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不问剑

　　“三六九等的人，从出生起就没得选。”傅东风闭了闭眼睛，轻叹一声道：“凡间没有答案，兰亭先生在仙门找到了答案。”

　　“不拘贫富贵贱，不受限于男子女子，少掌门是女子，小师弟曾流亡乞讨，还有许多穷苗苦根，乐游山一样成了桃源。”

　　“而小如，一位出身并无可取之处的小姑娘，是他找的最优答案，如果小如能站到高位上，或许会有所改变。”

　　傅东风猜，这就是纪兰亭选了小如的原因。

　　说得通了，楼夙心想，大师兄还是姬曜凌的时候曾向兰亭先生许下的盛世伟愿，兰亭先生没忘，傅东风已经不愿意记得了。

　　楼夙也终于知道了大师兄身上无可解脱的矛盾感从何处来的了。
　　他身居高位时以为这个世界和他来的世界区别不大，以德行仁义为上，但这个世界并非如此，在他分得清两者之后，就没办法坦然接受自己手握的选择牺牲了一些“下等人”的幸福。

　　“大师兄来的世界真的那样好吗？”楼夙对此持怀疑的态度，乐游山是完美的桃源，于修仙问道的天赋上仍有些微的不平气，他不信大师兄来的世界当真人人平等。

　　楼夙随口一问，傅东风反而愣住了，他认真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

　　两辈子加在一起快五十岁了，二十年幸福美满，死于一场意外，兴许是还没来得及见到阴暗滋生的角落。

　　楼小夙不愧是楼小夙，一语中的。

　　傅东风来的世界灯火酒香的地方，女子衣着暴露都会有人肆意调笑，他怎么会信下九流的歌姬能卖艺不卖身。

　　知晓世事后惊觉原来的世界也不似他所知的那般美好，盖因人毕竟只是人，因人性做出任何事都有可能，但这些对他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上下九流的也已经无所谓了，傅东风至今为止痛苦的根源不在此。他知道自己不是当皇帝的那块料，却因为自己曾经被当作皇帝培养，而不能视万民苦难于无物。

　　他曾经的子民所忍受的苦难成了枷锁，傅东风甘愿囚禁其中不得解脱，再没办法往前走了。

　　而他说过的话成为牢笼，变成了兰亭先生的执念，困着他，横冲直撞也要冲破。

　　至于笼中诸多不祥之人以命入局能不能做到，试过才知道，所以傅东风才对纪兰亭给小如安的身份不置一词。

　　身份带来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与之相伴的责任从此之后永不可推脱。

　　一时间，竟说不清楚好事还是坏事。

　　楼小夙心说，他猜兰亭先生选小如应该还有一个原因。傅东风如果愿意做回姬曜凌，小如带来的阻力会很小，假的身世，女子之身，以及她和傅东风相识的救命之恩。

　　皓月当空，星辰之下，对岸夜市渐歇，灯火渐次熄灭，身后的花楼嬉笑声隐晦了许多。

　　楼前岸边，两个翩翩少年心不在焉地说了些废话。

　　“饿了。”

　　楼夙笑着拉了一下傅东风的袖角，傅东风眼角轻佻，没闹明白这是撒娇呢还是撒娇呢。

　　“朝雨暮阳，赶路匆忙，小如那里虽然扒过两口饭，说的事太多，没吃饱。”

　　傅东风眸光闪过一丝笑意，抬手敲了敲楼夙的脑袋，毫不留情从他手上扯过袖子，骂道：“饿了不早说，现在哪有地方吃饭！”

　　“先前不饿，这会儿饿了，我年纪小，还在长身体。”

　　傅东风轻哼一声，说你年纪小的时候非要装大人，真成了大人反而装孩子，有毛病！

　　骂归骂，有毛病的小师弟从小过得不太好，云屏师伯说的话他都记得，不能折腾小师弟，傅东风便带着人去寻吃的。

　　两人走过拱桥，街上的小摊支起的桌椅收起来，灶火都熄灭了。

　　“大师兄。”楼夙从身后叫住了人，傅东风疑惑看他，心里很是没辙。

　　小孩子撒撒娇很正常，可楼小夙不是小孩子了，傅东风嘴硬不想承认，方才的话说的又沉重，如今是月下，没凑好花前的寓头，他不想再和楼夙掰扯那些他不肯审视端详的事。

　　哪知道楼夙只说了一句，“我都知道，所以我不会放弃。”

　　知道什么呀知道，我还不知道呢！傅东风内心喊道，我不知道！

　　楼夙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径直越过傅东风走在他前面，心中安稳了好多。

　　饶是他能担保自己的心意，却无法不去猜测，乐游山的师姐们像秦莎莎的有多少，偶有不走寻常路像他这样的有没有，大师兄前十几年的人生遇见过谁，他也不知道……

　　大师兄拒绝他嫌他年纪小，嫌他未见千万重青山不识情爱，可怜他身世凄楚，还有那么一些因前国师与大周渊源而生的愧疚……

　　这么多情感杂糅到一起到底会不会成为喜欢，楼夙还不能确定。

　　但他确定，他在大师兄这里是特殊的，与其他人不同的存在，他会为了他从乐游山下来，临近天子城，会为了他不远千里到即墨，会和他说起别人都不知道的、他的过去。

　　即便不是喜欢悦慕，傅东风身边也没有出现第二个这样的人，楼夙暂且可认定，他是大师兄唯一特殊的人。

　　楼小夙确认这一件事就足够了。

　　两个人走了老远，才在街尾找到一家灶火里还有余温的面摊。

　　卖面老叟见这么晚了还有两位客人，客人衣着华贵不好拒绝，又为难得很。

　　“客人见谅，葱丝豆芽食材不足了，恐怕招待不了两位。”

　　傅东风向老叟身后看去，案板上还有面剂子，随和恳求道：“我看店家是卖面食的，我师弟不禁饿，这么晚了，耽搁您回家，有面有盐有汤让他凑合一下就成。”

　　老叟喜笑颜开，“公子说的这些都有，老母鸡汤呢，熬了许久才能做浇头，撒些盐都浓香着哩。”

　　巧了，又是鸡汤面，对楼小夙而言就不是凑合一下了。

　　师兄弟两人就坐在灶边的桌上，老叟和面擀面手脚麻利，正好余温的面汤煮开的功夫，老人家下好面，等面熟的时间，禁不住问两人，“两位不是楚中人吧，怎么这么晚还在外边晃荡？”

　　傅东风笑道：“师弟离家出走，师父放心不下，命我带他回去，耽搁了些功夫就到了现在，他又饿极了，找遍了这条巷，只有老人家这里还有吃的。”

　　“有什么事都得商量着来，气性大的怎么就闹离家出走了？”

　　老叟不赞同地看了眼楼夙，师兄弟是哪门哪派高门大户的称呼他不知道，不好管别人的家事，但看着这小师弟支着下巴眉眼含笑不反驳，淡笑道歉后忍不住心软。
　　这么个乖巧昳丽的少年，什么事不能原谅呢！

　　老叟不再劝，捞了两碗面，撒上几粒盐，大方地浇了两勺鸡汤，还不忘说道：“早些回家，别让家里人担心了，楚中说是不怎么太平了。”

　　“怎么不太平了？”傅东风好奇道：“仙人据守，还有兴风作浪的不成？”

　　老叟揉了揉眼睛，灯火下泛起的浊泪，絮絮叨叨说，“一把老骨头了，不晓得这世道要怎么变咯。”

　　傅东风皱眉，楼夙正襟危坐。

　　深夜面汤热气氤氲，逼得苦难无处容身。

　　“老头子我孤零零一个人，若是儿子还活着，孙儿也有你们这么大了。”老叟忽觉自己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局促不安道：“嘴拙，想来穷儿苦苗不该与两位公子相提并论的。”

　　“您莫不是当我们是勋贵世家子弟？” 楼夙笑着，将筷子搁在碗沿，“唉，我师兄出身还行，我是他和师父捡回去的乞儿，怕是不敢与老人家的儿孙相提并论。”

　　“深夜相逢即是有缘，一碗面的功夫，老人家尽可将我们两个当作萍水相逢的听众，有什么话都可一吐为快。”

　　老叟眼睛一热，浊泪顺着脸上的沟壑流下，“家里时代都是务农的老实人，十几年前，还是前朝的时候，不知怎地，一夜之间，皇帝就换了。”

　　“新皇供奉太和山的仙长，多地修建宫殿庙宇，我儿征劳役，不甚摔倒了，让落石砸死，仙人来家中走了一趟，本以为能拿到十两抚恤赔偿，可是啊……”

　　他激动地攥紧了衣袖，悲且愤地重拍自己胸膛，本就枯瘦的身躯更是摇摇欲坠，老泪纵横道：“知县府衙来说，为仙人庙宇献身是家族的荣耀，没有赔偿！家里就他一个干农活的人，儿子死了，儿媳改嫁，我家老婆子想着孙儿总有长大成人的一天，哪知道就让人给害了！老婆子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就去了！”

　　厄运专挑苦命人，好像没什么道理，但目之所及又确是如此，难怪这么大年纪还要奔波营生，枯坐到深夜，原来早已无家可归了。

　　为太和山修建庙宇是燕皇给太和山的尊重，不见得燕皇当真心甘情愿。他不甘愿，又怎会愿意赔偿应此损伤的百姓，而百姓们服劳役家破人亡者比比皆是，都知道是太和山的缘故，也不会诚心信仰太和山，仙门的脸都被他一家丢尽了。

　　楼夙本欲问问他孙儿如何被人杀害的，细想太过揭人伤疤，最后还是没有问，只道：“楚中究竟哪里不太平？”

　　老叟衣袖拭去眼泪，“仙人说的，说如今燕皇让国师蛊惑，那位国师据说是位数典忘祖、忘恩弃义的无耻小人，仙人说，燕皇遭其蒙蔽，恐终将铸成大错，楚中反声日渐高涨，哪知道会不会一夜之间又换了皇帝，唉，好赖不知道，说不清会到哪一步。”

　　“仙人欺压百姓，燕皇也没有守护百姓，乱来乱去的，不如早早死了好！”

　　到这地步，傅东风和楼夙委实不好劝什么。好死不如赖活着，是因为活着还有盼头，可老人家步履蹒跚，鬓发花白，佝偻着身子艰难营生，眼神里都透着灰白的无望，沉重拖沓着步子就等着迈入黄泉了。

　　傅东风和楼夙做不了什么，将面钱放到桌上，悄无声息地走了。

　　漫天漫地的空巷，两人无聊闲逛，不知何时东方既白。

　　楼夙去天子城，傅东风回乐游山，互道珍重后各自转身。

　　天明夜终，楼小夙忽地折返重重抱了抱傅东风，趁着他没反应过来，立即撒手。傅东风状作不解，宽容大量地视为兄友弟恭的拥抱，仰首看天，“太和山问剑清谈在即，很快能再见。”

　　“我知道，就是想抱一抱，下次再见有下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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