的战斗已经基本结束。昌平、怀来两卫的援军在徐继业旧部——一位姓张的参将率领下,及时赶到,从侧后方猛攻叛军,与关内守军内外夹击,一举击溃了梁王前锋。叛军死伤惨重,溃散而去,被俘者亦有千余。张参将正在指挥军队清理战场,收押俘虏,并向关内派出信使联络。
得知慕容清羽重伤昏迷,张参将也是大吃一惊,连忙亲自入关探视,并派出快马,将居庸关大捷及慕容清羽伤重的消息,八百里加急传回帝都。
消息传到枫晚别院时,已是午后。
萧煜宸正在与徐继业及几位心腹重臣商议后续平叛方略。接到捷报,众人先是精神一振,居庸关守住,叛军先锋受挫,大大缓解了京畿的燃眉之急。但当听到慕容清羽重伤垂危时,厅内的气氛又凝重下来。
萧煜宸看着军报,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捏着纸张的手指指节有些发白。他沉默了片刻,问徐继业:“老国公,以你之见,慕容清羽此番……是真是假?” 他仍有些怀疑,这是否是慕容清羽借伤避战、或保存实力的手段。
徐继业神色肃然:“陛下,据张参将和杨振武的详细军报,以及御前司随行人员的密报来看,殿下……慕容公子确系身先士卒,力战负伤。城头血战、内营平乱、城门阻敌,皆有确凿人证,伤势做不得假。御前司陈大夫的诊断也证实了其伤势之重。” 他顿了顿,补充道,“况且,韩烈倒戈,直言梁王不知密道,若慕容公子有意保存,大可借密道悄然离去,何必死守重伤?此等行径,非大智大勇、心怀忠义者不能为也。”
萧煜宸听完,又是一阵沉默。慕容清羽的表现,确实超出了他的预期。这个人,似乎并不像他原本设想的那样,仅仅是一个被仇恨驱使、不择手段的复仇者。
“韩烈……可靠吗?” 他换了话题。
“据玄真道长所言,以及韩烈此次临阵倒戈、助守关隘的表现来看,此人可用,但需谨慎驾驭。” 徐继业分析道,“他对梁王早有不满,此次也是被慕容公子气节所感。陛下可示以恩威,令其戴罪立功。他对梁王军内部了解甚深,是极有价值的助力。”
“嗯。” 萧煜宸点了点头,“传旨,擢升杨振武为居庸关总兵,全权负责关防及收拢溃兵、整训新军事宜。韩烈……暂授游击将军衔,归杨振武节制,协助防务,戴罪立功。命太医院选派精干御医,携带宫中最好的伤药,火速赶往居庸关,务必……救活慕容清羽。”
他最终还是说出了“救活”二字。这不仅是因为慕容清羽还有用(牵制梁王、揭露真相),或许,在他内心深处,对这个命运多舛、却展现出惊人坚韧与担当的堂兄,也产生了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复杂情感——有忌惮,有审视,或许……也有一丝淡淡的、同为萧氏血脉的惋惜?
“另外,” 萧煜宸眼中寒光一闪,“梁王主力动向如何?”
兵部尚书立刻禀报:“据最新探报,梁王得知前锋溃败,暴怒不已,已亲率中军主力约三万人,离开大营,加速向居庸关方向扑来!预计三日后抵达关前!其另有两万偏师,分别威胁大同、宣府方向,牵制我军其他边镇兵力。”
梁王这是要孤注一掷,集中主力,强攻居庸关了!
“陛下,居庸关虽险,但经此一战,兵力折损,需立刻补充。” 徐继业道,“老臣建议,即刻调京营两万精锐,由老臣亲自率领,增援居庸关!同时,严令大同、宣府守军固守待援,绝不可让梁王偏师得逞。再遣使持陛下诏书,前往辽东、蓟镇,调其精锐骑兵,从侧翼威胁梁王后方,迫其分兵!”
“准!” 萧煜宸斩钉截铁,“老国公,京营兵马就交给你了!务必在梁王主力抵达之前,进驻居庸关!此战,关乎社稷存亡,望老国公不负朕望!”
“老臣定当肝脑涂地,誓死守卫国门!” 徐继业单膝跪地,声音铿锵。
平叛大战,即将进入最关键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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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晚别院,密室。
玄真(韩震)的伤势,在徐继业不惜代价的救治下,终于稳定下来,并且彻底清醒了。他斜靠在床头,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锐利,只是那清明之下,沉淀着太多沧桑与痛楚。
徐继业亲自坐在他床边,将居庸关的战况、慕容清羽的重伤、韩烈的倒戈,一一告知。
听到慕容清羽重伤垂危,玄真眼中闪过浓重的痛惜与自责,喃喃道:“是贫道无用……未能护得殿下周全……” 当听到韩烈关键时刻反水助守时,他先是惊讶,随即又露出一丝复杂的、仿佛早有预料的神情。
“韩烈那孩子……终究不像他父亲。” 玄真低叹一声。
“道长,韩烈提及,你知道梁王一个致命的弱点?” 徐继业切入正题,这是他现在最关心的事情。面对梁王即将到来的大军,任何可能削弱敌人的信息都至关重要。
玄真点了点头,目光投向虚空,仿佛在回忆一段极其隐秘、也极其不堪的往事。
“此事……牵涉太上皇,也牵涉梁王最大的秘密。” 玄真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揭露疮疤的沉重,“梁王萧锐,他并非太上皇(当年的雍王)亲生。”
“什么?!” 徐继业震惊得几乎要站起来。这可是惊天秘闻!梁王若非皇室嫡系血脉,那他多年经营的势力,他的野心,都将变得名不正言不顺!
“千真万确。” 玄真肯定道,“此事,是贫道当年在御前司时,无意中从一个伺候过太上皇生母(已故太妃)的老太监口中得知的。那老太监酒后失言,说太妃当年因雍王(太上皇)子嗣艰难,担心地位不保,曾秘密从宫外抱养一健康男婴,伪称是雍王妃所生,便是后来的梁王萧锐。此事做得极为隐秘,知晓内情的宫人后来都被‘处理’了,那老太监也是因为藏得深,又早早装疯卖傻,才侥幸活到雍王登基后,但不久也‘病故’了。贫道当时只当是宫闱秘闻,未敢深究,也从未对人言及。”
他顿了顿,继续道:“后来,贫道被迫为太上皇效力,暗中查探,发现梁王与太上皇之间,虽表面父子情深,实则暗藏猜忌。太上皇对梁王并非全然信任,梁王对太上皇也未必真心敬爱,更多是互相利用。梁王如此急切地想要夺取皇位,除了野心,恐怕也有一层原因——他害怕自己的身世秘密有朝一日暴露,失去一切!所以,他要将皇权牢牢抓在自己手中,才能彻底安心。”
徐继业听得心潮起伏。这秘密太惊人了!如果公布出去,梁王麾下那些效忠“萧氏正统”的将领,会有多少人动摇?梁王自身的威信,又将遭受何等打击?这简直是摧毁梁王根基的利器!
“道长,此事……可有物证?” 徐继业急切地问。空口无凭,难以取信于人。
玄真摇了摇头:“当年知情人几乎死绝,物证更是难寻。但……并非全无痕迹。梁王生母,据说原是京郊一农户之女,因貌美被选入雍王府为婢。梁王‘出生’后不久,此女便‘暴病身亡’。太上皇登基后,曾暗中派人修缮京郊一处荒坟,立了无字碑,每年清明,梁王都会秘密派人前往祭扫。贫道怀疑,那便是梁王生母的真正埋骨之处。若能找到当年经办此事的旧人,或从那坟冢中找到线索,或许……能有所得。”
他提供了一条可能的追查方向。
徐继业眼中精光闪烁。哪怕只有一丝线索,也值得全力追查!这比十万大军更能动摇梁王的军心!
“道长,此事至关紧要!老夫立刻安排最可靠的心腹去查!” 徐继业郑重道,“道长且安心养伤,待殿下醒来,老夫再将此消息告知。殿下若知此秘,或能……更好地应对梁王。”
玄真点了点头,疲惫地闭上眼。说出这个埋藏心底多年的秘密,仿佛抽空了他最后的力气,但也带来了一丝解脱。
徐继业匆匆离开密室,立刻着手安排追查梁王身世之事,同时,加紧筹备出征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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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庸关,两日后的黄昏。
慕容清羽的高烧,在御医带来的珍贵药物和苏晚晴不眠不休的照料下,终于缓缓退去。他虚弱地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苏晚晴布满血丝、却充满惊喜的眼睛。她憔悴了许多,眼下一片青黑,但看到他醒来,瞬间焕发出的光彩,比任何灯火都明亮。
“你……醒了……” 她的声音哽咽,泪水无声滑落,是喜悦,也是多日紧绷后的释放。
慕容清羽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苏晚晴连忙用棉签蘸了温水,滋润他的嘴唇,又小心地喂他喝了几口参汤。
“我……睡了多久?”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微弱。
“两天两夜。” 苏晚晴握着他的手,力道轻柔却坚定,“关守住了,援军到了,叛军先锋溃败了。韩将军帮了大忙,杨将军正在整备防务。徐老国公正率领京营精锐赶来……还有,玄真道长醒了,他……” 她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说出那个惊天秘密,怕他刚醒承受不住,“他提供了很重要的信息。”
慕容清羽静静地听着,眼神逐渐恢复了往日的冷静与深邃。他试着动了动身体,剧痛立刻传来,让他闷哼一声。
“别动!伤得很重,需要静养很久。” 苏晚晴连忙按住他。
“梁王……主力……” 他问。
“快到了。徐老国公应该能赶在他们之前入关。” 苏晚晴答道,眼中闪过一丝忧虑。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慕容清羽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苏晚晴憔悴的脸上,心中涌起无尽怜惜与愧疚。“辛苦你了……又让你担惊受怕。”
苏晚晴摇摇头,含泪笑道:“你能醒过来,比什么都好。”
两人静静相望,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未来的忧惧交织在一起。
就在这时,杨振武和韩烈得知慕容清羽醒来,匆匆赶来探望。看到慕容清羽虽然虚弱但神志清醒,两人都松了口气。
慕容清羽向韩烈郑重道谢:“韩将军,关前救命之恩,清羽没齿难忘。”
韩烈抱拳,神色复杂:“殿下言重了。末将不过是……做了该做之事。殿下气节,令末将汗颜。”
慕容清羽又问了问关防情况,杨振武一一汇报。得知徐继业即将率大军到来,梁王主力三日后抵达,慕容清羽眉头紧锁。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韩将军,” 慕容清羽看向韩烈,“梁王军中,除了黑狼骑,还有哪些是其死忠?哪些将领可能动摇?”
韩烈沉吟道:“梁王治军,恩威并施。其核心力量除了黑狼骑,还有‘铁鹞子’重甲骑兵和‘飞熊军’步兵,皆由其子侄心腹统领,难以撼动。但其余各部将领,多因利益或威慑依附,并非铁板一块。尤其是一些世代镇守边关、与梁王并非同出一系的老将,对梁王近年穷兵黩武、试图裹挟他们造反,早有不满。只是慑于其威势,敢怒不敢言。若能……” 他看了一眼慕容清羽,没有说下去。
慕容清羽明白他的意思。若能以朝廷大义,尤其是……若能将梁王身世有疑的消息巧妙散布出去,或许能引起这些将领的动摇甚至倒戈。
“此事……需从长计议,且必须有确凿证据或令人信服的理由。” 慕容清羽缓缓道,“当务之急,是协助徐老国公,守好居庸关,挫败梁王主力攻势。韩将军熟悉梁王战法,还请多多费心。”
“末将领命!” 韩烈肃然应道。
又说了几句,杨振武和韩烈知道慕容清羽需要休息,便告退了。
室内重归安静。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给室内染上一层暖金色。
“晚晴,” 慕容清羽轻声唤道。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这场仗打完了,梁王伏诛,真相大白……” 他看着她,眼神深邃,“你想过……以后吗?”
苏晚晴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话中的含义。以后……是指他们的以后,也是指这个时代的以后。
她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感受着他微凉的体温,眼神清澈而坚定:“以后,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无论是留在庙堂之高,还是远遁江湖之远,只要是你真心选择的,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哪里都是好的。”
她顿了顿,补充道:“但是清羽,有些责任,是无法逃避的。东宫的冤屈需要昭雪,枉死的亡灵需要告慰,这大渊的江山,经此动荡,也需要有人真心去抚平创伤。你是慕容清羽,是东宫唯一血脉,有些事……你或许躲不开。”
慕容清羽沉默了。他何尝不知?血仇得报只是第一步,随之而来的,是更加复杂的责任与抉择。萧煜宸会如何对待他?朝廷百官会如何看待他这个“前朝余孽”?天下百姓又会如何议论?更重要的是,他自己,究竟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仅仅是一个复仇者吗?
“你说得对。” 他最终缓缓道,“有些路,避不开。但怎么走,和谁一起走,我可以选。” 他看着她,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与坚定,“晚晴,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知道,这条路上,我不是一个人。”
苏晚晴笑了,眼泪却又落了下来。这一次,是幸福的泪水。
窗外,暮色渐浓,居庸关的轮廓在苍茫山色中显得愈发雄伟而孤绝。关内,灯火渐次亮起,士兵们巡逻的脚步声、战马偶尔的嘶鸣声、伤兵的呻吟声,混杂在一起,构成战地夜晚特有的交响。
而在遥远的西北方向,梁王的中军大纛之下,一场决定帝国命运的最终对决,正在隆隆逼近。
慕容清羽的伤,需要时间来愈合。
帝国的伤,需要血与火来洗礼,或许……也需要新的生机来滋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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