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小说家

　　冯梦龙坐了一会，买点心回来的小厮给他摆了满满一桌子糕饼果子。

　　他倒了杯茶，没吃多久，门外便传来一声愉快的问候：“冯相公的杭州之行如何！”

　　许明然笑着走进来，看见桌几上的茶水点心，给了赵平一个满意的点头，然后挥挥手让他退下。

　　冯梦龙神秘一笑，伸手取出那两篇话本，摆在他面前。

　　“许老爷，我从杭州给你带了一件礼物。”

　　许明然眼睛一亮：“冯相公这趟出去，竟然还能写出两个故事来，真是惊喜啊！”

　　他示意冯梦龙先吃着，自己忙不迭地将两篇话本粗略地读了一遍。

　　没过多久，他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纠结，一丝犹豫。

　　“是我写了什么奇怪的点吗？”察觉对方有些异样，冯梦龙放下茶盏问道。

　　许明然眉头微蹙，看着书稿欲言又止：“《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这篇倒是没有什么，只是这《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么……”

　　“这篇怎么了？”见他如此，冯梦龙更加好奇了。

　　“这篇的结局并不符合人伦纲常。”许明然叹了口气。“我明白冯相公想写一段惊世骇俗的恋情，但如今市面上从未出现过将化作人形的妖物写得这般正面。

　　就算是描绘非人且怪异的风月情浓，那也是如汤义仍先生写的《杜丽娘慕色还魂》一样，以人变成的鬼魂作为主角，最终还是让那杜丽娘重新做人，然后方可与柳梦梅终成眷属。”

　　冯梦龙心中哀叹一声。

　　怎么限制这么多，写个小说而已啊，也不是真实发生的事。

　　想了想，他不死心道：“可是我记得临川先生也写过一本《南柯记》，里面的郭于棼不是也娶了蚂蚁国的公主吗？”

　　“郭于棼娶了公主不假，可那是在梦中，而且醒来后他仍旧是孤身一人。”许明然无奈道。

　　两人一时间相对无言，望着桌几上香甜四溢的点心顿时失了兴趣。

　　冯梦龙闷头喝了一口茶，想了想道：“要不我们用这篇试一试？反正没人查我们出什么样的故事，说不定读者们一喜欢，从此开启一个新的流派也未可知。”

　　许明然有些被说动，犹豫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也罢，总归还是要试上一试才知！”

　　两人也无心吃喝，一起把书稿校对好，然后送去制书坊，让刻工尽快开始做雕版。

　　回家路上，冯梦龙的心思还在那篇白蛇故事上。

　　本来认认真真写了这么一个爱情故事，没想到还是受到了时代的限制。

　　按理说晚明各种奇奇怪怪的思想大爆发，包容度应该更强才是，果然卫道者才是大多数，叛逆者永远只是少数人群。

　　他叹了口气，正准备穿街而过，却突然望见一张有些眼熟的脸。

　　那不是……王景隆吗？

　　冯梦龙看得心中吃了一大惊。

　　王景隆的脸上已然失去了年初时候的光彩，目光更是变得漠然麻木。

　　他的身子微微弓起，披着的衣衫褴褛不堪，左手握着一根支撑自己走路的长木棍，右手拎着一个破了口子的布袋，就这样一拐一拐地在街角艰难地走着。

　　深秋的寒风一过，他不禁打了个冷颤，用手紧了紧身上单薄残破的衣衫，心如死灰地向前走去。

　　虽然冯梦龙昨天刚刚听说了王景隆已经沦落成拾荒人的事，但今天亲眼见到，还是极为震撼，并难以相信。

　　看着王景隆即将消失在巷口，他只觉得一阵揪心。

　　刚想开口喊一声“王相公”，冯梦龙却立即忍住，想了想，马上转身离去。

　　冯梦龙没有回家，尽管天光再有不到一个时辰就要消失，他还是快步去钱府见钱谦益。

　　“什么！”

　　听闻此事的钱谦益大惊失色，他眉头深锁，在堂上背着手踱步片刻方道：“王兄是为帮家里收租才来的苏州，虽说停留的日子长了一些，但怎么会沦落至此？”

　　“这也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冯梦龙神情困惑，“按理说，他一个高官之子，家里在苏州有田有地，无论如何是不会变成这样的，是不是遭遇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变故？”

　　钱谦益摇摇头：“王兄一向自视甚高，就算他被盗贼所劫，只要他还有命在，一定会尽快通知家人或者友人，不会这般自降身份，去做了街头的乞儿。”

　　“你说得没错，我也是考虑到这点，所以今天没有当街喊他，就是怕伤到他的自尊心。”冯梦龙叹了口气。

　　“冯兄，你一向主意多，此番有什么妥帖的法子吗？”钱谦益认真道。

　　冯梦龙心中有点郁闷。

　　明明是我来告诉你，让你通知他家里人，怎么你反而指望起我来了。

　　总归这事跟我也没什么关系，还是用最快的方法解决吧。

　　他顿了顿，说道：“要不，还是告诉他家里人？让他们派人来接？”

　　“我觉得不可。”钱谦益严肃地摇了摇头。“正如我们方才想的那样，他有许多法子可以告知家人，但他都没有用，说明此事背后有内情，王兄有苦衷。”

　　看着眼前之人的脸上浮现出越来越多的正义凛然和“我就是要锄强扶弱、行侠仗义”的神情，冯梦龙在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

　　完了，完了完了，估计这件事又要跟我扯上关系了。

　　少年人啊，就是这么豪气干云。

　　果不其然，钱谦益立即走到他面前，一拱手道：“此时如此棘手，非冯兄不可为！还请冯兄多多出力，救王景隆相公于水火之中！”

　　冯梦龙只好点答应，接着往后一靠，抬起头无奈地望着房梁。

　　既然不准备通知家人，那只能去把那位拾荒的王兄叫过来问一问了。

　　但是像他这样骄傲的人，就算被别人认出，肯定也不会承认自己就是王景隆。

　　毕竟王家在南京也是个高门世家，他要脸。

　　那事情就有点不好办了。

　　他眉头一蹙，低头发现钱谦益仍旧目光灼灼地望着他。

　　看来又要不走寻常路了。

　　他招招手让钱谦益坐下，眼珠一转问道：“钱小公子，你家有身手不错的小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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