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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镜
阮峥扶着椅子把手起身,走到皇后跟前。凤冠轻轻晃动,金色光芒映在她的瞳孔里,像是流动的细蛇。皇后素来体面庄重,病重卧床,也梳发髻戴着冠,永远高不可攀的模样。可现在她现在伏在阮峥的影子,残喘声断续,被过去的丧子之痛抽干脊髓,无法直起上半身,血一点一滴溅在阮峥脚边。
“殿下要逼死娘娘吗?”锦姑姑扶着皇后,哭声质问阮峥。
“娘娘放心,我不会杀了梁孤鸿。”
阮峥躬下腰,拇指擦过皇后嘴角,抹掉溢出的血迹。梁孤鸿要是死了,秦斐然也活不了。她如果希望秦斐然能过得好一些,唯一选择是什么都不做。事实上她也什么都做不了。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结果,维护这个结果。
她的郁郁不平,满腔怒火,在大家看来更像是无理取闹。为了谋求一个所谓的公道,将梁府拖下水,将秦斐然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让局势混乱,闹到难以收场,最后只有浑水摸鱼的人从中谋利。
皇后笃定她不会这么做。
“这一局,娘娘赢了。”阮峥将她嘴角的血全部擦干净,随手抹在帐子上,退了几步。皇后在这句话落地时抬眸,阮峥已经退到殿门口。皇后微微仰颈,靠着锦姑姑,凤冠有些歪了,孱弱身形落在阮峥视线深处,瘦成一抹剪影,框死在金碧辉煌的未央宫内,形销骨立,像要被这座冰冷的宫殿吞噬掉。
阮峥转过身,走向外头的风雪中。
今年的雪格外多。
……
元深烧渐渐退了,能够下床。
阮峥连着几日看账本子,看得心浮气躁,怎么也理不出头目。府里事不可能时时麻烦洛云桢,她早起处理了一部分,去院子里晒太阳,冰雪化了又下,冬天的阳光阴嗖嗖的。她让在院子里烧了堆火,偶尔算错账,废纸随手扔进火里烧掉。
元深一脸气血不足的样子走过来,替她捡起地上的账册,默默放到桌子上。笔尖停在宣纸上方,阮峥抬眼,望向他青黑的眼窝和冒茬的胡渣。
元深病得比以前瘦了,攒出笑容,道:“殿下。”
阮峥盯着他半晌,按住册封线的左手松开了。
“病好了?”
“好了,”元深低下头:“全好了。”
阮峥:“还能做事吗?”
元深:“能。”
“今天休息,”阮峥合上账册,往他跟前一推,“明天你来看。”
“好。”元深道。
原本话痨的元深,经历这些打击,变得沉默寡言了。阮峥初次见他,他还是小孩心性,跟在自己屁股后头,一天到晚叽叽喳喳啰里啰嗦,尽出馊主意。这大概是成长的必经之路,从瘦麻杆吃成白白胖胖,到现在抽条,肉扯匀,脊梁骨立起来独挡一面。阮峥没有办法安慰开导他什么,因为她自己也没有想开。
每天醒来睁开眼,都觉得少了什么。
这个洞得花很长时间才能填满。
阮峥揣着汤婆子离开,走到一半,想来什么,转过头看见元深站在原地,已经翻开了账本,像是打算现在开始看。边上那堆火没加柴,渐渐灭了,一头老树根冒着烟,下面窝着一堆热碳。她视线扫过那堆碳,道:“不用着急,回去把胡子刮了。火里埋了俩土豆,饿的话就吃了吧,养精蓄锐才好干活。”
元深见她没有丝毫问罪自己的意思,心中愧疚难耐,哽咽道:“谢殿下。”
汤婆子换了个热的。
阮峥回房,一觉睡到晚上,中途没有人叫醒她。
屋内灯火昏暗。
她梦游般爬起来去找水喝,没穿鞋,光脚踩在地板上,裙纱松松垮垮拖了一路。她拎着茶壶靠坐在小案边,脑子仍旧困倦,支着脑袋一点一点,忽然瞥见不远处立着的一方穿衣镜。铜镜光滑,反射出自己的身形侧影。
她盯着镜子的人,感觉既陌生又熟悉。
“你是谁啊?”她问。
无人回答。
她摘下小案上的纱罩,取出烧得只剩下一寸长的蜡烛,朝镜子缓缓爬过去。镜子里的人脸渐渐清晰起来,是个陌生人,没有表情,手里聚着一团火光,正一动不动盯着她的眼睛。偌大的屋子里空无一人。蜡烛火光惨白,静静烧着。
阮峥穿书之后,很少照镜子,起初只是觉得怪诞,没什么别的想法,后来养成习惯,碰到反光的东西她都会下意识错开目光。
以至于过了这么久,她都没有仔细观察这张脸。
……直到现在。
她抬头,镜子里的人也抬头。
她眨了下眼睛,对方同样眨眼,角度一模一样。
场面再正常不过,传说中“我跟镜子划拳最后输了”类似的鬼故事并没有上演。这张脸被秦斐然形容为风采绝代,捧着镜子看一天也不会腻。即使面无表情,眼神里也好像在传达什么,让人想要触碰,一探究竟,挖出她的内核,揭开里头迷雾般的答案。阮峥伸出手,指腹与镜面无缝贴合,是冰凉的。
的火苗跳了一下,烛油滑到指端。
她左手被烫。
两边一冷一热,她没有反应,坐在镜子前纹丝不动。
镜子里的人眼神深邃,闪烁着小火苗。
光线暗得恰到好处。
在那一瞬间,永宁公主死而复生,灵魂透过镜子投射出来,穿过时光,从遥远的地方飞来,审视着鸠占鹊巢之人,嘴角浮现一丝嘲讽的笑意。仿佛阮峥这么久以来的一举一动,那些不为人知的软弱、胆怯、烦躁、焦虑,都落在她眼里。毛骨悚然的错觉让阮峥后退,寒从脚起。
蜡烛失手掉落,蹭得点燃裙摆。
火光大盛。
镜子里的人脸变得狰狞。
她闭上眼睛,下意识想要远离镜子,按在地板上的手在发抖,腿使不上劲,怎么努力都站不起来。她手足无措地趴在地上,往另一个方向爬去,不敢回头,被铁爪握住了心脏,即将束手就擒的恐惧升到极点,吓得她脊背冒冷汗。
爬走是她仅存的念头,顾不上其他。
脸色血色褪了个干干净净。
她从不怕鬼,此刻却疑心自己被鬼上身,才没法爬出门。永宁公主真的死了吗?自己到底是谁?或者说,自己才是那只孤魂野鬼?无数个猜想涌上脑海,疯狂地噬她的理智,慌乱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念忽然摇摇欲坠,要被摧毁了。火苗疯狂燃烧,在镜子里呈现妖冶的形状,即将吞噬一切。
她一无所有,心底没有任何的底气,支撑自己重新爬起来。那点茫然的孤勇都被踩死了,隐形的日历快速翻动,陡然灰飞烟灭,散成跳跃的光点。她存在过的证据在那一刻被无形的大手抹去,化作一片空白。
阮峥瞪大了眼睛,心脏被铁爪掐碎。
砰的一声。
门开了。
洛云桢走进屋内,扭过头,看见伏在火光中的阮峥,手中食盒砸落在地。他快步飞奔到镜子前,解下鹤氅盖在她身上,将火捂灭,打翻一整壶茶水降温。他跪在地上抱起阮峥,在一片狼藉中,摸到她烧焦的发尾,转头高声叫人,“来人!”
“快来人!”他捧起阮峥的脸,望着她逐渐涣散的目光,声音颤得有些失态。侍女们急忙涌入,见屋内一片昏暗,慌忙点灯,看清景象之后大惊失色。
“殿下!”
公主贴在洛云桢怀里,没有声息。
洛云桢掀开鹤氅,轻轻摸到她裙摆下的脚踝,发现只是轻微烫伤,有些红,并未严重烧到。着火的大部分只是拖长裙摆。小半截蜡烛被茶水浇灭,奄奄一息地滚在镜子前,似乎就是起火源。不知道怎么会烧到身上。
他来不及多想,将阮峥打横抱到床上,吩咐底下人道:“传刘大夫。”
下人立即应声前去,“是,公子。”
侍女替阮峥换下湿衣裳,用热水擦拭一番,上了烫伤药。期间昏睡不醒,没有睁开过眼睛。刘大夫看过之后说殿下身体无恙,只是轻微烧伤,涂了药过两天就好了。洛云桢送大夫到门外,问:“那殿下为何昏迷不醒?像是魇住了?”
刘大夫沉思道:“也许是惊吓过度。”
洛云桢回头看了一眼,觉着不对劲:“殿下怎么会被火吓到?”
刘大夫:“这个老夫就不知道了。”
洛云桢询问下人,得知阮峥睡了一下午,没用晚膳,除此之外并无异常。公主吩咐过不要打扰,所以她们也不知道公主什么时候醒的。屋内情况无人知晓,他观察那小半截蜡烛,看到案上被揭开的纱罩,走到了镜子前。揣测阮峥醒来时自己握着蜡烛,在看什么东西,结果受到惊吓,蜡烛没拿稳,掉在地上,火星子点燃了裙摆。
这是可能的一种真相。
究竟如何,要等阮峥醒来才知道。
洛云桢握着这截白蜡烛,躬身蹲下,在阮峥方才的位置上,只能看见镜子里的倒影。蜡烛是熄灭的,他盯着铜镜,情绪已经稳定下来,然而目光沉重复杂,混杂着一丝难言的后怕,思考她当时到底看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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