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作者:河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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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鸟声悲(1)


      雨打了一整夜的芭蕉叶。

      叶子大片大片芭蕉苍翠不已,雨珠洗过,那绿色就更显得浓烈,清香阵阵,莺啼燕语不断。

      那其实不是春天的鸟儿,芭蕉也不该绿到现在,甚至就不该长在裘罗。

      手边的书卷染了露水,墨渍已干,不仇琉终于捕捉到那片黑甜的柔软,缓缓坠入其中。她合上眼,恍惚想起,从前在不仇家,她最喜欢一个名叫蕉鹿云居的别院。

      流水竹亭,煮酒乘凉,论诗闲梦,芭蕉叶遮着她,一掀起那片叶子,酷暑的光就扑上来。

      阿姊往往就在那片光里,一手撩着芭蕉叶,笑话她白日里睡得梦也做不尽。

      她似乎又来了,伸手移开芭蕉叶,腰间别着马鞭,大抵是要邀请不仇琉去游山玩水。那含笑的唇角一如既往,她正要说什么,一张口,就吐出庭中鸟雀的啁啾。

      忽然地,鸟雀的私语被更大的声音盖过去了。

      “郡王!有敌袭!”

      不仇琉猛地惊醒了。

      ……

      将领正领兵对抗来犯的望青人,不仇琉是不必亲临前线的,她的战场向来在一个个美景如画的别院中。

      或许是因为早年的经历,不仇琬有很强的掌控欲。

      她不信任的东西太多了,最好她统治下的一切,桩桩件件都换成“自己的”。

      裘罗王室不可信,所以她要全杀了,把统治者换成自己忠心的妹妹。裘罗的军队不可信,所以她要换上自己的将士。

      就连向来只埋首耕作的草民,在她眼里也有着明显的“敌我区别”。

      因此,她来了一次浩浩荡荡的南民北迁。

      这就给不仇琉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在裘罗这个人地问题发展成熟的地方,她需要找出能分给南民的土地,让她们且耕且战,让这些旭华的子民扎根于裘罗,从而彻底掌握这片土地,就只能从裘罗人手里抢。

      平民的要抢,氏族的也要抢。前者可以上硬手段,后者就需要软硬兼施。

      太软这些老钱不会老实,太硬又会对她的后续统治造成困扰。

      不仇琉需要发挥她出色的交际能力,一次次与主母和姬主们协商交流,让利或威逼,把土地抢来。

      而现在,望青人不讲武德地来打裘罗,不仇琉面对的困扰和土地分配时是一样的。

      排兵布阵的事情有师古秋,勉强再加一个宗政敏。但后勤物资调配,就完全看她自己了。

      粮草,尤其是粮草,她必须让氏族们乖乖吐出来。

      雨露从檐角滑落,竹亭中坐着数位衣着古朴的氏族姬主。不仇琉看着她们,氏族子们捧着茶杯,个个超凡脱俗,仿佛那些沾着铜臭气的问题并不是此行的目的。

      芭蕉叶被风吹着,淡雅的清香飘着。

      ……

      绿影幽幽一晃,探出张花猫似的脸。

      祁访枫扒开长得很随意的树杈,胡乱抹了把脸,军甲的缝隙填着碎肉泥,又裹上一层土灰,散发着难以言喻的恶臭。

      她的鼻子已经有些麻木了,嗅不出个所以然来。都说嗅觉连着味觉,大抵是这个原因,她这些天都没胃口吃饭。

      国主也打得这么狼狈,望青军自然是收获颇丰。这个颇丰却也仅限前期,占了旭华军前脚刚刚散兵入田的便宜。

      现在,战况僵持住了。

      “……师古秋。”祁访枫喃喃自语道,“我记得她不是策孚王的将领吗?”

      连泽说:“再早两年,她是歆锋王的人。说来也巧,那一块差不多是原先樗尤王的地盘。后来歆锋王拖欠粮饷,她逼不得已就带人反了,投了策孚王。天君出逃那回,她被设计裹挟,顺理成章就是天君的人了。”

      祁访枫嘴角一扯:“求职经历还挺丰富。”

      到底是老资历员工,真本事是有的,带着一群水土不服的南兵也能和飞旌军打得旗鼓相当。

      “她这么有本事,我就要使阴招了。”祁访枫说。

      ……

      一袋袋粟米被放上辎重车,民工们蚂蚁似的来来回回,挥汗如雨。

      一个裘罗人嘴里嘀咕几句俚语脏话,南兵的小军官立刻把鞭子挥上去了:“嘴里不干不净干什么呢!赶紧搬!耽误了时辰,要你们脑袋!”

      裘罗人连连告饶,带着一背通红的鞭痕,气喘吁吁地继续运粮。她抓住粮袋,胀得满面红,鼓起双颊,手臂肌肉一鼓,奋力拉起,就把粮袋甩到自己肩背上,一瘸一拐地走向辎重车。

      军官满意地看着她们。

      “喂!你!”一个穿着贵气的少年冲那军官喊,口音带着明显的北方味道,“过来!”

      军官瞬间换了一副面孔,丢开皮鞭,谄笑着搓搓手迎上去:“姬主有何吩咐?”

      ……不谄媚不行,这些氏族给粮给钱,某种意义上就是旭华军的亲娘。军官这些天见了不少氏族家中来的女眷,每个都来走走过场视察工作现状,使唤军官们几句,回去就能说一句“协调战事后勤”的功劳。

      因此,光是看她衣着打扮不凡,神态也是富贵堆里养出的骄矜,军官便半点不怀疑地凑了过去。

      少年打量她几眼,问道:“你是主事人?”

      军官谄笑地点点头,少年就从袖间掏出几块大银扔给她,颐指气使道:“你点几个人,到后面去,我阿姐要人帮忙做事!”

      军官瞧见那几个大银锭就两眼放光,周围几个佯装繁忙的军官也瞪直了眼。

      少年扔完银子就不管了,吊儿郎当地在营地里转悠,看什么都好奇,十分钟大摇大摆,跟回了自家似的。再配合上那句“阿姐”,军官们自动脑补出了完整的故事,只当她是头上有长姐宠着的纨绔小姐,帮忙来跑个腿。

      同僚们立刻围着拿到银两的军官阿谀奉承,一口一个好姐姐,只求对方把这办事名额分给自己。

      营地里闹哄哄一阵,为首的军官就带着一串尾巴昂首挺胸地走了。

      这样的事件在许多地方都发生了。

      被剩在营地的人里,有人满目艳羡,有人皱着眉摇摇头。她们都没去管那个四处闲逛的少年,一来惹不起,二来这些游手好闲的氏族子往往会在发现营地里既没有大侠名将也没有话本奇遇后自行离开。

      果不其然地,再一晃眼,那贵气纨绔就不见了。

      军官见怪不怪,只催促民工们再快些。

      而那一队军官刚刚离开,正满面红光地议论着是什么好差事,忽觉后脑一疼,失去意识了。

      “……还真能骗来。”梁今是无语极了。

      她默默把人叠好再扛起来,胳膊里还夹带一个,指挥使徒们往林子里走。

      一身纨绔打扮的姚兰生坐在树上晃着腿。

      她见使徒们到了,就喜笑颜开地挥挥手:“这边!”

      梁今是把军官们扔到地上,奇道:“运粮这种大事,她们居然敢玩忽职守。”

      姚兰生从树上跳下来,随口说:“正常啦,军纪不严,军队里就是一群地痞流氓。对流氓来说,没什么比钱更重要了。”

      梁今是问:“那她们的将军怎么不管?”

      “没法管啊。”姚兰生说,“要士兵卖命,就得给钱。就旭华军这个构造,什么军饷下来过一趟,都得脱层皮再走。没钱给大头兵,又要她们拼命,纪律上就不能管太多。”

      “哎呀这些不重要,我回头跟你说。赶紧地,把这些人嘴撬开!”姚兰生兴致勃勃地。

      梁今是默默把人弄醒了,面对军官们惊恐无措的表情,她亮出一把剥皮刀,吓唬道:“都考虑清楚了再出声!”

      她想,要不是平水莲上一战消耗太大还没缓过来,这活就不该她干。

      ……

      “娘娘,您是要烧粮仓吗?”祁雪青问。

      这很难成。飞旌将军有些犹豫,思考着如何提醒她。一旦旭华军的人反应过来,粮仓必然会被重重保护,就算派使徒去,也难说能不能烧着。

      祁访枫拿着朱笔,在符纸上写写画画,她说:“先不烧。”

      时间过去太久,她几乎都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技能。偶尔想起,她也因担心会引发更坏的影响而放弃。毕竟这东西太阴损了,要是她开了这个头,把它用在战场上,不知道要死多少平民百姓。

      祁访枫不敢赌末路狂徒的良心,而东莲王用了一回,现在还没从耻辱柱上下来。

      哪怕是这回,她也没打算靠这些小符纸造成什么杀伤性危害。

      略略写了几张,祁访枫就脸色发白,冷汗直冒。她不得不停下,随手找来个匣子,在祁雪青眼前晃了晃:“看得见吗?”

      祁雪青不明所以地点点头,祁访枫就把一张符纸攥在手里,再问:“现在呢?”

      她还没问出声,祁雪青就吓得耳朵炸毛了,目光惊疑不定地在她的位置上游移,狐疑地伸手要去抓:“娘娘?”

      “在这。”祁访枫松开符纸。

      祁雪青眼中忽然消失的身影就又出现了。

      武将的眼睛亮起了:“娘娘,这符纸,能给我一张吗?我绕到人背后,准能一刀砍了她!”

      祁访枫说:“不成。你太强了,别说你,就是寻常士兵,我的符纸也盖不住。”

      祁访枫在搞死房姹后认真研究过一段时间的咒文。

      它有两种使用方法,一是念咒,二是画符。前者取决于施咒者的实力,后者看被施咒者的实力,或者看画符人贡献了多少生命力,极限情况能一命换一命。

      她能上战场,会祭祀天地,但于修炼一途毫无建树。自身实力没上去,咒文的效果就很鸡肋。照金菁那套理论的等级来说,她的将士们各个品级都比她这个凡人高,效果几乎没有。

      祁雪青有点遗憾,又很自得:“没事,不要符纸我也能砍了她!”

      ……

      裘罗人依旧在干活,没完没了地做苦力。

      她们原也是有地的,哪怕不太多,但也能勉强糊口。说不定还攒下了一间小屋子,供一家人依偎着生活。这生活肯定必是充满相互理解的温情日子,穷苦会导致没完没了地争吵,有些时候,她们甚至会忘记如何去温情。

      爱是没有那么多的,但母亲与姐妹在土地里劳作,孩子们在土地上成长。她们似乎也是一棵棵作物,根系扎在了大地里,从中汲取养分,辛苦地生长着。

      会有风吹过,把种子吹离土地,落在庙堂里,她们就更觉得幸福了。

      一家人辛辛苦苦供一位读书郎出来,得了贵人青眼,带到公堂做小吏,她们就能脱离土地生活了。

      她们是盼着离开土地的,可断不是这种离开!

      贵人带来了配着甲兵的军娘子,账册上一画,土地就离开她们了!

      它们属于那些南人,她们生疏地在旱田上劳作,搞不懂作物与土地,抱怨少水干燥的气候,而裘罗人被赶走了。

      那可怎么活呢?

      不要紧的,贵人们这么说,生命会自己寻找出路。

      没过多久,来了又走的望青人又来了,被赶去棚屋的裘罗人便有了出路。给前线运粮做苦力,当个耗材一样的辅兵,反复修补城墙挖壕沟,这就是她们的出路。

      南人军官蛮横,本地贵人不管事,裘罗人就只能打碎了牙往肚里吞。

      可恨是不曾消失的。

      那几个据说领了贵人命令去办事,结果满身伤痕回来的南人军官遭了好一顿斥责,全都丢了官职,裘罗人就暗地里喜笑颜开。

      当新的军官上任,催促她们改变储粮地时,裘罗人又笑不出来了。

      谁乐意平白多工作啊!还没工资!

      可她们挤在棚屋的孩子,每天就指望那么点酬劳吃饭,难不成要躲懒饿死孩子吗?裘罗人就默默动了起来。

      她们什么都不关注,只惦记着自家一亩三分地。偶尔抬头时,也只和曾经的邻里同仇敌忾几句,就继续干活了。

      这一次,裘罗人又直起腰捶捶后背,却见到了好几副生面孔。

      军官们交谈着,说前线战况不错,她们俘虏了不少望青人,能补充苦力了。

      裘罗人看了生面孔们几眼,没说话。同情或怨恨都很需要精力,裘罗人目前没有这种东西。

      只是那几个生面孔格外诡异,除了干活,经常聚在一起神神叨叨地念些什么。军官们打骂过几回,望青人也满不在意地我行我素,对方就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裘罗人就很好奇,这些南人军官脾气可坏,什么时候这么仁善了?

      就有人告诉她们:“这些望青人,贵重着呢!”

      裘罗人看看她们同样粗糙的手脚,一张张沧桑面孔,怎么看都是苦出身,顿觉分外不解:怎么就贵重了?

      那人说:“望青人的娘娘,爱她们就像爱自己的孩子,时时惦记着呢!你且细思,你家三娘丢了,你是不是急着找她?就是有绑匪勒索,你是不是把牙咬出血都要把她赎回来?”

      裘罗人点点头,却又不可思议:“那么高贵的娘娘,会管她们?”

      那人说:“怎么不会?军官们不敢动她们,就是上头下了命令,要等着望青娘娘拿人拿钱换她们回去呢!”

      “换回去,做什么?几个大头兵……”

      “哎呀你这蠢东西,我不是说了吗,望青娘娘拿她们当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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