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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
阮峥坐在檐下,望着纷飞的雪。身后脚步声渐响,带来凛冽梅香,大氅盖在她后背上。那人静静靠在她身旁坐下。两人望着公主府内没人坐的空秋千。秋千覆着一层白,像块平整的玉石,沉甸甸的,北风也摇不动。
洛云桢平视远方,握住她袖子里冰冷的手。
血痂形状崎岖,凹凸不平。
一冷一热,交叠着,传递他的温度。
冰雕般的人渐渐苏醒了。
阮峥意识到身边人的存在,稍稍转过头,倚在身侧的剑滑倒在地,压出凹痕。雪地没有人踩过,平滑如镜,只有这道裂口突兀明显。她没有注意到剑被埋进雪里,额间碎发沾满细雪,长睫毛湿润,抬起来弧度微小。
“你会离开我吗?”她在风中开口问。
洛云桢望着她的眼睛。
“不会。”洛云桢握紧她的手,语气平静,像在叙述事实。
阮峥罩在大氅里,身形单弱得像骨架子,靠精神头强撑着没被压垮掉。皮肉冻得失去血色,一片荒芜。她想抱膝缩起来,忽然觉得冷,挖个洞把自己藏进去,可是连动的力气也没有,不想开口说话。洛云桢将她拦腰抱起,步入屋内,塞进温暖的被子里。厚锦被拢起来的效果和洞穴一样,边角掖得严严实实,从头盖到尾。
阮峥像只即将冬眠的小兽,两只眼睛露在外面,盯着他忽明忽暗的脸。
洛云桢坐在榻下,点燃安神香,将烛火灭到只剩下一盏,在昏暗的光线中守着她入睡。床边小案备着热茶和点心,以前都是由秦斐然准备,今晚是他嘱托元深送来。从今以后,秦斐然三个字便成了公主府的禁忌,不会有人再提。
阮峥迟迟没入睡。
临近四更,两人沉默地用视线交流。
洛云桢回长安之后,并没有与阮峥一道,而是客居别处,一边避嫌一边等待皇帝召见。今日太清宫谈了三个时辰,在皇帝面前见招拆招,打起十二分精神,才能避开话里每一个深不见底的坑。他不能表露出对当年满门抄斩的怨念,也不能过分理智冷漠,一副为谋上位不择手段的势态。
尺度拿捏失误便是满盘皆输。
不卑不亢,宠辱不惊,做一个纯粹的诤臣。让皇帝欣赏他是可造之材,既有短处可以拿捏,又有长处值得打磨,随时可弃可用的棋子,才能迎来转机。
所以,在拿到任命诏书之前,他不应该急着回公主府。
今晚回公主府是不明智的。
但听到消息,洛云桢过了路口,仍让车夫调转方向,回到熟悉的公主府门前。他去看了一眼烧得人事不知的元深,从下人口中得知公主晚上去过梁府,略作思索,便串起来来龙去脉。秦斐然之事知情人甚广。他能猜到,阮峥会被怒火烧得面目全非,也许有一肚子话等着发泄,但她什么都没说。
两人默契相通,情绪也能顺着眼神蔓延,感同身受。洛云桢不做置喙,将汤婆子放在她手心,轻声道:“睡一会,什么都别想。”
阮峥垂着眼睛,睫毛在眼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细看起来根根分明,没有雪水打湿或者哭过的痕迹。就在洛云桢以为她要睡去时,她忽然出声,开口说了一句话,没头没尾,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阮峥喃喃道。
洛云道将最后一盏灯笼也熄了,在黑暗中守着她。
“那便不必听进心里去。”
……
公主府没了秦斐然,加上元深病了,公主心情不好。大家日子过得十分混沌,仿佛没头苍蝇,提心吊胆,做事不求无功但求无错,闲着没事不敢在公主面前瞎晃悠。阮峥在家休息,时常一个人呆坐着,在廊下看冰棱子反光能看一整天。
洛云桢受皇帝的旨意,在御史台领了份主簿的差事,芝麻大点的官,杂事一堆,每天两头跑。皇帝这个安排非常微妙,御史台由宋家雏凤执掌,太子党头一号领袖,与梁家水火不容。洛云桢若是识时务,应该懂得往储君这边靠拢,而不是继续同公主府牵扯不清。他已经在长安买下院子,别有住处,再下榻公主府,名不正言不顺,除了招人白眼外没有任何好处。
可是他奔波劳累,每天不忘记回公主府陪阮峥用膳,任由外头风言风语怎么传,不做辩解,每日去御史台接受他人异样目光的洗礼,安之若素。
阮峥让他不必来得这么勤,表示说:“我一个人会吃饭。”
洛云桢给她舀了碗汤:“我一个人吃不下饭。”
阮峥没话说了,默默接过碗把汤喝完。
永远在家闲着是不可能的。
她休息一段时间,便又开始上朝。皇帝得知她在查梁孤鸿调令,并且有所动作,没有直接点明训斥,适时敲打了一句:“不要带着情绪做蠢事。”
阮峥装聋作哑,当什么都不知道,请完安便起身辞行。
皇帝盯着她离去的背影,转动拇指上的玉扳指,心料她劣根难除,还是那个逞一时意气不计后果的永宁公主,厉声呵斥道:“若你和从前一样毫无长进,这些年的苦头就白吃了,太后也白疼你了。”
阮峥脚步顿了顿,但没回头,沿着宫道走到路的尽头。永寿宫的正门赫然出现。陪太后一起用午膳。祖孙两人,十八道菜。太后叮嘱她多吃肉,说长身体的年纪得多吃点。阮峥大口咽下饭菜,肚皮塞得滚圆。饭后忽觉牙疼,她按住腮帮子,有颗智齿隐隐作痛。太后忙命人去拿来冰盐水漱口。
阮峥才漱完口,怀里又被塞了一小篮子的核桃。太后说吃核桃补脑,如今她也是长脑子的年纪。永寿宫叮叮当当,小锤砸核桃的动静此起彼伏。她再也吃不下,照这个吃法得补成脑瘫,于是坐到门外去。
前段时间搭好的雪人还在那。
雪人结了冻,五官被新雪糊住,已经看不出长得像谁了。
阮峥坐在门前,随手扔核桃,瞄准方向。
核桃叮叮邦邦砸在雪人头顶。
颗颗命中。
但雪人纹丝不动。
太后混淆了她的年纪,见她在外头瞎胡闹,便借这个机会起身来教导,板起了脸色,郑重说:“做事要有目的,小孩子才拿核桃撒气。”
阮峥索性退一步,笑道:“我就是小孩啊,我一肚子的气。”
太后盯着她苍白的脸,一时陌生一时熟悉,有些糊涂了。忘记今夕何夕,自己是该宠着孙女还是给她立规矩。永宁公主从小被教育流血不流泪,遇事稳得住,决不能轻易示弱,所以一向稍有撒娇卖乖的时候。
太后心软了下来,脸上再难维持疾言厉色,如冰雪消融,冷硬的外壳剥裂了。严厉本色被慈爱压过一头。太后忍不住抚摸她头顶,问道:“谁欺负哀家心肝了?”
“不知道啊。”阮峥说。
“没事,哀家来主持公道。”
阮峥贴在太后胸膛里,闭上了眼睛,手里核桃全部掉在地上。
未央宫梅花凋谢,覆在雪上,现出星星点点的红,近看起来像恹恹的血,不怎么吉利。殿内飘出浓郁的药味,轻咳声阵阵。阮峥掀帘而入,锦姑姑惊喜地抬起头,忙命人取垫子来让她舒服坐着。宫女跪在地上收拾打翻的药碗,另有人送入新煎好的药,浓稠得看不出深浅,像碗铁浆。
皇后示意宫女退下去,道:“放着吧。”
她不想喝药。
宫女欲言又止,瞥阮峥一眼,悄悄退下去了。
殿内只剩下锦姑姑跟前侍奉。
药放在那,一点点变凉,没人开口说话。
锦姑姑扶着皇后的肩膀,立起枕头让她靠着,又将药端了过来,劝道:“娘娘还是趁热喝吧,不然殿下该担心了。”皇后没吭声,但抗拒神色减缓些许。锦姑姑叹了一口气,望向阮峥,舀一勺舀汤送至皇后唇边,慢慢喂下去。
阮峥看着自己的手指,等那药喂完,才开口道:“儿臣此番回长安,没给母后带礼物。母后却送了我这样一份大礼,叫我怎么谢才好?”
皇后才咽完药汤,险些再次扭头吐出来。
锦姑姑忙放下药碗,为皇后顺气,轻拍她的后背。单薄的衣裳下凸起了骨头,让人不敢多用一丝力气。皇后按住胸口,伏在床边盯着阮峥,眼睛里布满血丝。锦姑姑瞧着既难受又心疼,知道说的是秦斐然一事,忍不住为皇后辩解:“娘娘当时……”
“锦绣。”皇后闷声咳嗽,打断了她的话。
锦姑姑强忍着眼泪。
阮峥毫无反应,静静瞧着皇后苍白的面容,替她接上了话,“……娘娘当时毫不知情,事后听闻噩耗,惊怒交加,将梁孤鸿打了四十板子,赔我府上暗卫四条人命。”她袖子里的手指伸出来,计算数目,“十板子一条人命,这就是娘娘心里的账。”
锦姑姑无法保持缄默,立起身道:“殿下误会了。”
“锦绣!”皇后攥住帕子,“本宫做什么,犯不着同她解释。”
“母后做什么,的确不必同我解释,”阮峥端坐在椅上,隔着一段距离,凝视榻上病弱的一国之母。安神香在两人中间袅袅焚烧,却无法让人静下心神。“在母后眼里,梁家排在首位,而我姓阮。”
皇后听到如此诛心之言,肺腑犹如刀绞,剧烈咳嗽:“那是她最好的去处。”
阮峥的牙又开始抽疼了,点了点头,道:“确实,去做梁二夫人,是个不错的去处。做母后的牵线傀儡,盯着梁家,忍受吃喝嫖赌乖张暴力的丈夫。日后还要容纳成群小妾,开启内宅的勾心斗角,承受无休止的明枪暗箭。她在梁家的地位源于母后的恩赐,能不能活下去靠自己的手腕。这是母后为她安排的好去处。”
“并不是天下所有女子,都能如你一般任性妄为,有选择的权利。”皇后咽下血沫,没有咳到帕子上,闷声道:“不是每个人都是永宁公主。”
“是啊,她不是。”
阮峥拇指按住自己的腮,感受那颗凸出来的牙齿,“她那样卑弱,连愤怒的权利都没有。”
智齿挤压牙龈,发了炎,肿成一块血泡。
阮峥把那块血泡按破了,不怎么痛,毫无感情道:“受到欺辱,不敢声张,不敢写信同我说,还要跪下去痛哭流涕感谢母后大发慈悲,叫她能有机会飞上枝头。这份恩赐她怎么能拒绝呢?面对我的诘问,难过得快要死了,还得做出一副心甘情愿的模样,诋毁自己,将矛头全揽过去,将自己说得那般龌龊不堪,希望我能善罢甘休。”
皇后闭上眼睛,忍受一切责难,喉咙间涌上腥甜。
锦姑姑张嘴欲说什么,“这不是娘娘的错……”
皇后抬手打断。
阮峥注意到锦姑姑疯狂摇头,像是替皇后委屈到极点,忍不住解释,但被皇后的手势逼得沉默。阮峥无动于衷,继续道:“只要我不生事,坏了与梁家的和气,她吞下所有苦果又能怎么样?明明她才是受害者,到最后却要委屈求全。”
皇后喘匀一口气,缓缓立起上身,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语气却强行控制住,没有暴露颤动的情绪,她盯着仿佛陌生人的亲生女儿,字词咬得僵冷:“这就是你不满的,还有什么,一并说了。”
阮峥侧过眼睛,道:“母后当初派秦斐然来监视我,大概从没想过,万一被我察觉,我是否会因反感而将人秘密处死。她是罪臣之女,一颗好用的棋子,死了没人会在意。母后不在乎。可是,既然我离长安前,母后保证过,公主府不会有事,如今又为何食言?我说过梁孤鸿若敢动公主府的人,我不会顾及任何人的情面。”
锦姑姑失手打翻药碗,难以置信,从未想过公主有朝一日会如此质问皇后:“殿下怎么能这么说娘娘……”
皇后呼吸紊乱,通红的眼眸里没有感情,指甲却嵌入了掌心。身形单薄似纸,轻风能吹折,被这些话凿穿了。她病魔缠身的躯体支离破碎,剩几缕残魂,强行粘住母仪天下的尊严,不死不屈地立在阮峥面前。身为母亲的那一面早就千疮百孔,血肉模糊了。
“让她说完!”
皇后被锦姑姑搀扶着,身形摇摇欲坠,话音却骤然拔高。
“母后是觉得,我们都还在小孩顽劣年纪,彼此争强好胜。玩过火了各打三十板子揭过去,万万没到你死我活的份上。”阮峥弯起嘴角,眼底无分毫笑意,寒意刺骨:“当初,我在雪巷捅了梁孤鸿一刀,如今他报复回来,很公平合理。可他要是光明正大捅回来,我绝无二话可说。”
皇后终于明白她的意图,浑身的血都凉了。
“你要他死吗?”
阮峥拢住自己的袖子,抿着唇,不答反问:“母后知道我为什么会捅他吗?”
这件事当时不了了之。阮峥没有主动提起过。皇后派人询问梁孤鸿,没有得到可信答案。梁孤鸿当时的说辞是公主疯了,看他不顺眼就捅他。
皇后自然明白事出有因。
但这个因在哪呢?
“因为他说我是弃子,没有人要。”阮峥后仰靠在椅子上,眼睛衔着皇后,拉长放远。两人之间的距离仿佛咫尺天涯,她的笑容空洞苍白,冒出森冷的刀子:“还说,当年那对龙凤胎,如果憋死是我,母后如今过得不知有多舒心。”
龙凤胎。
锦姑姑骇然,脸色大变,扭头去看皇后。
皇后哇的一声吐了血。
阮峥望着形容枯槁的母亲,心中梗住大石,轻声道:“我听到这话,像是失控了,等我回过神来他身上已经多了个窟窿。他说的我一点也不信。我想啊,锦姑姑说,母后当年为了生我,在院子里走了几个时辰,流的血染红殿外花草。母后为了生我吃尽了苦头,怎么会恨我呢?后来才明白,母后当年想生出来的,并不是我啊。”
皇后浑身发抖,头发都散了下来。凤冠上的垂珠打在脸上,打得她从容全无,几近失态。她抓住锦姑姑的衣袖,呼吸残喘,盯着那滩血,仿佛窥见许多年前挥之不散的梦魇。她在这场对峙中溃不成军,终于无法维持体面,哑声道:“你就这么恨本宫?”
阮峥惨然一笑:“是娘娘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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