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幕

　　夏日的宁城，晚上又闷又热。晚风吹过路边的香樟树，叶子沙沙响，更让人觉得心里乱糟糟的。

　　晚自习结束好一阵子了，江沉砚才慢吞吞地背着书包往回走。书包很沉，里面塞满了复习资料，但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是林屿听最后看他的那个眼神——充满了失望，还有决绝。

　　无论他怎么用做题来麻痹自己，只要一停下来，那种心被掏空的感觉就涌上来，难受得不行。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林屿听了，电话不接，信息不回，那个人好像突然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

　　他心不在焉地走到江家别墅院门口，手指刚要碰到那扇熟悉的门，动作却猛地停住了，连呼吸都顿了一下。

　　院墙外那盏路灯下面，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浅色牛仔裤，身形清瘦。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一点眉眼，看不太清表情。

　　昏黄的光线落在他身上，在他脚边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是林屿听。

　　江沉砚的心脏像是被猛地捏了一把，瞬间不会跳了。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僵在原地，几乎以为自己是因为太想他而出现了幻觉。是他吗？真的是他？

　　也许是被他过于直勾勾的视线盯着有些不自在，路灯下的人抬起了头。

　　光线清楚地照出林屿听干净的脸。他表情很平静，甚至有点淡淡的，目光越过几步的距离，直接对上了江沉砚呆滞的视线。

　　空气好像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只剩下烦人的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

　　江沉砚脑子里一片空白。

　　太意外了，太高兴了，但又害怕这只是一场梦，各种情绪混在一起，让他完全不知所措。

　　他张了张嘴，喉咙发干，一个音也发不出来，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个人看。
　　林屿听看见他这副傻站着、连话都不会说的样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站直了身体，不再靠着墙，声音清淡地开口:“回来了？”
　　就这简单的三个字，一下子打开了江沉砚封闭的感官。

　　他猛地回过神，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脚步慌乱，差点被不平整的路面绊倒，样子十分狼狈。

　　直到两人离得很近，近到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熟悉的、淡淡的皂角味，混合着夏夜青草的气息，江沉砚才终于确信，这不是梦。

　　“屿……屿听……”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个名字，声音沙哑，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你……你怎么在这儿？”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林屿听来的方向，脑子还是转不过弯，“你……刚结束排练？怎么到这边来了？”

　　林屿听没有马上回答他这一连串的问题。他的目光落在江沉砚脸上，静静地打量着。

　　才多久没见，眼前的人瘦了一大圈，校服穿在身上都显得空荡荡的。脸色苍白，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黑眼圈和疲惫，以前那种冷淡又有点拽的气质不见了，整个人透着一股从里到外的颓丧和脆弱。

　　林屿听的心瞬间泛起细细密密的疼。

　　他垂下目光，避开了那双写满痛苦、正眼巴巴望着他的眼睛，声音还是维持着平稳:“能进去说吗？”他抬手赶了一下绕着灯光飞的小虫子，“外面蚊子多。”

　　“进、进去？”江沉砚像是才反应过来这是自己家门口，连忙用力点头，动作因为慌乱而显得笨拙，“好！好！进去，我们进去说！”

　　他手忙脚乱地在口袋里翻找钥匙，串在一起的钥匙发出哗啦的声响，试了两下才对准锁孔，咔哒一声，推开了门。

　　院子里很安静，只有草丛里的虫子在叫。

　　主屋客厅亮着灯，隐约能听到电视里放新闻的声音，还有谢玉棠和江见月偶尔的说话声，江淮远大概在书房。家里温馨平常的气氛，反而更让江沉砚心里七上八下。

　　他引着林屿听，下意识放轻了脚步，没惊动客厅里的人，直接走向自己在二楼的房间。他深吸一口气，推开房门，按亮了书桌上的台灯。

　　温暖的光线立刻铺满了房间。

　　房间还算整齐，但靠窗的书桌上，各种复习资料和试卷堆得像小山一样。床铺有点乱，薄被随意卷在一旁。空气里有江沉砚本身干净的气息，但也夹杂着一丝沉闷。

　　江沉砚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他飞快地把床上扔着的几件衣服捡起来塞进衣柜，又手忙脚乱地想扯平皱巴巴的床单，声音有点不自然:“有、有点乱……最近……没顾上收拾……”

　　林屿听没说话，只是安静地走进来，目光平静地、慢慢扫过这个他其实并不陌生的房间。

　　他看了看桌上那堆得像山一样的习题，视线在墙角那个落了点灰的篮球上停了一下，最后，定格在床头墙壁贴着的一张拍立得上——那是他们在湖边拍的，背景是平静的湖水，照片里的两个人都笑得很开心，江沉砚的手自然地牵着林屿听的手，夕阳很好。

　　江沉砚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心脏像是被揪了一下，又酸又涩。他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再次哽住。

　　“江沉砚。”林屿听终于收回目光，转过身，正对着他。他的表情还是很平静，但眼神变得特别专注和认真，像是要看到他心里去，“现在，这里没别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有种让人安定的力量，“把你之前没说的，电话里想说的，所有憋在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他的语气很平和，甚至带着点引导的意味，但江沉砚明白，这不是随便听听，这是最后一次，让他彻底坦白的机会。

　　江沉砚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发抖。

　　他看着林屿听，看着他那双在灯光下特别清澈、好像能照出他所有不堪的眼睛，那些压在心底太久、反复折磨着他的痛苦、害怕、委屈和后悔，终于像洪水冲垮了大坝，汹涌地奔泻出来。

　　“屿听……”他一开口，声音就带了哽咽，眼圈迅速红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蠢，是我笨……我不该对顾言笙那个人掉以轻心，我不该碰他给的东西……我不该……不该让他有机会……算计我，伤害到你……”

　　他情绪彻底失控，话说得断断续续，逻辑混乱，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往下掉，他也顾不上擦，只是死死地看着林屿听，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证明自己的心。

　　“我醒来……看到他在旁边……我那时候……想杀了他的心都有，更想杀了我自己！”他的声音因为痛苦而扭曲，带着哭腔，“我疯了似的找你，想马上跟你解释，想求你信我……可是你不接电话……你关机……我找不到你……哪里都找不到……”
　　他哽咽得几乎喘不上气，那种被抛弃的恐惧再次紧紧裹住他，“我怕……我怕死了……我怕你再也不肯信我，怕你永远都不原谅我，怕你……怕你就这样不要我了……屿听，我真的……好怕……”

　　看着他泪流满面、慌乱得像个迷路的孩子，林屿听的心一抽一抽地疼。他没有打断，也没有安慰，只是安静地、专注地听着，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脸上，那里面有深深的心疼，有复杂的酸楚，也有一种明白了什么的难过。

　　“我知道……我现在说再多……都像是在找借口……”江沉砚用力抹了把脸，想让自己冷静点，但眼泪流得更凶了，“可是屿听，求你信我，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干干净净！我心里，从以前到现在，再到以后，都只有你一个人！顾言笙他……他就是个心理扭曲的疯子！他恨我，他看不得我好，看不得我……有你……”

　　提到那个名字，江沉砚眼神深处闪过一丝深刻的痛苦和屈辱，那是林屿听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的神情。

　　“以前……”江沉砚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难以启齿的艰难，身体甚至开始微微发抖，他不得不用手撑住桌沿才能站稳，“以前我和他那段……是我蠢，是我眼瞎……他为了他的前途，为了出国，可以毫不犹豫地甩了我，甚至……甚至在背后编各种难听的话，把错都推到我身上……那件事……那段过去……对我来说，是……是洗不掉的脏东西。我不敢……我不敢让你知道……我怕……怕你知道了，会觉得我脏，会觉得我蠢得要命，会……会觉得我这样的人，根本不配让你喜欢，会……会头也不回地离开我……”

　　他终于颤抖着，把心底最深处、最黑暗、最怕人知道的恐惧，赤裸裸地摊开在了他最在意的人面前。他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卑微地、绝望地、泪眼朦胧地望着林屿听。

　　林屿听静静地、耐心地听他说完了所有的话。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看着他因为激动和害怕而微微发抖的身体，看着他卸下所有伪装后，露出的那颗伤痕累累、惶恐不安的心。

　　他那些让人不解的沉默，他的逃避，他所有看似莫名其妙的行为，根源都在这里。

　　都源于那段被彻底背叛、被他视为人生污点的过去，源于那次背叛带来的自我怀疑，以及害怕再次失去的、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林屿听的心，像是瞬间泡进了一池温水里，酸涩得厉害。

　　之前积压的火气、不被信任的委屈，在这一刻，都被更汹涌的心疼、理解和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取代了。

　　他向前走了一小步，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坚定的意味。

　　江沉砚看着他靠近，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眼神里带着茫然和无措，甚至有一丝害怕被推开的退缩。

　　林屿听抬起手，动作很稳。

　　他的指尖带着夏夜的一点微凉，却又透着温柔的力度，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擦过江沉砚湿漉漉、发烫的脸颊，替他抹去冰凉的泪水。

　　他的动作那么轻柔，好像生怕碰坏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江沉砚浑身一颤，惊愕地、不敢相信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林屿听，眼泪却流得更急了。

　　“笨蛋沉哥。”林屿听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明显的鼻音，却像一阵凉风吹进了江沉砚燥热疼痛的心口，“被坏人欺负了，还能是被欺负的人的错吗？”

　　他的指尖轻轻下滑，带着温柔的力道，捧住了江沉砚泪痕交错的脸，让他抬起头看着自己。林屿听自己的眼眶也红了，里面水光闪烁，却更清晰地映出一种无比坚定和温柔的光。

　　“你以为把流血的伤口藏起来，不让别人看，它自己就能偷偷长好？”他的声音有点发颤，带着哽咽，但每个字都很清楚，“你以为把自己关起来，不吃不睡，折腾成这副样子，我看了……心里会舒服一点吗？”

　　“江沉砚，看着我。”林屿听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有种直抵人心的力量，“你认真告诉我，你觉得，我知道了那些事，知道你以前被人那样伤害过、背叛过，我就会看不起你？觉得你活该？还是会……因此嫌弃你，不要你？”

　　江沉怔怔地、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着林屿听眼中那个狼狈脆弱的自己。然而，在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他看到的只有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心疼，深刻的理解，和他渴望了太久太久的包容与安稳。

　　没有一丝一毫他害怕看到的鄙夷或疏远。

　　林屿听看着他眼中剧烈翻腾的情绪，轻轻摇了摇头，蓄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也滑落下来。

　　“我只会……”他的声音彻底哽咽，带着浓重的哭腔，却异常清晰地传到江沉砚耳朵里，“怪我自己……为什么没早点发现你在害怕，为什么没给你足够的安全感……怪我自己让你一个人……在看不见的地方，偷偷难过了这么久……这么久……”
　　这句话，瞬间劈开了江沉砚心中所有的阴霾和冰冷。他再也忍不住，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伸出胳膊，把林屿听紧紧地、牢牢地搂进怀里，好像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再也不分开。

　　他把脸深深埋进林屿听温热单薄的颈窝，滚烫的眼泪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对方的衣领。

　　这一次，不再是绝望的哭泣，而是长久压抑后彻底的情绪释放，是被完全接纳和理解后，那种混杂着巨大委屈和巨大安心的复杂宣泄。

　　“对不起……屿听……对不起……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他一遍遍地、含糊地重复着，手臂收得那么紧，紧到林屿听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骨头的轮廓和胸腔里心脏剧烈的跳动。

　　林屿听也用力地回抱住他，不再克制自己的眼泪，任由它们流下来，和江沉砚的滚烫泪水混在一起。

　　他感受着怀里身体的颤抖和灼人的湿意，自己的心也疼得发紧。

　　他抬起手，一遍遍，轻柔而坚定地拍着江沉砚的后背，像安慰一个在外受尽了委屈、终于回到家可以放心大哭的孩子。

　　“好了……没事了……”他低声安慰，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无比温暖，“都过去了……我知道了，我都知道了……不怪你……”

　　两人就在夏夜安静的房间里紧紧抱着，好像要把对方嵌进自己的生命里。

　　窗外的知了还在叫，屋里的灯光温柔地照着。

　　所有的痛苦、误会、猜疑和分离的恐惧，都在这一刻，被滚烫的眼泪、紧密的拥抱和无声胜有声的懂得，一点点融化、消散了。

　　过了好久，久到江沉砚激烈的哭泣慢慢变成了低低的抽噎，他还是不肯松手，像个终于找到依靠的孩子，固执地抱着怀里的温暖。

　　林屿听微微动了一下，稍稍退出一点他的怀抱，好看清他的脸。江沉砚哭得眼睛肿了，鼻子也红了，脸上乱七八糟都是泪痕，几缕头发被泪水粘在额角，样子狼狈极了，但也真实脆弱极了。

　　林屿听看着他这样，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他抬起手，用手指，一点点，特别耐心又特别温柔地帮他擦掉脸上残留的泪痕。动作很轻，很慢，带着说不出的珍惜。

　　江沉砚怔怔地让他擦，目光痴痴地落在林屿听脸上。看着他被泪水洗过更显清亮的眼睛，看着他微红、带着泪痕的脸颊和鼻尖，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因为刚哭过而显得格外柔软湿润的嘴唇。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安静又有点黏稠的气息，混着还没散尽的泪水和彼此身上熟悉的味道。

　　林屿听好像察觉到他目光里越来越专注、甚至有点贪婪的意味，擦泪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抬起眼，睫毛上还沾着细小泪珠，对上了江沉砚那双深邃的、带着水汽、此刻却燃起一小簇火苗的眼睛。那里面，有还没完全褪去的脆弱，但更多的，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几乎烫人的炽热和渴望。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粘在一起，呼吸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有些同步，带着微湿的、温热的气息。

　　林屿听的耳根悄悄爬上了一层淡红。

　　他抿了抿自己同样湿润的嘴唇，像是鼓起了勇气。

　　他微微踮起脚，仰起那张还带着泪痕的干净脸庞，向江沉砚慢慢靠近。他的动作很慢，带着点试探，目光一直没离开江沉砚的眼睛，那里面清楚地映着他的影子，还有一种无声的询问。

　　江沉砚看着他在自己眼前慢慢放大的脸，看着他轻轻颤动的睫毛，感受着他温热的气息拂过皮肤，心脏跳得像打鼓，快要从嗓子眼蹦出来了。

　　他没有一点躲闪，甚至下意识地、带着点虔诚地，微微低下了头，迎着他的靠近。

　　然后，在夏夜隐约的虫鸣声里，在彼此带着泪意的呼吸交错间，林屿听轻轻地、带着一点点泪水微咸的味道和全然的温柔，把自己的嘴唇，贴在了江沉砚微微发抖的唇上。

　　那是一个特别轻、特别纯粹的吻。

　　像一片羽毛轻轻落下，像一阵微风拂过湖面。没有急切，没有杂念，只有满满的心疼、彻底的理解、毫无保留的原谅和重新交托的真心。

　　江沉砚的睫毛剧烈地抖了一下，然后慢慢闭上，一滴残留的眼泪顺着眼角滑落。

　　他感受着唇上那片柔软、微凉而湿润的触感，像在沙漠里走了很久的人终于喝到了水。

　　他小心翼翼地、带着点不敢置信的狂喜，生涩又笨拙地回应着这个吻。

　　他的手不自觉地环紧了林屿听纤细柔韧的腰，把他更深地按向自己，好像要把这一刻的温暖和确认，永远刻进骨头里。

　　在这个弥漫着夏日气息、见证了眼泪和拥抱的安静房间里，在彼此交融的呼吸和未干的泪痕中，这个轻得像叹息、却又充满力量的吻，说尽了所有语言无法表达的话，抚平了所有深刻的不安，修补了裂开的信任，重新连接了两颗紧紧相依的心。

　　窗外，夏夜依旧闷热，知了叫个不停。窗内，冰雪消融，暖意复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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