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乓]无问熙东

　　“看看这件怎么样？”孔令熙拿起一件polo衫放在父亲身上比划着，说话间目光流转又看上货架尽头的一条休闲裤，拜托店员拿过来。
　　今天是难得的休息日，父亲时隔两年才回国，孔令熙当然选择和父亲一起出门逛街，享受难得的父女时光。最近攒了不少奖金，她早早做好计划，留一部分钱给父亲置办着装。

　　“干嘛呀？”孔令熙瞪着眼睛看向拒绝自己好意的父亲，他正推开衣服，让自己放回去。“不用替我省钱，我今年虽然没拿几个冠军，但签了经纪公司，代言收入是打比赛的好几倍。”
　　“这点小钱我还是有的。”孔令熙想起账户上的几个零心里美滋滋的，开心得眉毛飞起。她不由得暗自同意起樊振东从前说的，成年后拥有支配收入账户的自由，是最快乐的事。

　　“不是替你省钱，你长大了开始体贴父母是好事。”几年不见，女儿都开始替自己挑选起衣服了，做父亲的在心中感动之余，不免又多几分酸涩。他笑着解释。“只是我穿不了，这牌子价格贵不说，花纹又明显，一看就知道是哪个牌子的。上班穿未免太过招摇，不适合我的身份。”
　　父亲下定论后拜拜手拒绝，大步走出店铺。
　　“可我前几月去加州，特意留神注意了一下他们使馆工作人员的穿着，我还向我们刘|主席确认就是这个牌子。人家能穿，你怎么不能穿？”孔令熙跟在父亲身侧，坚持辩解道。
　　“哦？那你们主|席说什么了吗？”父亲听到刘国梁的名字，起了几丝兴趣。
　　“他说中国人买衣服，讲究舒服得体是第一位。”孔令熙瞪大了眼睛回忆道。
　　“那你对领导的说法，是怎么想的呢？”父亲静静等待女儿的回答。

　　“我当时说‘嗯，主|席说得对！’但心里总觉得他说了句废话。”孔令熙在父亲面前也不藏着掖着，把想法和盘托出。她皱起眉头反问道，似乎对刘国梁的说法感到好笑。“这天底下难道有人专买带刺的衣服穿吗？”
　　孔令熙扬起下巴，似乎觉得自己的看法并无问题。“总之我觉得不管是中国人好，外国人也罢，谁不求体面二字？买这种高档、面料又好的牌子最合适了，虽然贵，但贵有贵的道理呀。谁会不喜欢呢？”

　　“你呀，”父亲哑然失笑，伸出手指点点孔令熙。“做运动员久了，脑子都不转了。他这是在点你呢。”
　　“你看到的使馆工作人员是美国人，我是中国人。我们工作相同，但归根结底是两类人。中国人讲究内敛低调，朴实和善，美国人喜欢什么？”
　　“他们性格张扬，喜欢耀武扬威、张牙舞爪。”讲起和外交沾边的事情，父亲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两种人代表各自的国家从事外交工作，自然秉承着相反的外交风格。这种风格体现在方方面面，大到奉行的外交政策，小到穿衣走路。”
　　孔令熙撇撇嘴，对父亲上纲上线感到不适应。
　　“你们主|席是提醒你，你爸在体制内，又和各国外交人员、媒体打交道，最忌张扬冒进。买件昂贵的衣服不仅不能让我感到舒适，反而会害我在部里被人议论。”

　　“你女儿打乒乓球为国争光，收入合法合规，这钱我花得心安理得，给我爸买身衣服怎么了？”孔令熙感到困惑，站住辩解道。“谁说，谁就是嫉妒。”
　　“吃饱饭别吧唧嘴，得了便宜也不要卖乖，大张旗鼓反而会落人口舌，陷入不利之地。”父亲背着手教育道。“你呀跟着你妈，真是越来越不像中国人了。”

　　“你是搞外交的，我说不过你。”两年没见面的父亲，不仅拒绝让自己买衣服，还对母亲和自己指责起来。孔令熙心里冒起火。
　　立场、外交离孔令熙来说过于遥远，她只是不理解爸爸为什么会为了工作放弃家庭，放弃自己，又指责努力挣钱、养育自己的妈妈？
　　“但我知道，不像中国人的我妈可以拼命挣钱供我上学，又送我回国打球，不像你。”剩下的话，孔令熙不想说出免得伤害感情。她扭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记得当年教练建议我回国打球，你是第一个支持我的人，结果回到北京的五年里就见了你三面。"
　　使馆里工作繁忙，父亲总是以“我都是离了婚的人，女儿也成年了，无牵无挂”的理由，把休假让给使馆里刚结婚的年轻人，两三年才回来一趟。 "快了快了。"父亲总以这句话搪塞孔令熙，当年他也是这样一次次对母亲这么说的。

　　父女间一时陷入静默，孔令熙突然的爆发使得父亲有些无措，许久未见，他好像忘记如何和女儿相处。又或许，他压根不知道如何和长大后的女儿相处。
　　“对不起熙熙，我说错话了。妈妈...很辛苦，我不该指责妈妈。”父亲收起无措，也意识到自己说话有问题。

　　“反正我就是不理解，在我这儿，有钱不花，就是傻瓜。”她擦擦眼泪闷声嘟囔道，算是接受了父亲的道歉。她当然是爱父亲的，虽然这些年陪伴少，但在她心里父亲为人正派，脾气好又风趣。小时候的她曾经坚信天底下没有比父亲更好的男人了。

　　“再说了，哪家儿女挣钱后给买礼物，父母不乐得笑开花的？我看就你最奇怪，越老脾气越怪，专爱捡别人不爱去的国家一待好多年，怪不得我妈跟你离婚，一直不见你。”
　　“是是是，我是傻瓜，我是怪老头。”见气氛缓和，父亲笑着承认道。“那傻瓜的女儿请怪老头喝杯咖啡吧？”

　　......

　　父女间重归于好，在咖啡厅聊起孔令熙的近况。说起延续半年的低谷状态，她并不像表现在马琳面前那般淡定。 "除了必要的战术，我最近不敢再找他长聊了。"她向父亲说起自己有次悄悄窥见马琳看自己比赛录像，一边抽着烟，愁容满面地沉思的样子。
　　"而且......我在低谷沉寂太久，马指导已经做了所有可能的尝试，竭尽所能。"孔令熙故作坦然地笑着向远处眺望，似乎对自己不争气的状态无可奈何。"我知道他压力大，我不想过度加重他的压力。"
　　听到女儿在自己不在的两年里学会换位思考、为他人着想，父亲不由打量着女儿，感到骄傲的同时又不免有一丝怅然。

　　"马琳是08年奥运冠军，你正在走的是他走过的路，他为什么会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呢？"父亲并没有被女儿的焦虑情绪带跑，以他中年人的阅历，他不难猜到马琳对手下运动员的了解程度。"他不找你谈话，是因为主管教练抓得再细，困难还是要靠自己度过。越是成功的运动员，教练起到的作用越小。"
　　孔令熙点点头。父亲说的不错，马琳已经从技术、心态方面带领她做出了不小的改变，但效果并不理想。
　　这是一场属于她自己的战役。

　　"我不怕一个人面对，但是从去年开始我不断地遇到困难，我带伤上亚运，又一个人出国做手术，术后立刻备战世乒赛，决赛被逆转后重振旗鼓，每一次我都拼尽全力，但怎么没有尽头呢？"孔令熙眼底盛满了忧虑。“我感觉自己好像陷入泥沼，所有的努力都得不到回应，只能看着自己不断下沉。”
　　回顾起一年来的经历，没有人会说孔令熙不努力，但她似乎总是差那么一点。

　　父亲沉默了一瞬，随即告诉孔令熙："我毕业后考入部里，当时与我一样实现专业愿望的同系校友其实寥寥无几，在同批入职的同事里我也是佼佼者，看起来前途坦荡。”
　　“但世事往往不如人意，兢兢业业在科员的位置上干满三年的我，与早早得到领导赏识的同事相比，其实无功无过、平平无奇。争取到外派机会后，我殚精竭虑、经历了太多无法和身边人分享的惊险时刻。每次化解危机后，总觉得自己即将被领导赏识，迎来更大的成就，但实际并没有，就这么一年又一年地过去，在非洲过完了我的青春。”
　　“所以我那时时常怀疑自我，论出身、学历和努力我绝不亚于那些同批进部的同事，可是历经波折事业却依旧进步缓慢，到底在哪里我做得不够好？"
　　孔令熙微微睁大双眼，她未曾想到与自己职业大相径庭的父亲，在年轻时的境遇竟与自己如此相近。父亲的一番话更是说到她心坎里去。

　　"可后来一位退休的老前辈告诉我：我已经做得足够好了。"父亲不在意地笑笑摊开手，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他说人生就是这样无奈又残酷。"
　　"就算不计辛劳地持续做功，人非机器也无法产生持续向上的成果曲线，最多只能像向上的阶梯，获得小成果后停滞一段再向前——像你手术后挑战赛夺冠、大循环第二，取得小高峰一样，这已经是理想状态了。"
　　父亲用手比划着绵延曲折的线条给孔令熙看。"而大多数人的状态是在高峰后继续下滑，即使持续努力也无法阻止滑落，也就是所谓的低谷期。"
　　跃过陡峭的山峰，却并未遇见想象中更加艰险的高山，取而代之的是地势平缓的河谷。孔令熙塌下肩膀，显然无法接受这样的人生哲理。

　　"但是好在‘努力可以获得回报’，这点谁都无法否认。"父亲缓和了一下语气，继续说道。"虽然我们看不到，却可以笃定下一座山峰永远更高，回报也会越来越丰厚。命运可以残酷地消磨着我们的意志，但却无法更改真理——保持努力就会始终向上波动攀爬。"
　　"真的可以吗？"身处低谷太久，孔令熙几乎快放弃重回巅峰的希望。她从前的人生实在太幸运，以至于几乎没有付出无法得到回报的体验。天资聪颖的她甚至不必刻苦，读书、打球只需短暂努力，命运就会立刻垂青。
　　父亲点头，肯定道："不管努力做什么，没有马上得到相应回报也不要气馁。"
　　"你只是在为下一个高峰蓄力罢了。"

　　孔令熙短暂思考后眼神逐渐聚焦，她大概猜透了这其中的道理。她呼出一口浊气，点点头面上一派坦然，似乎对自己要和低谷期长期争斗下去的事实接受良好。
　　“Trouble is a friend.”她这样安慰自己。
　　"明年就可以结束在非洲的外派工作，到时候陪你准备奥运。"父亲提前给孔令熙放出一个惊喜，这也是他在事业上耕耘多年即将迎来的回报之一。
　　“当真？那我可以把车借给你，反正我到处出国比赛也开不了，给你上班通勤用。”父亲看到孔令熙一副摇头晃脑、叽叽喳喳的快乐模样，面带慈爱地揉了揉女儿的头。

　　.
　　和父亲喝了杯咖啡，孔令熙又以上年纪了要多运动为由，不容置疑地给父亲买了几身运动衣。
　　"前几天军运会上，听说你男朋友拿了四块金牌，这么优秀，你不给他买点礼物犒劳一下？"父亲翻阅手机上的新闻，突然提到。
　　“运动员就是要争第一，有什么好奖励的？”在收银台结账的孔令熙扭头看向父亲，神色平常。"军运会上有竞争力的外协无非是韩国的郑荣植之流。樊振东最近恢复状态，获得冠军对于他来说是意料之内。"
　　从上个月的德国公开赛回归后，樊振东已经先她一步冲出低谷期。

　　"怎么能这么说呢，这次的金牌可不仅是争夺第一，更是捍卫祖国荣誉。"父亲皱起眉头否定，体制内的他更理解这份荣誉。"乒乓球作为国球是这次的特色项目，也是首次加入军运会，全国全世界都在关注着。樊振东首先是军人，其次是运动员，组织应该早就下达了任务，夺得金牌、不容有失。"他总结的这八个字，足以形容樊振东此次的重任。
　　“他能在压力下四线作战全胜，值得庆贺，更值得夸奖。”

　　"嗯......也就那样吧。"孔令熙拎起购物袋，绳子磨得她手心发疼。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越是夸奖樊振东，她就越不想表现出喜悦的样子。
　　“小伙儿这么优秀，你不在意别人可在意。”孔令熙一副不在乎的表情，惹得父亲连刮她的鼻子。“当然，我可不是说我女儿没他优秀。”
　　没想到孔令熙此时变得异常坦然：“走就走嘛，反正这世上没有不偷腥的男人，看透了。”孔令熙故作成熟的话让父亲皱眉，他可不是说樊振东会被别人撬走，在他看来这小伙为人坦荡，做不出脚踏两条船的事。
　　只是感情破裂的原因不止有第三者出现。在他看来，孔令熙这样晾着樊振东，恐怕他总有一天会放弃。这个世界上没有永远等你回头的人。父亲摇摇头，在感情问题上他打算放手让孔令熙自己领悟。

　　"樊振东现在暂时不是你闺女的男朋友，我可以问问他愿不愿意当你儿子几天，让你体会一下儿子是军运会四金得主是什么感受。"孔令熙见父亲欲言又止，以为他对樊振东相当喜欢，于是开起玩笑。“军运会四金得主，仅此一位哦。”

　　"回家吧，昨天我回到家看你屋里全是落的灰，该打扫打扫了。"父亲提出。北京灰尘大，大多数楼房只要几天没人就开始落灰，何况是多年前分的老破小。
　　"你回去吧，我临时有约啦。"孔令熙摇摇手机，上面赫然是和樊振东的聊天记录，她可不想打扫卫生。"四金得主、你儿子约我吃饭。"
　　"臭丫头，别没大没小的开你爹玩笑。"父亲不拘束孔令熙谈恋爱，他伸手欲敲孔令熙的脑门，被她灵活一闪躲过了，举手说再见。
　　"拜拜老爸！好好打扫卫生，明年等你回来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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