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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鸟声悲(2)
世上哪有这样的家伙?
这半信半疑的种子在裘罗人心里种下了,她们就渐渐在军官看不见的地方同望青人攀谈起来。
“……你们那位娘娘,当真如此?”裘罗人问。
粗手粗脚的望青士兵就说:“当然如此。我们的执政官也来过,你不曾听她们说吗?”
裘罗人说:“你们上回打的不是我们这。”
“……”
士兵讪讪:“竟是如此……”
裘罗人不耐烦道:“那不重要,你只同我说,你们娘娘是不是这样?”
士兵忽然来了精神,她说:“你不知道,我家原是奴身!”
裘罗人浑身一震,士兵继续说:“娘娘在望青给穷苦人分地,一人十亩!她不收杂税,七成的收入都归自己,阿娘一听,就带我跑了。一路往西逃,到了望青一看,果真如此!”
裘罗人嗓子哑了,她问:“什么让都给?不要供奉夫人,不要同贵人沾亲带故?”
士兵嫌弃地说:“望青的夫人们敢收供奉,我们娘娘就要拿她们人头祭祀!”
这猎奇血腥的说法骇住了裘罗人,她一时也管不上十亩地,结结巴巴道:“人头、祭祀?”
士兵就说:“娘娘是杀神来的,祭杀神,当然要人头。”
裘罗隔壁就是教国祝前,自然沾染不少跳大神的迷信风气,裘罗人对此接受良好。她只是有些疑惑:“杀神竟有这么良善?”
“她先是我们的厚德惠生泽世娘娘,再是杀神。”士兵说,“家中孩子头疼脑热的,我们去庙里找道君求符,贴到头上,包好的。”
要是祁访枫在场,她就会说,假的。
庙里的根本不是道君,而是义姁府里想毕业的学生。几个老奸巨猾的前辈带着清澈愚蠢的后辈,一行人到庙里去蹲守,听一听哪家谁谁有病,上午伪装成道君去递个符,中午就上门看病,然后哄着居民给证书按个手印。
没办法,国主娘娘定下的规矩太严,学生们要毕业要出师开馆,就得拿实习证明。要拿证明书,要么随军干几年,回去自然升资历,要么跟着前辈们熬资历,把履历熬出来。
可随军不是人人都能干的,而履历看的是你治好过几个人治的什么病。疑难杂症和各种大病自然不要医学生们治,她们也只能治些好对付的小病。
可履历对数量的要求又太高了,到她们这一代,生小病的病人已经不够分了。
国主娘娘拼尽全力扫盲减少小病发病率,医学生们就拼尽全力无法战胜落后的实习证明制度。
前辈们自己都说,这制度已经跟不上时代了,早该改革了。她们那会遍地都是不晓得洗手的病人,履历升起来容易,可现在难说了。
但娘娘又忙着打仗,没空琢磨改革,只好再苦一苦学生们。
这就逼得想毕业的学生各种剑走偏锋诡计百出。伪装成道君送符纸,已经是很保守的路径了。
在科技大爆发的时代都少不了认为符水比药水好使的人,更别说现在。那些居民明明被学生们治好的,却常常认为,这有娘娘保佑一份功劳。
祁访枫能发现这件事,还是因为打击了几个挂着道君名头招摇撞骗的团伙。
现在,这个头脑相当迷信,当年险些被骗的士兵就告诉裘罗人:“灵验啊!”
“不止治病,凡是你想的,找我们娘娘求一求,保准有符纸保佑你实现愿望!”士兵说。
裘罗人听她说了半天,开玩笑似的说:“那我要我孩子们吃饱,你们娘娘也能帮忙吗?”
士兵深深看了她一眼,只说:“你且等我几天,我去找我们道君要符纸!”
……
“道君”狐疑地看她一眼:“你这就忽悠到人了?”
士兵不满地一拍大腿:“女君是使徒,也不当看不起我们!”
使徒道君连忙捂住她的嘴:“好祖宗!你别嚷嚷!”
士兵呜呜嗯嗯地应了,使徒才松开手,她问:“你仔细同我讲,怎么忽悠来的,省得露馅。”
士兵一五一十讲了,还拍拍胸脯说:“您别不信,我就让道君治好过!”
使徒就默默搓搓脸,心说:还好当年家里贪白泽宫的补贴,没让她去义姁府上学,否则算算时间,现在该轮到她毕不了业了。
她转头对士兵说:“你明日将人领来找我,切不可走漏了风声!”
使徒想了想,又补充道:“否则犯了忌讳,道君符就不管用了!”
士兵严肃又紧张地点头:“嗯!”
……
次日,士兵就趁南人军官不注意,悄悄凑到神思不属的裘罗人边上,她说:“妹子,你一会下了工就跟我来,我们道君要见你!”
裘罗人着她吓了一跳,脸色变来变去,最终还是点头了。
她回头去看那些满满当当的粮袋时,就更加心神不宁。
军官给的工钱没少,可城中的粮食涨价了。从前干一天能供孩子们勉强吃饱,如今真真就是不饿死了。她每天运来运去那么多粮食,到头来自家锅里的米,还不如营地中洒倒地上的多。
那些聪明又手巧的人就懂得编一种草鞋,构造精巧,能让地上的粟米卡进鞋缝,回头抖一抖清一清,又是一小撮。积少成多,没准哪天又能救老母幼子的命。
她没那种巧手,看管她这一带的军官又痛恨这些奇技淫巧,要严厉地检查她们的鞋子,不肯教前线将士的粮被偷了。
望青人叽里呱啦说的东西,她其实没怎么信,可不信,她也没什么可惦记的了。
神,要真有神,不拘什么神,要拿她人头做供奉也行……给她点吃的吧。
裘罗人扛起粮袋,放上辎重车,又拉着车往城中交接。肩颈与手掌早就磨出血来,可滴到尘土中的液体,却一点颜色也没有。
劳累一天,军官把二十枚铜钱数给她,裘罗人默默揣着钱,一瘸一拐地跟上那个士兵。她不说话,只是皱着眉,两眼空空,粗糙黝黑的皮肤上鼓着青筋,像树干上缠绕的根须,整个人行尸走肉似的,仿佛魂都沉进了地里。
士兵停下脚步,裘罗人恍惚地抬头,见到个面目平平无奇的女妖。
如今天黑得早,她这一抬头,月光刚刚落下来,给那张平淡的脸又增添一丝神秘。裘罗人嘴唇翕动,浑身颤抖着跪下来了。
她只是太累,实在站不住了。
“道君”扶她起来,说道:“你要的是什么?”
裘罗人看着她,身形佝偻,颤声道:“……粮食。”
“道君”掏出一张符纸,交给了身侧一人。那人一接住那张单薄的黄符纸,整个人的身影就消失了!
裘罗人骇住,险些跌坐在地上。
“道君”看着她,指向粮仓:“如此,当自取。”
裘罗人咽了咽唾沫,整张脸颤抖起来。她咬住牙关,额头上渗出冷汗,眼泪先一步滑落,再看向“道君”时,只觉得那张平平无奇的脸都成了神使慈悲的众生相。
她坚定地跪下来,高举双手,沙哑道:“求娘娘赐符!”
“道君”将那张符纸拿回来,用一小块粗布包着递给她,说道:“吾乃杀神使徒,隐于众生,度化悲苦,汝今日得符,可向悲苦之人传教,但不可肆意声张,泄露天机。”
裘罗人接过粗布包,很上道地说:“草民此去,定日日为娘娘供奉烧香!”
“道君”欣慰一笑:“若要用符,将它从布包中取出,攥在手心就好。”
“是!”
……
偷,是一门艺术。
对读书人来说,那就不叫偷。对种出这些粮食,心不甘情不愿送出去的裘罗人来说,也不叫偷。
她经过一夜的深思,已经彻底被杀神荣光度化了。
这本就是她种出来的,贵人们不由分说夺了去,也没经过她同意啊!连着她家的地,还有各种东西,都是一样的!如今她拿回来,又何必经过贵人同意呢?
裘罗人低眉顺眼地将辎重车推进城中,由士兵们怎么看,她都是个老实巴交没有军事训练痕迹的老农民。
她不仅顺顺当当地进了城,还推着粮食进了粮仓。
接连几日的乖巧,她终于找准机会。
在士兵们慵懒交班之际,她找了没人的角落,颤抖着将粗布包里的符箓取出,又用早就准备好的一包沙砾换了粮食。她把粮食包好,严密地藏好,又低眉顺眼地跟着队伍老实巴交地出城了。
裘罗人心跳极快,连带着脸也煞白,可劳工本就没有好脸色,士兵也就放她走了。
辛辛苦苦干了又一天,裘罗人依旧很谨慎,拿着一样数量的钱,同商贩争论,愁眉苦脸地换了少少的粮食走人。
一到家中,她就满脸恍惚地跌坐在地。
大女儿很懂事,连忙扶起她,用尚且稚嫩的声音说:“妈妈辛苦了,我今天没怎么动,不饿,你把粮食给妹妹吧!”
她似乎饿的。如果真的不饿,为什么腹中饥鸣呢?
母亲听见了这样的声音,她忽然就哭了:“都不饿,都饿不着!”
裘罗人恶狠狠地擦了擦眼泪,起锅烧水,一把接一把地粟米往锅里放,看得孩子们直愣。
大女儿也哭了,抱着她说:“妈!不饿!我真不饿!你不要去!”
裘罗人向她解释道:“妈没去,还在营里干活呢!”
小女儿也愣了:“妈不参军,哪来这么多米?”
裘罗人的表情忽然严肃了,她拉过两个孩子,她们身后,微弱的白雾蒸腾着香气,柴火温暖地烧着。她说:“这是惠生娘娘给的,你们从今往后,都要拜她!”
大女儿懵懵懂懂地问:“妈说的我都听,可惠生娘娘是哪位?咱拜了她,从前那些神仙还拜吗?”
裘罗人说:“啊,从前那些……它们神像呢?都拿了来,正好家里缺柴。”
小女娃看着发懵的姐姐,噔噔跑过去抱来几个木头疙瘩。上头的彩漆已经掉了,面目也模糊了,囫囵看出个形态,裘罗人满不在乎地拿过一个就往灶火里丢。
火光映在她脸上,照出半个唯物主义者。
……
迷信的传播速度很快。
有第一个信徒,这思潮就瘟疫般蔓延开来。它有极长的潜伏期,又有极强的杀伤力。而在涉及自身温饱时,草民们是很聪明的,不逊色于饱读诗书的姬主们。
所有得了杀神庇护的人都缄口不言,沉默肃静,极有纪律。
望青军断断续续地败,望青娘娘反复要求谈判释放俘虏,师古秋就越要捏着坐地起价。娘娘气得掉眼泪,对办事不力的飞旌将军没好脸,还气晕过去几次,连带着望青军上上下下气氛都很诡异。
而这些断断续续被抓的悲惨俘虏就像亚空间来的大不净者,飞快给后方开了认知滤镜,迅速腐蚀了。
信徒的数量涨得飞快,更上道一点的信徒不仅自家拿了吃,还记得给“道君”们留点。
她很机灵地偷了点麦子,肉痛地把麦子磨了粉,捏出个人头。第二天把面人头递给“道君”时,她憨厚地说:“道君,我家没有多的人头能给,您通融通融!”
“道君”欲言又止,还是把这“人头祭品”收下了。
使徒盯着一堆“京观”思索半天,拉来隔壁片区的同僚:“你那个术法,是不是能保鲜?把它们攒着,回头藏起来,也算给娘娘补充军资了!”
同僚听了,先是要打她,再一寻思,也不是不行。
“到底不是专门保鲜用的,藏不了太久。”同僚说,“可惜平水莲不在。”
使徒说:“先藏着,别的再说。娘娘说了,不打没准备的仗!”
她们一合计,就偷偷摸摸地藏了好一堆面人头,等着来日祭大军。
……
望青军悄悄多了许多细面可吃,前线的旭华士兵这两天却不好过,她们喝一口粥,就要呸呸几声,抱怨道:“沙子也忒多!”
军官嫌她们娇贵,呵斥道:“有得吃就不错了!”
她巡视一圈,心下怀疑,转头到辎重车上翻了翻,不小心拉开粮袋,那灰扑扑的沙砾就飞流直下三千尺,给她当兵马俑补妆了。
军官欲言又止,憋得满脸通红,走向了中军帐。
师古秋坐在中军帐里,面前是热腾腾的米饭,还有一只烤得香而鲜艳的乳鸽,并一碗下足香料的肉汤。
她吃一口没有沙子的米饭,听完下属的汇报,就皱起眉头:“这群氏族也太不像话了!”
将军感人地放下碗筷,牺牲私人时间,琢磨着:“取我笔墨来。”
原本望青人想烧她粮仓,被她及时发现,她们就只得铩羽而归,这很好。但粮食没坏在敌人手里,坏在自己人手里了,这不好。
她得和郡王提一嘴,让她叫氏族们紧紧皮。
谁不知道你送粮时放沙子木屑压秤,那你也不能这样压吧!太过分了!一斤粮食里有半斤是能吃地吗!这样的粮食送来,是要前线亲自活土浇水从种植开始等饭吃吗?
怕望青人下毒也断没有这样干的道理啊!
将士吃不饱,拿什么和望青人打?拿你的九族吗!
你要真肯送九族过来那也成,问题是让你送你又不肯,哪有既要又要的!
得了师古秋的信,需要靠脂粉才盖得住眼下青黑的昭宁郡王,一把就握紧了手边四尺长的军刺。
她真是好话说多了,一群人都忘记她靠什么出名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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