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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计
皓月惨白，如照尸骨。人未逝，早亡矣。
空气很热，很烫，只因苏临全身冰凉，如坠火海。
麻木，唯有麻木。他什么感觉都散尽了，忽地无悲无喜，不生不死般。
背后痛呼声渐渐低下去，苏临恍惚间竟听见有谁在喊他。
“小神仙......小神仙？”
他蓦地张了张嘴，只是没有出声。
“花燃......小神仙？”
他真的听见了，真的听见了。
手指骤然猛缩，树皮划开创口，痛觉有一瞬间回返，他真真切切地听见了，有谁在喊他。
“小神仙？”又是一声，艰难唤出。
就是背后，就是背后！他蓦地重了呼吸，却漫上滔天的恐惧。
苏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开口，“蒋......蒋安？”
他居然听见一声低笑，他居然听见一声笑啊！
“怎么了......”背后是艰难回应：“小神仙？”
恐惧，一瞬间灌满苏临本已空了的躯壳。
他认得。他认得？他认得！
苏临早已崩溃，眼下更是几乎疯魔：怎么会，怎么会......
背后沉默了片刻，又忍痛开口，腔调依旧：“小神仙，神官能活，好几千年呢，一年就抵了，不，划算啊......”
什么？什么意思？苏临本能地想逃跑，恐惧层层弥漫，将他吞没。
他好怕，好怕，几乎就要失智，就要癫狂。
“赌赢这场，可......不容易呐。”蒋安停顿片刻，缓缓吐字：“小神仙，再怎么，说，你得，好好......活着啊。”
赌赢？赌什么？活着？谁？到底什么？到底什么？什么？什么......
嘶吼，苏临分明听见嘶吼。可拼力张着嘴，只有喑哑溢出的几声残喘。
“小神仙，”蒋安停顿很久，又低声，还在打趣：“凡人，寿命......不过一百年，再怎么说，比，几千年，划算，是吧？”
什么意思？苏临听不懂，他甚至不想去听懂。
“往前走就，好了......”蒋安咳嗽一声，还故意说：“你看，这月亮，还是......一直在啊。”
苏临已经没有力气，只木讷喃喃：“是，是。”
又是一声低笑，但已经算不上是笑声。蒋安竭力说着：“又骗，你一回，对不起......我也算是，尽力了。”
骗。骗什么了？
苏临已经撑不住任何，空气都把他压垮，说不出话，只嘴唇微动：“什么......什么......”
身后再没有回应，苏临没敢回头，拼尽全力沙哑出声：“什么，什么啊......”
也不可能再有回应了。
他等了很久，很久。直到实在是惶恐，实在是难忍。
苏临突然有一瞬间，觉得他想信神。
只要他听见一丝声音，他就穷尽所有余下的生命去信奉。
他是个神明啊，他都快忘记了，他恨不得所有人都忘记了。
苏临颤颤巍巍想站起来，但他做不到，艰难扶着树干，才勉强转过身子。
阵法已经完全消失，余留下来只有三件东西。
摊开一本《天府条例》夹着薄薄一张纸，一束血红色的报晓棠，一枚靛蓝妖丹。
他呆怔看着，恐惧竟是盖过一切。
良久，苏临趴着伸手去够那一张纸。
《天帝诏书》：孤长居高位，深知人界苦恶妖祸乱久矣，妖丹大量滞留于人界，妖力外泄，恐对其造成不可逆之伤害。今特下诏书，各大神官若有供奉妖丹者，赏之，但凡有供奉古之未有强丹者，赏天府最高赦免令。
冷。顷刻间尸寒般冷。这是什么？为什么自己从来没见过？
乾礼512年1月......512年1月......
轰然一声炸响。
“小神仙，你最初来人间是什么时候？”
“他？来找我帮忙，托我帮他带妖丹回情网。”
“妖丹？我交过了啊，不是才去了一趟情网，你这么快忘记了？”
“诺，给你看，妖族禁术。”
“执念妖啊，就是......失智，只能凭借一器物认主。”
骗子，骗子......
“谁说让你一个人回去？我和你一起。”
“不会抵，不会的。”
“不会有事，别怕。”
苏临木讷看着，几乎跪爬一步，跌跌撞撞拾起那本《天府条例》，只一眼。
二、神官不可私与凡人、妖族结缘。违者判处监禁一千年，屡教不改者，将除神籍。注：除去神籍，近同死刑，后不赘述。
轰然。只有轰然。
“若是他回去，至少能保住命。”
“你会回去的吧？若是不回去会怎样？”
其实你不愿意回去，他知道。
“你什么时候回去？”
“听墙角啊。”
“神官历练还能提前回去？算作天帝恩泽？就这一句话，还特地来给你说？”
“那你告诉我，受刑是什么意思？”
“你非做了凡人不可？没有回转余地？”
“我要跟你去四方海。”
“你眼眶红了，学艺不精。”
“我不拦你，我一个凡人，哪里拦得住神官？”
“走吧，去出口。”
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开始？
报晓棠，对不起？
“怕吗？”
“对不起。”
“我记得，报晓棠，是原谅的意思？”
“我很想一直陪着你，但我只是个凡人。”
原谅我能力有限，也原谅我身不由己。
我爱你，一诺千金，竭尽全力。只是穷途末路，唯有舍命相答。
“哈，哈哈哈哈哈......”苏临突然疯魔般嗤笑起来，几乎癫狂，“哈哈，哈哈哈哈哈......”
对不起？骗我？对不起？
他蓦地觉得好笑，觉得自己可悲的好笑。
堂堂神官，神官啊，保不住一个凡人，反被他护得周全，什么都不知道。
愚蠢，简直愚蠢！怎么就......怎么就这样啊。
“哈，哈哈哈哈，”他蓦地一阵猛咳，不是人声般：“空，空空空空空......”
喘不过气，可他一直在笑，一直在疯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真的疯了，真的受不住了。那满目尸白，缟素一般。
笑，癫狂的，疯魔的。眼前一黑，突然天旋地转，他再也控制不住，直直栽倒在地上。
“哈哈，哈，哈哈哈......”他还在笑，狰狞，骇人心腑，“哈，哈哈......”
脏。身上全脏了，衣服上满是垢土，他之前从来不会有这样的姿态，可他如今不在乎了。
什么儒雅？什么风度？不要了，都不要了。
整整两百多年的谦谦举止，通通割离崩塌。
最想留的都不在了，还要这些做什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浑身起伏，肌骨顿颤，仿佛硬生生剜去神经，只留得这疯子般狂嚎。
不痛，早就不痛了。悲，悲啊。悲极，却被夺了哭的能力。
越发疯狂的大笑声阵阵回响，只哀魂不及其怆苦，叫人心绞。
他以为自己能保住的，他居然自以为自己能保住啊！
悲苦，悲苦。却无泪落。
终于是笑停歇了一阵，满眼白花簌簌，他又猛地张了嘴，“哈，......”
骗子。什么恶妖，不是的，一直都不是。
他居然没有看出来，居然，居然......
是他亲手，全是他亲手！
可笑，更可笑的是，他最后听见那人一声笑。
他再也笑不出来了，音节突然崩溃：“啊啊啊啊......”
两百多年，从没如此溃烂的声音，失了所有仪态，断送所有翩跹。
火光四起，银花爆然凋落，树干火烧，炙热冲天。硕大四方海，千棵白花树。燃火通明，宛若白日骤降。
花瓣薄弱，不堪火起，只一瞬间焦黑，又全部化成灰烬散去。
余光尽是凄怆，苏临一动不动，任凭树枝断裂，噼里啪啦落在四周。
火，都是火，炽热灼烧，如一座坟场，埋葬两魂。
苏临看着，看着所有的一切焚烧殆尽，看着一切化为虚有。
不要了，都不要了。
他蓦地又疯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喉头不堪撕裂，又是一阵猛咳：“空，空空空空，空，哈，哈，空空......”
嘴里起了血腥，最后一丝残血也留不住了，“空！”又一声喘咳，地上蓦地鲜红。
火光依旧，眼前更是昏黑，什么都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
疯笑，怆咳，断断续续，癫狂交替。
他终于经受不住，在一片火海中昏死过去。
...... ......
泣血声尸白断枝桠
生魂剜 难忆当初风雅
犹记一眼 笑在红门下
关于此路何去问答
神躯啊 何愿跪神啊
此途无路如何行啊阿
神明是他都忘了吧
何去何从挣扎中无法回答
若此间有神高抬手啊
穷尽一切供奉命偿答
此般模样神明不似他
若人间有神也不是他
不是吗不是吗
神明是他都忘了吧
悲戚切无泪疯笑苦
尸白过浴火算复活吗
时回当年见一树银花
恰时三两猜言问话
神躯啊 也甘跪神啊
若得一路长跪不起罢
神明是他都忘了吧
何去何从荒芜中怎可能答
...... ......
再睁眼，只见满目疮痍。遍地焦痕，再无任何。
动不了，还是动不了。苏临又阖眼，就这般，任由倒在焦黑无物的一片苍凉之中。
良久，终于动了动指尖，摸到一张纸。苏临竭力睁开眼去看。
“苏郎官，天帝下令，要你立交妖丹，可场景实在惊心，我不敢贸然动你。妖丹我已先行取走，交予天帝。”
下面是又新写的字迹。
“苏郎官，天帝神丹得成，说你有功，此前犯刑，不再追究。”
神丹得成，有功，不再追究。
短短一行字，又叫苏临蓦地颤抖起来。他终于知道了，那一句赌赢。
活，活吗？苏临合上眼，压不住的疯魔嗤笑。
又良久，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微晃着身子，慢慢站起来，一步一步朝外面走。
活，他必须活，不能死。他粘了一身灰土，从这骇人的坟墓中往外去。崩裂的皮囊一点一点强行缝合，又再次硬生生重灌了血骨。
只是生魂已散，如行尸。
碎落一地的声音混乱拼接，撬开他口舌，再扎进他肺腑。
路到尽头，他又能说话了，沙哑轻声：“我走了。”
无尸无骨，荒芜中不知道是在对谁。
......
若此间无神高抬手啊
踉跄孤行尘满衣散发
此般模样神明不似他
若人间有神也不是他
不是吗不是吗
神明是他都忘了吧
他神躯啊 怎可跪神啊
若此间有神为何不是他
神躯啊 神躯啊
若人间有神为何不是他
不是吗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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