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不问剑

　　即墨走的这一趟不虚此行，且不提傅东风多了个不可说的便宜堂妹，单是楼夙知道纪兰亭死因，不再耿耿于怀，傅东风就想拍大腿道，值！

　　兰亭先生之死的事开解了，楼夙却有了另一桩心事。

　　大周苟延残喘的遗民不见天日，怀抱着虚无缥缈的旧梦，纪兰亭能联系上他们并不奇怪，可大师兄的身份他知道的一清二楚，为何退而求次选择了别人。

　　小如的出身是什么，楼夙和傅东风再清楚不过，理直气壮的大周遗脉不用，却选了一位困苦伶仃的孤女来冒充血脉。

　　楼夙不解，明明在乐游山上的时候，兰亭先生隐隐还有唤醒大师兄责任和野心的想法，来到神京的岁月里，为何会突然间决定选小如。

　　大师兄没有任何地方比小如差，这是楼夙无比确认的事。

　　两人不着急回去，傅东风怕小如再跟楼夙说上几句话，楼夙更纠结，连忙将人带离。

　　藏幸剑上，傅东风遥遥指了指一座青山环绕的城池，道：“去那里。”

　　楼夙皱眉，几欲张口说话，又抿紧了唇，什么都没说。

　　那是楚中，太和山的地盘，去那里做什么？

　　似是知道楼夙所想，傅东风捏了捏他的后衣领，笑道：“小如出身无可取之处，且是女子。凡间不比乐游山，女子做不成你三师姐的模样，更多女流甚至比不得你小师姐自在。你在想，小如想做的事必然要历经千难万险，兰亭先生为什么会选她？”

　　傅东风说，我来告诉你答案。

　　“你之前说，山下红尘纷扰。”傅东风轻轻揪着楼夙脑后飘至颈侧的绡巾，指尖灵巧穿梭在他的发梢，解开了缠在一起的青丝，悠远的嗓音穿透青山。

　　“天下一二等繁华地，神京、楚中，红尘打滚最好的所在。”

　　说话间就到了朱墙黛瓦的脂粉地，层楼雕花的窗棂半开半合，暗香透过轻纱幔帐，或清雅或娇艳的从檐下垂落，轻扬风中像是柔媚的女子低眉含笑扬起暗香盈满的帕子，足令人心神摇曳。

　　楼夙：“……”为什么来这种地方？

　　白日逛青楼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人，楚中繁华不假，可但凡有头有脸的人，搂着歌姬美女也要讲究个花前月下，水到渠成，而不是朗朗晴空，大大咧咧站在还没开张的青楼前，任由来往人指指点点。

　　好在此时已近昏时，日头西沉，守门的龟奴惺忪着眼睛准备开门迎客，就瞧见两个风姿不俗的公子哥儿在门口守着。

　　惯是来往迎送的下人，眼力劲差了哪里能赚得到钱。

　　“两位是等我们楼里的哪位姑娘，小的跟姑姑说一声，好早早叫姑娘梳妆打扮，免得怠慢了。”

　　龟奴堆起的笑意成了满脸褶子，双手作出向内请的姿态，就是那手放的位置更像是讨要打赏。

　　傅东风恍若未见，大跨步进去，好像没看见一样掠过了讨赏的下人，伸手的龟奴笑容僵硬，看向了还在门口的楼夙。

　　楼夙犹犹豫豫，最后还是进去了，顺便随手打赏了几两碎银。

　　楼里的老鸨姑姑迟来迎客，笑意盈然，香帕抖了三抖，要往人身上倚，傅东风不着痕迹避开，姑姑不见恼意，笑容如旧，问道：“两位公子是听曲儿还是看舞呢？”

　　傅东风：“劳烦，来壶酒。”

　　姑姑甩了甩帕子，随意指了一个丫鬟侍奉，掩着唇畔，施施然上了楼，反正不会亲自招待这两个一看就赚不到钱的客人。

　　“小师弟还不到能饮酒的时候，浅酌一二就好。”

　　楼夙：“喝酒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

　　傅东风但笑不语，自斟自酌，三两杯下肚后，锦衣富贵也好，书生文人也罢，陆陆续续到来，大堂中央支起的台子上，琴女乐师舞者齐全。

　　华灯初上，热闹非凡，烟酒脂粉香混着调笑嬉闹声，还有些靡靡之音不绝于耳，累坏了耳聪嗅灵的人，刺得楼夙额角微颤，脸色难看至极。

　　傅东风将之前从沈原那里得来的一瓶银丹草香露放到楼夙鼻间，皱眉道：“之前记得你说过一次出身风月的阿鸾姐姐，我还当你来过，怎会如此厌恶？”

　　楼夙嗅到了清凉的气息，神色微缓，道：“那时候年纪小，不是晚上。”

　　总之不是如今这副群魔乱舞的情景。

　　傅东风心想这回白掏钱了，虽然是楼小夙的钱吧。

　　酒也不喝了，傅东风长叹起身，道：“那走吧，还愣着干什么？”

　　“我没事，大师兄办自己的事就好。”

　　傅东风听完果真又坐了下来，盯着楼小夙发白发青的脸，好一阵无语。

　　你不晓得你自己不能来这种地方吗？你不晓得我没正事要办吗？

　　“哎，走走走。”傅东风拽起楼夙的胳膊，拉着人向外走。

　　夜晚星斗如列，这种楼子讲究个风雅情，门口就有条清水长河，岸边低柳柔情小意袅娜垂落溪边，楼夙由着傅东风将他拽到了溪边吹风，几不可查的笑意淹没在身后的喧闹中。

　　傅东风手欠一样折断杨柳枝，混不在意风度气派蹲在河边，拿杨柳枝百无聊赖划着默默流淌的河水。

　　“大师兄好像很遗憾。”楼夙微眯起眼睛，淡淡笑着。

　　“能不遗憾吗？”杨柳枝抛进水里，傅东风啧啧两声，神情哀怨道：“我还是第一次以客人的身份进青楼，就算是没准备做什么，也泡汤了。”

　　“以客人的身份……”楼夙唇间反复嚼了嚼这句话，问道：“还有别的身份？”

　　傅东风幽幽看他，“卖艺的。”

　　“古彩戏法，楼里的姑娘、达官贵人有时候要看，砸的银子多，没有卖艺的不能去的厅堂。”

　　楼夙不吭声了。

　　早知道大师兄的过往，无论是卖糖画还是街口碎大石，傅东风展现在乐游山人前的，都是他无所不能的自得模样。

　　他们下意识将他在百戏班子的经历当成精彩、潇洒、获益颇多的荣光，总之不是丑事。

　　可原来，撂地的卖艺人和楼里卖笑的姑娘并无区别，都是下九流不值得人高看的行当。

　　傅东风说：“你不是疑惑，兰亭先生宁可选小如也不选我吗？”

　　不选我可真是有太多的理由了，至于为什么选小如，理由也很多。

　　“小师弟信不信，我从一个和这里完全不一样的世界而来？”

　　“信。”楼夙相信他大师兄说的每一句话，他时不时的奇思妙想足以证明，更别提偶尔冒出来的听不懂的话——近年来好了很多，楼夙刚入山的时候听过不少。

　　“那个世界我活了二十岁出头，便不提了。初到这里的时候，我是父皇唯一的儿子，他自然要把我全力培养成合格的君主。其实政事不难处理，我之前的世界研究了将近五千年的王朝兴衰，天底下并无多少新鲜事，所以不管是朝臣还是双亲都对我很满意。”

　　少年傲气十足的太子殿下是什么样的，楼夙想象不到，依然不妨碍他喜欢如今的傅东风。

　　“直到十二岁之前，我都没有真正看清过这个世间。”傅东风笑着说，“至今都记得当年差点死于李还真剑下时我说的话，我说，倘有天灾淹及，不啻岁月，殷忧启圣，须知多难兴邦，我的子民，他们傲骨和脊梁不会轻易折断。”

　　“彼时没有想到，衣食无忧的商人是我的子民呢，还是锦衣华服的王侯公卿是我的子民，又或者，勤恳辛劳的农户才是我的子民？青楼女子、撂地的卖艺人，王公家的奴仆，他们是不是我的子民呢？”

　　政令清明，海晏河清，姬曜凌所做的只是这些，他从一个人人生而平等的世界来，他处理的国事，关乎盐铁、关乎农桑、关乎财税、关乎军政，都是以他脑中所知的为参考，并无错处，甚至颇为高明，盛世明君自小就展露了为君的天分。

　　姬曜凌当然也觉得自己是一个合格的君主，忘了他一直高高在上。

　　可傅东风跌落尘泥，他睡过桥洞鬼屋，试过一场燕舞求黄金砸得眼花缭乱的卑微，还见识过冤假错案哭诉无门的惨状，青楼女子奴仆婢女买卖如同狗彘，农夫征人譬如蝼蚁……

　　傅东风从那时就想，他可能不是块当皇帝的料。
　　读了十二年为君之道，他以为自己是为黎民做皇帝呢，可他的民分了三六九等，他只是在为上三等的民做主。

　　“带你去青楼就是想让你听听我想法。靠变戏法谋生的时候我见过兰亭先生，他劝我收复旧部，振臂高呼，民心所向便是仙山也不足为惧，那时候我问他，倘若我是一名女子，乱离之世流落青楼，有没有可能卖艺不卖身呢？”

　　“我做了皇帝，能让她们只卖艺不卖身吗？”

　　“诉诸口舌之上的盛世宏愿，其实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那些沦落风尘的女子所得银钱，很大一部分供养了上九流，不是吗？”

　　纪兰亭那时候像看个脑子不正常的人一样看姬曜凌，他是大周的太子，自比青楼女子就算了，怎么还胡言乱语起来了？

　　楼夙已然明了他的意思。

　　“民心所向，有的民不是民，他们是低贱、下贱的人，有幸用上了‘人’这个字眼。”傅东风道：“当皇帝不是应该让子民免于苦难吗？可有的子民没得选，正如青楼女子选不了是卖笑还是卖艺，都是卖身。”

　　楼夙听出了弦外真正的意思，大约是说，姬曜凌怀揣着普度众生、拯救天下的心来做皇帝的，却发现，他们不过是王座上的寄生虫。

　　三六九等的人从出生起就不是一样的，有些人就是下等人来供养他们上等人的。

　　傅东风没有能力改变世界，他得承认，他可怜天下受苦的所有人，放不下他所有的子民，他流露出虚伪的怜悯，无谓的悲伤，他又什么都不会做，也不会做出改变。

　　明明自己过得不怎么样，也没什么本事，还见不得别人受苦，他必需得承认，自己压根就不是当皇帝的那块料。

　　这是纪兰亭不选他的原因之一，傅东风不会是姬曜凌了，见过卑微无措无路可走之人后，他回不去王座上指点江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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