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识君

　　隔日，季予兮傍晚才来，苦着一张小脸看样子是真的把夫子布置的功课都做完了才过来的。但是进屋没多久就又喜笑颜开的跟他讲着，已经把信传出去了，还手舞足蹈的夸张着比划说，那根本不是什么信鸽，是一只特别漂亮的白色鹰隼。
　　林君听着解闷，还告诉她，方渺说它叫小墨子。
　　季予兮满头雾水，起的什么怪名字，多好看的大白鹰，名字听上去一点也不厉害。
　　没过两日，方渺果然来了，起先季昭不让他进来，季予兮气的拔剑追着季昭满院子跑，方渺才得空进了屋子。
　　可才一诊上脉，脸色陡然就变了。
　　“按照脉象来看，至少已经两个月。”
　　林君从未见他如此严肃，他那张娃娃脸不笑的时候，还挺唬人的。
　　“你这段日子都接触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就只是平常吃饭换药这些。”
　　方渺见状不语，让林君谎称饿了，再去传点饭菜过来。可等饭菜上了桌，他一一检查过，并无任何问题。同样，伤药也是极好的止血金方，不会出错。
　　“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此毒已开始侵入经脉，必须赶紧解了，若不然手脚都会废掉。”
　　他说的，林君自己清楚得很，他早就尝过这种滋味，又怎么会忘记呢。
　　他会变成一个废人，毫无尊严，任人宰割。
　　“你解得了吗？这是禁阁独有的一种毒，叫做九转炼魄。”
　　“我……有办法，只是这里不行，你得跟我回药王谷去。”
　　“那就算了吧，我懒得折腾了。”
　　“你这叫什么话？自己的命岂是儿戏？算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我不想解了。”
　　“林君，你有病吧！你知不知道这毒……”
　　“我知道。”他打断道。
　　为什么近来所有人都在问他知不知道。
　　还要知道什么？还该知道什么？
　　他都知道。
　　可还是一样一样的，重蹈覆辙。
　　“我十五岁那年，就中过这种毒。解毒太痛苦了，我这人吃不了苦，不想受那份罪。”
　　“那我找别的方法给你治，我总能找到办法的。”
　　“可我不想等了。你不是跟我说医者父母心吗？那你就心疼我一次，别让我遭这个罪。”
　　方渺哑口无言，他看着林君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谈论生死仿佛像是在闲话家常，着实生气又实在不解：“你要是真不想活了，又何必大老远把我叫来！我赶了几日的路，就是来听你说这些丧气话的吗？！”
　　“我是想，你与我关系好一些，总不舍得看我苟延残喘的。你救人无数，难道就没有遇到过那种束手无策的病人吗？你也见过他们被病痛折磨致死的样子，很惨的。”
　　“……但他们都拼命地想活下来。”
　　“我不想，我不愿意。”
　　这世上，总是求死容易求生难。
　　“方渺，我是个胆子很小又运气很差的人，我不想赌了，到头来输了，还要把罪都受一遍再死。找你来就是想你给我个不那么难受的死法，我一点苦都吃不了。你医术好，总有不那么难吃的毒药吧。”
　　“……你……”
　　他这一番话，让方渺当场怔在原地，他就从没见过有人能求死求得这么坦然。可他也明白，林君说得都是事实。
　　这种毒本就极度损耗元气，就算解，过程也必不轻松。
　　林君说他以前中过，自然也解过，便就知道自己会经历些什么。
　　他只是单纯的，不想再经历一次。
　　这是他的选择，方渺本就不该干预。
　　“你意已决，我也不再阻拦，只是我身上没带着那种药，待我回去取来，下次给你。”
　　良久，他才开口应下林君。
　　“下次是何时？”
　　“下次就是下次，你若是等得不耐烦了不如现在就一头撞死算了！”
　　“你别生我气，我等就是。”
　　方渺不知他为何还笑得出来，倒是自己气的喘吁吁的，平复了好一会儿，抬手双指并拢截住他周身重经大穴道：“我已封住你全身经脉延缓症状，会有些副作用，你自己多注意。”
　　“多谢了。”
　　“呵，我这是头一次帮人寻死还被道谢的。摊上你我也真是倒了霉了！”他说着气不打一处来，起身拂袖离开。
　　季予兮本在院子里拖着季昭，眼看方渺拉开门出来，急忙上去道：“方大哥，怎么样，师兄没事吧？”
　　方渺正生着气呢，再看季昭一脸戒备，当下心烦意乱扭头便走。愣是把季予兮甩在原地满头雾水，犹豫着望了眼屋门还是追了出去边跑边道：“欸，你跑什么！把话说清楚啊！”
　　一路上，两人一前一后频频招致众人侧目，方渺疾走了片刻，好不容易恶狠狠地吐出胸中憋闷的气：“你跟着我干什么。”
　　“废话，你说干什么！”季予兮追的连呼哧带喘，见人停下来赶忙一把抓住了他袖子道：“有你这么给人看病的吗？看完就跑？你是看病啊还是谋杀啊！”
　　方渺冷哼一声：“他那样子用得着我出手？”
　　“我说你这个人……！”季予兮急的眼眶微微泛红，努着嘴道：“是不是师兄病得很重啊……”
　　她这般样子看得方渺于心不忍，又无法实话实说，只得避重就轻道：“需得按时吃药，安心静养。”
　　“那……那你倒是快开药啊……”
　　“药方我得细想想。”
　　“细想？要多久？我看你就是个庸医！算了，我去给师兄找别的大夫！”
　　“我劝你最好老实点，他这病别人治不了，你再折腾几次，他真就活不久了。”
　　“我不许你这么咒我师兄！他人明明好好的，不过就是肩上受了些伤，怎么就治不好了！”
　　她说着，尾音都有了哭腔，是当真急坏了。方渺看着，半晌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好了，我吓唬你的，你师兄没事，只是他不愿意喝汤药，待我回去调至好药丸再送过来。”
　　这话听着到像是真的了。师兄一向厌恶喝药，季予兮以前总见小叔为这事发愁。
　　“那你动作要快些，我等着你。”
　　“……我尽快吧。”
　　他嘴上应着，心里却越发下沉，心中嘲道：你若是知道他让我给他什么药，怕是永远也不想再见到我了。
　　出了剑庄返回长洲，方渺一路上都在琢磨林君的事，算来他们也快一年没见了，本想着应当是一切安好，所以小墨子才迟迟没有送信过来，可万没想到才收到第一封信就得知他病了。如此舍近求远，方渺便知事有蹊跷，匆匆赶来，果然一切正中下怀。其实诊脉时他几次三番想问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见林君那副勉强支撑的样子，他是真怕自己多说一句不该说的，就把人又往前推了一步。
　　他也不是没见过这种精气神的人，只是上一次见，还是很多年前，他在宿邪谷遇到师父的那时。
　　也不是说有多难过，旁人轻易也看不出来，但就是自内由外的透着死气。
　　唉，情之一字究竟是为何物？怎就如此摧人心肝呢。
　　他想起当年在宿邪谷里，那个整日酸掉牙的书生，总是喜欢写酸诗品评世间情爱，十有九悲。
　　他默默地回忆着，顿觉自己原来并不是毫无感情，只是年少莫要遇到太惊艳的人，否则真就很难忘掉。
　　可话说回来……他这个人吧，一贯是向钱看的，虽不自诩侠客名士，但也算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唯有在林君这事上，一直做着赔本买卖。
　　算了，这大概就是还不清的债吧，再说，世上能有几个人一辈子活得清清楚楚，不与旁人瓜葛半分呢。
　　要是有，大抵也幸福不到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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