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烬

　　百草轩内，气氛比前次更为凝滞。卫衡端坐如钟，面前摊开的已不仅是账册，更有几份字迹不一的陈述与一方沾染了暗沉污迹的巡天司制式衣角。林清源依旧坐在主位，手边的茶汤已凉，未曾续上，他面上惯有的温和笑意淡去了些许，眉宇间笼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阴霾。
　　“林长老，”卫衡的声音打破沉寂，如冰锥坠地，“据三名自青囊崖外围村落侥幸逃离的村民证词，月前，他们亲眼目睹贵崖弟子持长老令牌，带走了三名于山中采药时受伤的巡天司戍卫。此三人，至今下落不明。”他指尖点在那方染血的衣角上，“此物，于贵崖后山禁地边缘寻得，经核验，属于失踪者之一，王焕。”
　　证据凿凿，几乎指到了鼻尖。
　　林清源眼皮微抬，目光扫过那衣角，神色未见丝毫慌乱，反而叹了口气，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惋惜与无奈：“卫大人明鉴。那三名戍卫大人，确曾来我青囊崖求医。彼时他们伤势极重，记忆绘卷受诡异污染，濒临崩溃。老夫倾尽全力救治，奈何……回天乏术，最终不幸离世。其遗骸，已按巡天司规制，妥善安葬于崖后英烈冢。至于这衣角……或许是当时搬运遗骸的弟子不慎遗落，亦或是被山中野兽叼衔所致。未能及时上报，是老夫疏忽，想着待事情彻底了结再行文书，不想竟让大人产生了误会。”
　　他语速平稳，措辞严谨，将一个因悲痛与忙碌而略有疏失、却依旧恪尽医者本分的形象，塑造得无懈可击。
　　一直静立在一旁的苏浣，在听到“回天乏术”、“妥善安葬”时，垂在袖中的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她的目光落在师尊那看似诚恳的面容上，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昨夜余小楼带回来的信息——“容器”、“时机”……以及那枚在她旧居中发现的、冰冷的雾楼琉璃珠。
　　理性如同精密的仪器，开始自动检索、比对、分析。
　　三名训练有素的巡天司戍卫，同时受重创且记忆污染？概率几何？
　　师尊的医术，青囊崖的资源，当真对那“诡异污染”束手无策？
　　即便身故，按律也需通知巡天司查验，岂能私自安葬？
　　那衣角上的污迹，色泽暗沉粘稠，更似……某种实验残留，而非单纯的血迹或泥土。
　　一条条逻辑线索在她脑中清晰浮现，每一条都指向同一个结论——师尊在撒谎。
　　这个认知，如同一把烧红的匕首，猝不及防地刺入她一直以理性构筑的心防。她感到一阵眩晕，胃部隐隐抽搐。那是她敬若神明的师尊，是引领她走上医道、在她失去母亲后给予她庇护与教导的长者！他怎么会……怎么可能如此面不改色地编造谎言，掩盖可能涉及人命的真相？
　　坚守的“理性”与根植的“师恩”在她内心轰然对撞，激起惊涛骇浪。她试图为师尊寻找理由开脱——或许有不得已的苦衷？或许是为了保护更大的秘密？但任何理由，在“失踪”与“可能存在的活体实验”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看到卫衡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
　　“误会？”卫衡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如刀，直视林清源，“但愿如此。只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巡天司的规矩，活需归档，死需验明。还请林长老，带在下去那‘英烈冢’，一观究竟。也好……彻底消除这份‘误会’。”
　　林清源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顿。尽管那停顿短暂到几乎无法捕捉，但苏浣看见了。她看见师尊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厉色与……杀机。
　　“卫大人，”林清源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被冒犯的不悦，“英烈冢乃安魂之所，岂容轻易惊扰？此举，恐怕于礼不合，亦有损亡者安宁。”
　　“巡天司的职责，便是惊扰一切需要惊扰的‘安宁’，以换取更多人的真正安宁。”卫衡分毫不让，缓缓站起身，玄黑衣袍无风自动，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三日后，在下不仅要看到清晰的研究纪要，更要亲自验看那三位同袍的安息之地。林长老，好自为之。”
　　他没有再看林清源瞬间难看的脸色，转身，大步离去。在经过苏浣身边时，他的目光似乎在她苍白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探究，有警示，或许……还有一丝同为“知情者”的冷冽默契。
　　轩内，只剩下苏浣与林清源。
　　“浣儿，”林清源的声音恢复了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你也看到了，巡天司……咄咄逼人。为师行事，自有道理。有些事，你不知道，对你更好。”
　　苏浣抬起头，看着师尊那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能僵硬地行了一礼，转身逃离了这令人窒息的百草轩。
　　阳光明媚，药香依旧，但她却感觉周身冰冷。师尊那句“自有道理”，如同魔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理性的基石已然松动，信任的高墙出现了巨大的裂痕。她一直赖以生存的、用理性构筑的世界，正在从内部开始崩塌。
　　痛苦，如同无声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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