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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回京
送灵那日,京中白幡还未撤下,御景山皇陵前已哭倒一片。梅竹青跪在长公主府堂前的蒲团上,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我还是来迟了。”梅竹青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叹息道。
李司南越过他,走至供奉台前,为长明胡灯添了几盏新油。
“没能见到阿姐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姑母最后一面。”梅竹青起身,替李司南扶住胡灯。
“没有见到也好,人死之前的样子都难看至极,你想起她们时,心里存的还是从前美好的样子,何尝不是一种幸运呢?”李司南放下胡灯,轻声道。
梅竹青鼻尖一酸,低头不言。
此时,公主府外响起了悠悠远远的唱灵声,秀安走至廊下,向内唤道:“两位贵人,送灵的道士来了。”
李司南回头,看到了候在院中的道长,她拱了拱手,为思云观的众道士让出了通路。
“魂归神前,神引魂去,魂去不归,此生轮回。”道长扬声念道。
“魂归故乡,乡离人梦,人梦重游,此生轮转……”
“魂归虚荒,虚荒神散,神散天地,此生往矣……”
一句句飘渺虚无的唱灵声回荡在京中大小街巷中,似是真的能引亡魂神归故里,落叶归根。
长队行至始固山前,李司南不禁仰头凝望那尊宏伟的神母像,她随梅竹青一起放下祈福灯,点起招魂烛,目送一辆辆白幡车越过思云金亭,向更远的御景山而去。
“这世上真的有神吗?”李司南看着叩拜在神母像下的众信徒问道。
“或许有,或许没有。”梅竹青也虔诚地对着神母拜了又拜。
李司南提裙走上了神母像下的雕彩回廊,那里刻画着上古时期一百零一谪仙的成神之路,走入这廊中,李司南看着画上一尊尊神态各异的神仙,心下竟觉熟悉又恍惚。
“那个……”李司南出神地看着虚荒神母座下左边的一只鹊鸟,那鹊鸟停在了一位身姿最俊逸的神仙手中,正欲展翅腾飞。
李司南记得,太清宫中有一道号为“三空”小道曾说,那位谪仙凡名为“天宁”。想到这,她瞬间睁大了双眼,忍不住抬手去摸。
“广宁!”梅竹青一把拦住了她。
李司南一惊,恍然如梦,等她回过头去,才见身后随从都已跪倒在阶下。
“不可亵渎神灵。”梅竹青提醒道。
李司南慌忙放下手,快步走出回廊,钻上了回城的马车。
“刚刚那是什么?”待等坐上马车,李司南才稳下心神,缓声问道。
梅竹青正皱着眉不知思索何事,听到李司南这么问,他随口答道:“不知道,兴许就是个神仙手里的小玩物,经书里没写过。”
“小玩物……”李司南舒了口气,“原来只是玩物。”
“什么?”梅竹青奇怪道。
“没什么,”李司南摇了摇头,“是我方才失态了。”
梅竹青深深地注视着她:“怎么了?是不是因为……崇令?”
李司南眼神一闪,没有说话。
“广宁,”梅竹青笑了一下,“不要担心,崇令命大,过去多难的事都挺过去了,你……”
“南疆如何?”李司南打断了梅竹青的话。
梅竹青没有接着往下说,他转而道:“南疆乱得很,我没能见到孟黎,不过我听说,她的夫君在蛮荒山中受了重伤,麾下士兵因此人心浮动。”
“也是个困局。”李司南道。
“是啊,谁又能知道,小孟将军能不能从这场纷争中活下来。”梅竹青叹道。
“让他回来。”李司南突然道。
“回来?”梅竹青不解。
“让他回来,”李司南一把抓住梅竹青,“下旨,让崇令即刻回京,一定要赶在三月三之前回来。”
“为什么?”梅竹青问道。
李司南回身,迷茫地望着渐行渐远的神母像:“我怕……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他。”
这下梅竹青沉默了,他点了点头,只答了一声:“好。”
“原家只剩他一人了,”李司南喃喃道,“原家不能没有他。”
在十多年前,原傅隋、原存山相继离世时,原奉并不觉自己是个孤家寡人,他那时独自北上赴边关,离京当日,决绝得连头都没有回过一次,原怀宁站在京梁城头上,只能对着他的背影兀自抹去眼泪。
如今,原家早就只剩一个空荡荡的壳子了,可直到原奉闻听原怀宁的死讯时,他方才觉得,自己当真是孤家寡人了。
“将军,”蔡昇捧着粘得歪七八扭的玉佩坐到了原奉床前,“您看看,这是邹将军修好的,他让属下还给您。”
原奉失神地望着帐顶,他侧过脸,把目光落在了那枚玉佩上。
这玉佩是他那年离开广宁时,原傅隋亲手系上的,也是原傅隋留给他的为数不多的亲信物。六年前,原奉把这玉佩送给了原怀宁,他在心底里希望着阿爷的亡魂能庇佑他的阿姐永远平安快乐。
可惜,没能如愿。
“将军,您收着吧。”蔡昇小声道。
原奉缓缓接过玉佩,眼角随之滑下了一滴泪。谁又能想到,那年北幽城下互道珍重竟是此生诀别,原奉闭上眼,一时只觉恍惚。
“前些天公主殿下的信便送到了海州,属下看您病着,不敢告诉您。”蔡昇默默翻出一纸短封,放到了原奉手边,“公主殿下说,她知道您在海州一病不起,担心得不得了,若不是京梁事务繁杂,殿下走不开,兴许就要过来了。”
原奉睁开了眼睛:“让她不必挂心,我很好。”
“殿下还说……”蔡昇挤出一个笑容,“殿下还说,将军您的外甥生得漂亮,长得很像……县主。”
原奉听到这话,不由神色哀悯。
“宋河呢?他怎么样了?”原奉问道。
那日在海崖边吹了半日的风,原奉终于等来了宋河的消息。
打捞小兵抬上来了只剩半条命的亲卫营统领宋河,他折了一条胳膊和一条腿,左眼被倒下的桅杆戳瞎。军医说,他再也不能上马打仗了。
蔡昇一直没敢说实情,但原奉心里清楚,宋河大概是废了。
“今早醒了,精神挺好,小何在那边陪他说话呢。”蔡昇答道。
原奉嗯了一声,他抬起头,看到了窗外满院春光,起身道:“出太阳了。”
“昨个儿就放晴了,外面花都开了。”蔡昇笑了笑。
原奉摩挲着玉佩,无声地叹了口气:“走吧,去外面转转。”
蔡昇眼前一亮,他顿时笑道:“好!”
现下东海局势暂稳,流窜于内陆的弥丘大军残部趁着那日海上兵船攻泉港向外逃窜了不少。邹玄分身乏术,不得已放走了大半弥丘主力军,而李衮等人也藏在其中。
如今京梁大变,朝廷不稳,顺王尚未继位,边境依旧处在混战之中,大俞江山飘摇动荡,以至于四邻之外的弹丸小国都起了觊觎之心。
关外常有人言道,说那京中广宁公主把持朝政,一手祸乱朝纲,搅得大俞上下不得安宁。
谣言传遍四野,流至东海,竟然还差点闹出起兵清君侧的乱子。
邹玄这日安抚麾下将士时,正巧撞上了收整余部,准备回北境的原奉。
时至今日,两人再对上,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邹玄带着亲卫,随原奉一路行至城外。
“世安,一世平安,世世永安,是个好名字。”邹玄闷声说道。
原奉垂目,没有答话。
“可惜我未能抱一抱他,以后有机会,原将军代我把这金锁送给我儿吧。”邹玄从袖中掏出一根红绳,绳子那头挂着一枚小巧的金锁,红绳晃动时,会发出叮铃的响声。
原奉没有拒绝,他收下红绳,一拱手:“邹兄,我走了。”
“再会。”邹玄平静道。
鹰掠长空,浪击波涛,海州郡上的万尺骄阳烈烈乘风,映着黑甲银光和半卷旌旗。
“原崇令!”邹玄突然叫道。
原奉回头,不知他又要说些什么。
“前几日你昏迷不醒,我差点以为你就要死在海州了,很高兴看到你还活着。毕竟,广宁公主怪罪下来,我可担当不起!”邹玄笑骂道。
蔡昇当即啐了一口:“邹将军,你这人讲话忒难听了!”
躺在车中的宋河也支起身子伏在窗口,向外骂道:“少说点不吉利的话行吗?”
原奉抬起了嘴角,难得笑出了声:“快滚回去点你的兵吧,小心一会真的造起反,整个苍狼就剩你一个光杆主帅了!”
邹玄朗声大笑起来,他一拍马,留给了原奉一个潇洒俊逸的背影。
原奉转过身,挂在腰间的玉佩碰上长剑剑柄,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鸣响。
故人虽去,但日子还得继续。
五日后,长鹰北上的队伍停在了燕门府。原奉离开北境有些时日了,但好在这地方都还是老样子。
新任燕门府兵马都尉丰奇一早便等在了长亭外,他远远地看到原奉,急忙迎了上去:“将军啊,您可算来了,属下在这里等了一天多了!”
原奉下马,拢了拢披风:“是出什么事了?”
丰奇笑出了一口白牙,他从怀里翻出一卷京梁黄标信:“将军,是召您回京的圣旨。”
“圣旨?”原奉一愣。
丰奇乐道:“顺王殿下的亲谕现在可不就和圣旨没什么两样吗?您快看看吧!”
原奉呼吸一顿。
这确实是梅竹青写的,是顺王写的,是现今大俞唯一的储君写的。几年前,他曾处心积虑地要把梅竹青推上那个位子,可几经波折,计划半路腰斩。谁能想到阴差阳错,昔日里百般不情愿的人竟然真的要成为大俞皇帝了。
“他召我回去做什么?”原奉难掩笑意。
“将军,您还不知道呢?”丰奇凑到原奉身边,“据说是广宁公主求着顺王殿下下的旨。”
“广宁……”原奉轻声念道。
听到丰奇那话,跟在原奉身后的一众将士们顿时乐开了花。
蔡昇叫道:“将军啊,顺王该不会是请您回去拜堂的吧!”
“拜堂?和谁拜堂?”何今兴高采烈道,“是和公主殿下吗?”
“废话,当然是和殿下了!”蔡昇不明就里,摸着下巴感叹道,“没想到那位顺王竟是个大好人,也懂得什么叫做成人之美。”
“蔡大哥,那将军回京,咱们是不是就有喜酒吃了?”何今睁圆了眼睛。
“我也要吃喜酒!”宋河在车中叫道。
原奉那张本还略有苍白的脸上显出了点点血色,他丢下黄标信,回身骂道:“都闭上嘴吧,没把门的东西,什么话都往外冒!”
蔡昇和一众将士们立刻笑成一团。
“进城,今晚先在燕门府休整,明日一早南下。”原奉吩咐道。
“好嘞!”长鹰军士们嬉皮笑脸地应道。
北境还未回暖,可军营中却处处都是一派暖融融的景象。这晚篝火烧得极旺,火苗腾腾,蒸锅里熬的骨汤散发着诱人香气,丰奇特地找人搬出了几坛子陈年老酒,温好了送去中军帐。
“那沙盘有什么好看的?将军,不差今天一晚。”蔡昇笑着去拉原奉。
原奉拍开他的手:“一边呆着去,咱们回京了,不能空着广宁,速去安排肖立和岳校尉不要再在东线耽搁了,赶紧带兵回城,驻守营房,不要让防务上出问题。”
“是,是!”蔡昇扯着嗓子喊道,“小何,快来……”
“我叫你去,你在这儿喊别人。”原奉敲了一把蔡昇的脑门。
蔡昇捧着信标,笑道:“将军,属下觉得您今日脸色好了许些。”
原奉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伤病反复许久,过去不怎么照镜子,今日对着铜镜一看,原奉竟觉自己已瘦得脱了相,眉宇间也多了几分沧桑与老气,看着这副样子,原奉心里不由烦躁起来。
“我看着如何?”原奉卸下黑甲,认真地问道。
蔡昇愣了愣:“如何?什么如何?”
原奉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含糊道:“和三年前相较,我看起来变化大吗?”
“大?不大,”蔡昇一下子乐了,“一点也不大,将军您貌美如花,年轻如初!”
“滚蛋!”原奉笑道。
蔡昇一溜烟地跑出营帐,留下了一串爽朗的笑声。
燕门府已临近塞外,月上关梢时,草原上总能传来悠远的胡琴声,原奉坐在帐中,恍惚间,竟想起那日初见鹊官儿小娘子时,她弹的那一首《麓下鏖兵》。
琴声悠扬、苍凉,原奉坐在桌案后,心思已然飞到了京梁城中。
他们说广宁公主权倾天下,说她结交党羽,还有人说她害死了皇帝和太子,流言蜚语太多,但一句都没有钻进原奉的耳中。
他记起那年李司南费尽心思送到自己手中的信,信上写,踏马吟歌望故交。
“踏马吟歌望故交……”原奉轻声重复道。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了啪嗒一声,一黑白相间的讯鸽停在了横栏上。
原奉一怔,他认出,那是广宁校尉营的鸟儿。
“将军,弟兄们喊您出来喝两杯呢!”蔡昇从帐外探进头来。
原奉手一抖,刚从讯鸽身上拆下的信筒掉在了地上。他回头,双眉紧锁:“广宁……被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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