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烬青骨-拾陆
“玉郎”
“瑶娘...”朱焰脑海中如烟花炸开,那声音穿越了近两千年,又在耳边响起,一声声唤到了心底里,“母亲?是你么?母亲?”
“娘?”小七鼻腔突然酸胀,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爹娘,但那嗓音竟与自己梦中反复出现的模糊哼唱重叠。
他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只能用痛感证明此刻并非幻梦。
“小七,是母亲,是母亲的声音。”
朱焰生于天地,不像其他神族有父神母神照顾,遇到小七之前,孤身一人立于世间,所以才会生了寻死之念。
与小七相依为命后,朱焰年年岁岁陪他为瑶娘扫墓守灵,敬香祭拜,听着他与瑶娘闲话最近发生的事情,心中早已经将瑶娘也视为自己的母亲。
如今这声音一出,朱焰焦急地循着声音找其源头,却见白金台上,玉顾菟弯腰捂着自己的心口,胸前衣襟被揉出层层褶皱。鬓角不断滚落汗珠,刚还充满得意的眼神,现如今添了几分慌乱和惊恐。
一缕青丝黏在失了血色的唇畔,随着他急促的呼吸轻轻颤动。右手背青筋暴起,皮下似有嗜血的藤蔓正顺着血脉扎根,沿着皮肤游走。
“滚!滚出去!滚出去!”他指节青白似要伸进自己胸腔,喉间溢出“咯咯”的声响,“为什么是现在!不行!不能是今天!滚!”
沾着酒渍的手掌将玉座扶手拍碎,然而并不能缓解由内而发的痛苦,只能继续徒劳地抓挠胸口。
“玉君,你没事吧?”不远处观望的周王见势头不对,正要赶来,被玉顾菟慌忙制止。
“别过来!别动!都别动!”玉顾菟牢牢掐住小七的脖颈,指尖冰凌却因为身子控制不住地颤抖,不再贴近他的眉心,“瑶娘,乖,你回去好不好,只要不是今日,以后每一天,只要你想出来,我都陪着你。等我当了天帝,就想办法让你这缕残魂复活,做天宫之后,我们一家三口在天上团聚,好不好?”
锦衣裂帛声中,朱焰抬眼注意到他露出的心口处,有一诡异的凸起。近乎透明的胸前皮肉下,剧烈搏动的一团血肉,仿佛正在绽开的花蕾,花瓣层层叠叠,宛若一朵......白莲。
“并蒂花蛊。”朱焰眼前浮现出那本泛黄的日记:
“这叫并蒂花蛊,不仅是植物,还是动物!这种子不是种在土里,而是种在心里。两个相爱的人,吃下这花蛊,便会扎根在心田,蛊虫会一直沉眠于心底。
若一方的心脏停止跳动,两只蛊虫都会化成白莲的样子,绽放心头。逝去的一方,心上的白莲会破土而出,即使身体腐烂,对他的爱意仍会从心间绽放,对方见花如见人,聊表相思意。
等对方也走到生命尽头,他心脏里埋的花蛊破裂,两只蛊虫再也感受不到对方心脏的跳动,就会化作心间血,将白莲染红。后世将其合葬于一处,两株红莲便会相缠相绕,并蒂一只开,永世不相离。”
此刻瑶娘的灵前,一朵一模一样的白莲,仍在风雨中孤独盛放。
“玉郎,我就在你心里,已经过了几千年,你又能让我去哪儿呢?”
白莲逐渐绽开,枝蔓缠绕着白骨和血脉,从玉顾菟心口破土而出,一寸一寸,向着翻滚雷云间隙撒下的阳光长去,带起血肉剥离的黏腻声和藤蔓摩擦骨头的窸窸窣窣声响。
清凌凌的银铃笑自花芯传出,缠着白骨的金纹藤上倏地化出一女子幻影。
她赤足坐在藤蔓上翘着脚,深蜜色的瞳孔满是盈盈笑意,歪头将鬓角莲花别正,珠光白色的指尖抚着玉顾菟更加惨白的脸,藤蔓的毒刺停在他眉心同样的位置:“玉郎,平日里你关着我也就罢了,今日见阿昇,哪有不让做娘的与儿子相聚的道理。”
瑶娘俯身探到小七面前,垂落的发丝扫过他脸上的泪痕,弯月般的双眸倒影着小七的身影,目露柔光,满脸慈爱唤着眼前的孩子:“阿昇,一别经年,都已经长这么大了。”
“阿娘......”胡小七伸出的手臂悬在半空,既想扑到她的怀中,又恐惧指尖触及的会是虚影,喉间挤出的呼唤带着破碎的颤音。
“这么多年,受苦了。”瑶娘捧起他的脸颊,将断了线的泪珠拭去,“阿昇,你知道吗?这些年,你跟阿娘说的那些话,阿娘都听到了。
阿娘听着你的快乐,你的悲伤,你的烦恼,还有......你那些难以启齿的想法......感觉就好像陪着你一起长大一样。
今日总算如愿,能亲眼看到你,阿娘也没有遗憾了。”
瑶娘温柔地抚摸着他的眼眶,泪水沾湿了衣衫,眼中满是疼爱:“你长得比阿娘想象的更好看,别哭了,哭花了脸,就不像俊俏郎君了。”
说着,转头对着朱焰施了一礼,“小山神,多谢你,你将阿昇照顾得很好,他随我,性子顽皮又倔强,脾气还不好,把他养这么大,很不容易吧?”
“母亲......”朱焰深深低垂着头,愁容满面,“都怪我,不然他也不会白白受轮回之苦,还要今日遭此一劫。”
“怎么能怪你,是我当初嘱咐你,不要让他心怀执念,到头来才走到这一步,人算不如天算,看来,这就是他的命数。”瑶娘轻轻揽过小七的肩膀,他喉间溢出幼兽般的呜咽,混杂着“阿娘”二字反反复复的呓语。
“不过人间千年,你能认清自己的内心,终于可以不在乎他人目光,愿意与他在一起,也是件好事情。至于我与阿昇,看来也是母子缘分未尽。当年我突发奇想,将一缕魂魄注入蛊虫体内,没想到竟阴差阳错留在了世间,更没想到还能有再见到你们的一天。”
“什么突发奇想!你这个毒妇,早就算到有今天!你就是怕本君不要你,哄骗本君吃下那蛊虫,赖在本君身上千年,阴魂不散!心思歹毒!”
瑶娘不屑地笑了几声,斜睨着手下的玉顾菟:“那你可真是高看我了,本姑娘自幼没人管,来去无牵挂,向来是活了今天不想明天的主儿。当初也是看上你这张脸,加上整日将克己守礼挂在嘴边,表面以为是个正人君子,才被你惑了心。谁能想到两千年后的今天,你竟然拿刀指着我儿子要杀了他?若是我当初就算到了,早就把你杀了替天行道,还轮得到你如同跳梁小丑,上下叫嚣?”
小七全身仍被玉顾菟定着动弹不得,唯有几根指节死死攥住瑶娘的后襟,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生怕稍有松懈便会再次失去眼前至亲。
“阿昇,阿娘这一世都在任性地追求着自己想要的东西,虽然你爹是个混蛋,不过他当年也确实给过我一段快乐的时光,就算没能活得长久一点,但我短暂的生命里,能肆意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爱自己喜欢的人,享受世间的美好,我真的觉得没什么可惜的。”瑶娘的眼神一如少女般清澈灵动,睥睨着周围目光空洞的道士,“比他们那些活了几千几万年,却仍是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的老头子好多了。
小七不舍得从她面前移开分毫,用目光一寸寸描摹她眉目细节,连每一道细纹都刻画在心底,想孩子气地将额头抵在她肩窝蹭动,想永远躲在她的怀中再也不分开,想......
“小山神,这一劫本就不是你们的,是我埋下的因,自然也由我亲手结果。”身上传来的暖意渐渐消失,瑶娘缓缓退回到了枝蔓上,眼中仍有不舍,“玉郎,我在你心里等了这么多年,也被骗了这么多年,若不是今日阿昇将我唤醒,你还想关我到什么时候呢?”
“阿娘......阿娘......不要......不......”
“玉郎,孩子已经长大了,有人会照顾好他的,这世间已经没什么需要我们牵挂的了,我们该走了。”
“母亲......母亲......”
“瑶娘,你冷静点,我们好好商量。”玉顾菟紧张地盯着额头前的毒刺,语无伦次地苦苦哀求着瑶娘,“今日难得一家人团聚,何必非搞得你死我活,我们可以从头开始,我们一家人,阿昇马上就会回到原身了,他不能没有爹娘啊!他已经失去过我们一次了,你不能让他再失去一次啊!”
“这时候说爹娘了?我怀他的时候你在哪?他孤苦伶仃一个人的时候,你又在哪?你在天宫潇洒快活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还有一个儿子,你儿子也是需要爹娘的么?!”
“以前是我错,但我也是为了给你们挣个前途,我这些年苦心经营,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带你们回天宫。”玉顾菟胸口的肉莲花瓣簌簌抖动,快要掉落下来,“等到我将次焰山的妖精尽数炼化,法力就足以将天宫掀个底朝天,到时候咱们再也不用看人眼色,也没人嫌弃你是孤儿,嫌弃阿昇...”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老色坯。”瑶娘重重拍了拍玉顾菟因紧张而颤抖的脸颊,“你就是一出身好点的畜生,连头猛兽都不算,能在天宫得个礼官位置,就对人家天帝感恩戴德吧!你说说你,连自己下半身都管不好,还妄想管天宫?你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地哪有你脸皮厚,你说是不是啊?啊?”
瑶娘扯着他的耳朵当面骂完,抚了抚胸口,又换上一副阳光明媚的笑脸,“玉郎,走吧。阿昇过得很好,他不需要我们了,这么多年我们也没能给他什么,最后给他个安心吧。”
“你疯了!你依我心而活,今日杀了我,你连最后一缕残魂也会消散,同归于尽对你有什么好处!以后你连他的声音都听不到!他可是你亲生儿子,今日匆匆一见,可就是诀别,你舍得吗!”
“呵,玉郎,这话不应该是我问你么?怎么反倒你先说了?”瑶娘抚摸着身后已经开始凝聚出的九条狐尾,“他也是你的亲生儿子,你以他性命逼迫他的爱人,你看看两个孩子被你逼的,又是生离,又要死别,你又怎么舍得的?”
玉顾菟浑身颤抖,鲜红的双瞳映着地面上翻腾的血浆,明明是遨游在九霄云外的仙,如今却是比修罗场的魔兽更加可怖。
“低贱的妖妇,不识好歹!要死索性一起死!”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