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121章玉佩
京中长鹰将军府后有个小祠堂,堂外梧桐高大,遮天蔽日。原奉记得,自己儿时最爱坐在树下出神。那时祠堂内香火缭绕,祠堂外鸟语花香,将军府也不似现今一副破败潦倒的模样。
“好气派啊!”第一次踏入府中的小原奉感叹道。
他跟在肖宸的身后,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兴高采烈地跑进内院。
“当心别摔着了!”肖宸在后面喊道。
“这是哪里来的野孩子?”有一小丫头坐在屋梁上不屑道。
原奉抬起头,冲那丫头一笑:“我是从广宁来的!”
那小丫头俏丽,长了一双丹凤眼,天生一弯柳黛眉,小小年纪却已有风姿美貌。
“你是我妹妹吗?”原奉仰着头问道。
那小丫头哼笑不言,从屋梁上灵巧一跃,落至原奉面前:“我乃影卫司统领文澈之女,谁是你妹妹?”
原奉眨了眨眼睛,不知该如何答这话。
“小妹,不得无礼。”此时,廊下走出一个半大的姑娘,这姑娘板着一张脸,手扶着腰间的挂花刀,一本正经道,“小妹,来跟我走。”
文岫轻蔑地瞥了原奉一眼,转头跑到了原怀宁的身后:“阿蘅姐,我们去讲武堂。”
原怀宁的目光没有在原奉身上停留太久,她轻轻一点头:“走,去讲武堂。”
院子清冷下来,只剩树上的鸟儿还在叽喳鸣叫。原奉被午后艳阳晒得昏昏欲睡,他坐到了梧桐树根旁,眯起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一颗石子落在了他的脸上。
“醒醒!”有人笑着喊道。
原奉抬手遮住烈阳,皱着眉循声望去:“你是……”
“你今年几岁啦?我听肖统领讲,你和我差不多大!”那男孩从树上跳下,挤在了原奉身边。
“还有半月满八岁。”原奉小声回答。
“巧了,”梅竹青咧嘴一笑,“我还有半月满九岁,按理说,你得喊我一声兄长!”
“兄……”
“原奉,”那话没出口,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便在门边响起,“不能乱了礼数,他是文统领的徒弟。”
原奉迷茫地抬起头,只见一须发皆白的独臂老人站在廊中,那老人沉着脸,不苟言笑。
“祖父。”原奉颔首叫道。
原存山看了一眼梅竹青,梅竹青知趣地钻出了祠堂别院。没了他,再看向原存山,原奉顿觉如芒在背。
“过来。”原存山道。
他走在前面,推开了祠堂的大门,堂中间供奉原氏家祖、传说中的南疆通天门守门金刀护卫原梁,两边有历朝历代原氏武将名臣,原奉看到了前齐藩王原闻楚、第一代长鹰将军原启,还看到了无数个空白的牌位列在其下。
堂中烛光烁烁,供奉台上香火荧荧,原奉懵懂上前,被原存山按在了蒲团上:“给列祖列宗磕头。”
原奉捧着供香,认真地磕了三个头,他听到原存山在上道:“将来你能不能位列其中,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我自己?”原奉茫然。
“天下之大,也不过五洲四海。武将倥偬,也不过片刻须臾。真要想流芳千古,必得受旁人受不了之罪,吃旁人吃不得之苦,明白吗?”原存山缓缓道。
原奉抿着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现在去把祠堂门下的那把剑提起来。”原存山厉声道。
“剑?”原奉犹豫了。
原存山目光凌厉,神色严肃,他不再说话,而是背着手走至院中。
初夏骄阳似火,晒得原奉浑身是汗,他咬紧牙关,扛起了这柄沉甸甸的长剑。
“从今往后,我将亲授你习武要领、马上骑射,但若是外人问起,你须答那些都是原家家将教导的,听明白了吗?”原存山道。
原奉点了点头。
“每晚府外打更人敲过三巡,你方能回房,早起鸡鸣第一声,你就得起床。无论冬夏,无论寒暑,不得偷懒……
“你是我原家的儿郎,不管你出身如何,旁人讲什么闲话,将来你都得承继我原家将位,为大俞镇守北境,是生是死是善终,都由不得你……
“苍鹰是图腾,鹰隼是脊梁,你要想有执剑擒苍的能耐,就得先挺起自己的脊梁。你得记着,不论何时何地,你都是长鹰的血脉……”
原存山说了很多,原奉有的记下了,有的忘掉了。那时他只觉手中的长剑重似千斤,头顶的烈日炎炎如火。年幼的孩童抬起头,仿佛看到了锁住自己的层层枷铐。
京梁八年,他似乎从未踏出过将军府一步,他在这里受了无数的毒打,吃尽了旁人无法想象的苦难。他认识了始终笑眯眯的梅竹青、偶尔露温情的原怀宁,还有终日对自己不屑一顾的文岫。
八年,漫长到原奉曾以为不会有尽头,可又有谁能知道,八年中的无数人和事会在将来的某一天突然离他而去,而那个煎熬的夏日也就此戛然而止。
海州郡的雨依旧淅淅沥沥,原奉在雨声中睁开了双眼,他侧目看向在一旁打鼾的蔡昇:“几时了?”
蔡昇猛地惊醒,一吸差点淌出来的鼻涕,笑道:“午时三刻。”
原奉撑起上身,靠在床头:“昨天何今说,今日会放晴。”
“上午晴了一小会儿,没过多久又阴了起来。”蔡昇答道。
原奉低头咳了两声,看到了被包扎得整整齐齐的手掌心:“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半夜,”蔡昇犹豫了片刻,又道,“属下还带回来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原奉问道。
蔡昇磨磨蹭蹭地从袖笼里掏出一卷被揉得不成样子的战报:“小宋给我念的,说是邹将军临阵反水,差点要了李衮小儿的命。如今弥丘人往东逃窜,小宋已领众部各处追击了。”
原奉接过信,没有展开,而是问道:“那你怎么一副丧眉耷眼的模样?”
蔡昇还没来得及答话,突然城中传来一声巨响,紧接着屋中桌椅都跟着摇晃起来。
“出什么事了?”原奉一下子坐直了。
“没,没事!”蔡昇扶住了原奉的肩膀,“是咱们的士兵在操练海战。”
“操练?”原奉半信半疑。
蔡昇笑了两声:“咱们现在在海州,属下是怕弥丘人留在海上的兵船偷袭各大泉港,咱们长鹰不会海战,失了先机,所以才需日日操练。”
“那你带我去瞧瞧。”原奉说着话就要起身。
“将军!”蔡昇急忙按下他,“外面正下着雨呢,您可别再折腾了。”
“蔡祈阳……”
“属下给您保证,就是操练士兵,那帮子没打过海战的小孩儿必须得练练,什么海上锁扣阵、龙门阵,属下都安排好了。”蔡昇信口胡邹道。
原奉狐疑:“你在兵法上有长进。”
“还是将军教导得好。”蔡昇吹捧起来。
“我教导?”原奉展开战报,笑了笑,“是我现在不顶事,逼着你和宋河领兵打仗,磨练出来的本事。倘若将来有朝一日我真撒手人寰了,把北境交到你们的手中,我也不是不放心。”
“将军,”蔡昇登时沉下了脸,“您不要胡说八道。”
原奉顺从道:“好,我不胡说,我能活百岁,我寿与天齐。”
“将军……”蔡昇无奈。
“何今呢?”原奉抬起头,奇怪道,“往日都是他守在这里,今天怎么不见他?”
“小何坐不住,出去了。”蔡昇答道,“他说平日里将军也没睡这么久过。”
原奉看完信,笑了一下:“做了个梦,梦见了以前的事。”
“以前?”蔡昇啧了一声,“属下也想念北境了,这地界哪哪儿都是潮湿的,属下床上的被子都霉了三遭,吃食也不好,现在一看那碗里的糊糊羹调,我就想我媳妇儿包的羊肉包子。”
“我说的不是北境,是京梁。”原奉看完战报,无声地叹了口气,“可能在床上躺久了,竟然梦到京梁了。算起来,我也有十二三年没有回去了。”
“京梁?”蔡昇不解,“京梁有什么好念的?”
原奉平和地笑着:“我也不知道,在京梁的日子苦得很,老将军对我不好,府上的人也对我不好,可是方才在梦里确是一派祥和的景象。我梦见了君兰、文岫,还有……阿姐。”
听到这话,蔡昇立马别过头,眼神闪烁。
“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我还小,只记得文岫高傲,对我爱搭不理,君兰倒是热情,总是笑着,至于阿姐她……”原奉一顿。
他很少当面唤原怀宁为‘阿姐’,他总是不愿这个冠着原家姓氏的女子对自己指手画脚,不论是幼时,还是长大后。
“阿姐面冷心热,现在想来,当初若不是她,我在京梁的日子恐怕会更难熬一些。”原奉摇了摇头。
蔡昇清了清嗓子:“将军啊,过去的都过去了,想那些做什么?”
“是啊,都过去了,就是不知她现在如何,”原奉皱眉,“都这么久了,京梁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邹玄反水,按理说县主应该脱困了。”
“没有消息正好,没准过两天就回来了。”蔡昇扯着他的破锣嗓子叫道,“将军你赶紧好起来,那邹玄马上就要回来了,他定是不愿意咱们占了海州这么重要的位子。赶紧把东海这摊子破事丢给他,咱们回广宁去。”
“好,咱们回广宁。”原奉应道。
“将军!”原奉的话音还没落下,何今便一头撞进了里屋,“将军,邹将军要到了!”
原奉一怔:“怎么这么快?”
“这么快?”蔡昇嗤笑,“那小子一定怕极了咱们赖在海州不走,所以赶忙快马加鞭地回来。”
“不,将军,”何今喘匀了气,忙答道,“是邹将军收到了线报,说弥丘人正在攻打深泉港,所以才连日赶路的!”
“什么?”原奉已翻身坐起,披上了外衣,他一把甩开蔡昇的手,拎起长剑便要出门,“你现在也不必再骗我了。”
“我……”蔡昇狠狠地瞪了何今一眼。
轰!海崖下有千层浪花拍岸。数艘兵船已退至崖边,船上桅杆倾倒,多名将士落海。
宋河站在甲板上,左摇右晃,他忍住晕头转向,紧紧地抓着索引绳,勉强立在雨中。
“统领!”有小兵跌跌撞撞地跑来,“咱们已落入包围之中,现在东面收口,很快就要围剿了!”
“撤!”宋河吐了一口咸腥的海水,叫道,“后撤!”
就在这时,海崖以东突然响起了阵阵号角声,锐利的尖鸣穿透雨幕,惊得对面的人就是一愣。
“有援兵?”宋河一滞。
然而,还不等他一探究竟,一艘螺舟已撞至主帅船底,嘭的一声,兵船被破开了一个巨口,海水瞬间漫灌底仓。
“完了,船要沉了!”有人大喊。
宋河登时慌了神,他本为马背上的将领,这还是头一遭率部迎海战,眼下手忙脚乱,竟已落到自身难保的地步。
“将军……”潇潇大雨中有亲信兵惊声喊道。
宋河仓皇抬头,只见一盏桅杆正向自己倒来。
在坠入大海前,宋河隐约看见了一只鹰飞到了海面上。
“将军,弥丘人的左翼先遣兵已退,看来他们也察觉到了咱们在这边的埋伏。”苍狼军新任副将向邹玄禀报道。
邹玄仰头,看向了在雨幕中穿梭的鹰:“他们不会恋战,咱们撤。”
“是。”副将领命。
鹰绕敌阵飞了三遭,突然一个鹞子翻身,向海崖上而去。
邹玄眯起了眼睛,淡淡道:“他来了。”
“什么?”副将没听清。
邹玄一挥手,高声道:“收兵上岸!”
方才还在随苍狼军与敌军交阵的苍鹰此时已立在了原奉的手腕上,何今费力地给他举着伞,生怕早春冰雨浇湿了原奉肩头。
“弥丘人退了。”蔡昇从烽燧口跑下,兴奋道。
原奉捋了捋鹰湿漉漉的羽毛,回身问道:“还没有找到宋统领吗?”
有小兵答:“统领坠海,恐怕难寻。”
“难,难寻个屁!”蔡昇赶紧打断了这小兵的话,“将军,宋河那小子福大命大,不就是掉到海里去了吗?他前几日刚学会凫水,肯定没事。”
原奉双眉紧蹙,一言不发,鹰也应景地啼叫了一声。
“我就知道,见了主人,那畜牲一定忘了还有监视我的任务。”邹玄刚上岸,他甩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着说道。
原奉托着鹰,静静地看着他。
“怎么?本将军的脸上绣了朵花吗?”邹玄调笑道。
原奉一抬手,放走了鹰。他上下打量了几眼邹玄,正欲开口,却突然脸色一变:“那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
“什么东西?”邹玄不解。
原奉推开何今,快步走到邹玄身前,一把扯下了他腰间的玉佩:“县主呢?”
“县……”邹玄一定,他抬目看向蔡昇,蔡昇立刻低下了头。
“问你呢,县主人呢?”原奉提声道。
邹玄莫名笑出了声:“原崇令啊原崇令,总有人给我讲,你和阿蘅异父异母,关系冷漠,我一直信以为真,当初你不愿阿蘅嫁我,我还以为是你怕自己脸面受辱呢。”
原奉攥着玉佩,脑中就是一炸。
“她是你的阿姐,也是我的娘子,对不起,是我负了她。”邹玄推开原奉,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阿蘅死了。”
原奉一僵,定定地望着邹玄。
“至于她是怎么死的,死前又说了什么话,你可以去问广宁公主,我不清楚,她清楚得很。”邹玄话音发颤,“你要想知道你的外甥现在身在何处,你也可以去问广宁公主,没必要守着我。”
天角一声闷雷,雨倒是小了许些。何今小心翼翼地把伞伸到原奉头顶,有些畏惧地看着他。
“她死了?”原奉出离平静。
“她死了。”邹玄麻木地重复道。
原奉手一松,玉佩掉在了坚硬的石崖地上,瞬间碎成了两半。他趔趄了一下,但却很快站稳。何今没敢扶,只好沉默地跟在他的身边。
“将军!”蔡昇无措地叫道。
“原家……”原奉微不可闻道,“原家,就剩我一人了。”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