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修罗道

作者:緋村天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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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决裂


      长夜星辰黯淡,急鹰在半空打着圈盘旋,划出的轨迹似是有某种规律。
      白灵飞催骑直行,选了最显眼直接的路程驰往古越山。猎鹰没多久便飞离这片山脚范围,而他夹腿挥鞭,使汗血宝马加速前奔。
      不到两盏热茶,前方大片营帐灯火通明,直把将夜空照得透亮。
      整座古越山都看到这匹直冲营寨而来的快马,更知道马上是何许人也。他在寨门前勒缰下马,毫不意外看到郑兵在寨内全军戒备——
      令他意外的是,安若然真的设了酒桌在寨门前。
      整座古越山虽防卫森严,安若然却没在寨外布置一兵一卒。端坐在酒桌前的除了这位统帅,就只有同样等待他到来的小天。
      “飞哥哥﹗”
      那一声焦急的呼唤,在战火纷飞的年日里,听来尤其恍如隔世。同样恍若隔世的,还有那张右颊带着刀锋划痕、却英伟不减当年的脸容。
      自洛阳一別,他和安若然并非没再相遇,然而数次也只是在沙场遥遥瞥见彼此,成都、九江、水石城……每次都是一场极其血腥的碰头,那些时候,他们是敌对两方的主帅,从他们口中下的每一道军令,都旨在要将彼此置之死地,再也没念及过半丝昔日旧情——
      然而此刻在小天面前,他又有种回到少年的剎那幻觉。
      那声“师兄”卡在喉间,七分情切三分苦涩,仿佛用尽了他从伊洛到江南多年的力气。他多么希望他们还是那对在栈道迎风舞剑的师兄弟,落日余晖、云海山河,一切都是当初纯粹美好的模样。
      但那句卡在喉间的“师兄”,始终也只能卡在这里。
      他一步步走到安若然面前,可是他走过的,再不是当年寒碧阁外的竹林,而是各自手下将士的尸山血路。
      “南楚军白灵飞,前来求见安帅。”
      此话不高不低,只恰好传到安若然和小天的耳里。而从寨内士兵的视角看去,只见到他在那个“奸细”旁边的空座中坐了下来,两人却恰恰被统帅的背影遮挡住了。
      他没迎上安若然的注视,目光首先落在坐着轮椅的少年身上。
      ——他读过每一封小天亲笔写的家书,也将那些笔迹全都烙刻在脑海里。他知道自己的小不点长高了、也成熟了,他无数次想像过小时候的鬼灵精会长成什么样子,而如今他终于看到了。
      眼前的小天,一如他想像中的飞扬少年,双眼灵动带着神采,即使不笑也有一种灿烂的暖意。
      他唯一的小不点终究没被童年的惨剧毁去。这些年小天不在自己身边,却有另一个更好的人陪伴著,是那明如烈凰的皇族少女驱去他的阴霾,替自己看顾著他、分担了他的经历与感情。
      “小飞,我没有更好的方法请你过来,希望你能理解我。”
      霜秋时份的冷月,恰如一把待发的弯弓。两杯水酒在桌上映著月华——正是安若然一边说、一边为他俩倒满的。
      “师兄。”他终于是换了称呼,衷心低道一句:“谢谢你。”
      他知道安若然是留了余地的。小天身上毫发无伤,手上更没有被长期綑绑的痕迹,这在联军里绝非一个被认定作“奸细”的人能有的待遇——正如他现在被安若然用身形隔绝在郑军箭锋之外,也绝非一个敌军统帅能有的待遇。
      “有些事情,我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安若然长声一叹,亲手递了一杯酒给他,“也许是作为安帅做不到,也许是作为我自己做不到。你我在沙场互拼时不用谢,现在也不必谢我什么。”
      ——他的师弟低眉抿唇,清绝若雪,依然是昔日那副惊艳的容颜。
      他知道南楚军统帅外号“单骑修罗”,用兵奇诡、手段狠辣,是联军最畏惧的敌人。在九玄剑下丧命的将士,足以层叠堆满小戈壁,而这玉面修罗却从不动容,甚至没在血池中眨过一次眼。
      可是那些脍炙人口的传闻,却始终没法跟眼前清秀不沾烟火的脸容拼在一起。在他的记忆里,自己师弟始终是不染风霜、不沾红尘的白衣少年,纵使他已变成自己最难缠的敌手,也纵使现在的他眉目纯真、却早因际遇而长满尖锐冰冷的刺芒。
      “师兄,我知道你打算把我留在这里,可是在此之前,我想求你一件事。”
      他微微摇头,白灵飞心下一沉,又再开口:“小天是你眼看着长大的孩子,我——”
      “小飞。”
      他在安若然的轻唤中顿住了。
      ——小天一直坐在他身旁,紧紧握着自己一双沾满鲜血的手。这孩子已经知世故、懂人事,明白没法在这种情景插上嘴,所以即使有满心不解,也只是沉默看着他们并不平静的对话。
      这是他不惜代价也要保护的人。
      他本来也没想过能离开古越山。既没带兵符在身,他就做好了把命搭在敌营的準备,但如果安若然真要把小天也一并处置,他也只能对安若然拔剑无情。
      “我没打算把你留在这里,你求什么我也清楚,我可以答应你。”
      ——这是白灵飞今晚第二次大感意外。
      “你在光明顶和天引山都曾经出手救我,我在洛阳放过你和景言一次,这剩下的一次人情,今晚不妨就把它还给你。”
      安若然说得云淡风轻,可是连白灵飞自己都听得一阵心颤——
      假如今晚孤身赴会的是师兄,自己又是否真的能坦然放他出平京城﹖
      “你们何必要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就当是敍旧也好、坦诚相对也好,你们真的就不能好好的谈一下吗﹖”一直憋著的小天终于找到机会,急切的看着安若然:
      “大师兄,你快跟飞哥哥说啊﹗你当年背弃信诺,没有依在洛阳的约定出兵相助南楚,是因为你有你的苦衷,你快点说啊﹗”
      白灵飞不由想起在洛北別院里,景言和安若然相约联手光复幽云故土的一番豪情。
      他其实也隐约猜得到,安若然当年必定是有苦衷的。不然的话,师兄不须在暗中和阿那环合作之后,又在天津桥上出手截住扶光,使他和景言能够逃过死劫——
      扶光在漠北是与他们师父齐名的一代宗师,当时安若然选择为他豁出去,何尝不是冒险之举﹖直到后来他再回江南,才知安若然在那惊动中原的一战中重伤,於郑宫被明怀玉照料了整个严冬,这才能够在融雪之时带兵离开伊洛。
      “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能有的苦衷,你想必也会知道。”安若然捧著酒杯苦笑道:“我把怀玉从白马寺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明教种下了‘三段锦’之毒。我俩并无所觉,但毒素一直侵蚀怀玉的元气,直到那年登基大典之前终于显发。”
      白灵飞满目瞭然——能让他师兄放弃家国大义的,果然只有明怀玉一人。
      “我逼不得已背弃和景言的承诺,是因为如果不和明教合作,怀玉便绝无延命之药。自从战争爆发开始,扶光便派烟岚来时刻监视我一举一动,也是以防我暗中与你私通,反咬明教一口脱出他们掌控。”
      安若然说完这番话,便仿佛如释重负,朝他和小天舒开眉头。
      白灵飞沉默不语,只是远眺著营寨之外,那呼啸著风沙与广漠的远方。
      这件事虽是他们两人的恩怨私仇,但又何尝不是关乎中土之争﹖自从安若然从伊洛发兵南楚,中原便彻底错失二百年来最接近统一的时机。战火将大地每个生灵都卷入其中,如今平京将破,联军三国很快会犹如抢食的野兽、把马蹄能踏到的每寸土地都撕到口里。
      师兄当年这个决定,背弃的不是他或景言,而是每一个曾经与清平盛世只剩咫尺距离的百姓。
      ——曾经搁在他们中间的嫌隙,那么轻易而举就解开了。然而解开之后,他们两个又能如何呢﹖
      “那不就已经说开了吗﹖大师兄,飞哥哥那么信你,只要你们重归于好,两师兄弟合作联手,平京千百万人就能得救了啊﹗”
      白灵飞的心中,渐渐弥漫上一种深沉的悲哀。
      他忽然记得当年自己在天引山对安若然的挽留,也记起了安若然那时写下的离言:
      若来生有幸,再作同门兄弟,携剑仗义,流浪天涯——一字一句精雕细琢,锋利得像把淬炼的刺刀。
      今生今世,他们已经各自走上了歧路。无论是他、还是安若然,都选择成全自己的乱世雄心,为他们坚持的理想和未来至死方休。被辜负的这段情义,除了来生再续又还能如何﹖
      “师兄,与虎谋皮终非良策。若有机会,你还是上一趟西域昆仑山吧,光明顶的神药宫供奉著初代教王烨珩所著的《五毒/药典》,总会有能解郑皇身上之毒的方法。”
      那么不把天下放在眼内的语气,使安若然不禁摇头失笑——
      他听得出,那是他们两人之间,最后以师兄弟之名说的一番衷言了。
      他突然回忆,自己离谷下山的时候,和白灵飞相约过要一起征战沙场、平定天下,开拓新的太平盛世。夕阳、西风、栈道;刃剑、白衣、天下……一首凄婉的小调在记忆中悠悠响起,是师弟用笛音送自己下山的《远別离》。
      他们都将那时离別的画面仔细擦好藏起。白灵飞凭它追逐江南经年,织成少年时一个黯然神伤的梦;他也以它支撑自己逐战立威,造就那个伐遍伊洛无有一败的传奇勇帅。
      ——终于,一切都要在今夜终结了。他们用过最纯粹的情、立过最真诚的誓,彼时山河壮丽,谁又曾想过他们往后会像刻下如此不堪。
      “小飞,难得我们多年不聚,陪师兄最后喝一杯水酒吧。”
      “大师兄……”小天听到这里,才品出了他们两人言语中的诀別之意。
      白灵飞眼底一涩,咬著下唇,终于用双手捧住酒杯。
      “我心里一直有根毒刺,在我拔掉它之前,我想再仔细看一看它。”
      安若然伸手过去,像以前一样抚过师弟的脸颊。直到被指尖碰到眼角,白灵飞眼里的霜雪终于融化成水,逐滴沾湿了安若然的五指。
      ——小飞﹖怎么又捧著糕点了﹖外面风大,快点进来。
      ——小飞,你给我弄这么多好东西,师父回来知道后肯定生气的。
      ——別这么看我……唉,这次我去跟师父认错领罪,记紧下不为例,如果你再闯祸,我也帮不了你。
      ——怎么又惹祸了呢……好好好,我去,我去师父那儿还不行吗﹖
      他们又再像童年一样四目相对。将自己捧上心尖宠过的人,多年后竟又这般温柔的看着他。
      ——师兄,你喜欢哪首曲子﹖我学会之后每晚弹给你听。
      ——师兄,你看这桂花糕是不是甜了些﹖不如我下次换个方法做吧。
      ——师兄,我要把剑法学得更好,将来跟在你身边才不会拖累你啊。
      ——师兄……即使我以后真的练成了“无蕴”,也只会使给你一个人看。
      一饮而尽,从此情义永绝。
      他饮下了一生最灼喉苦痛的酒,朦胧起双眼推著小天別过了头。
      “白灵飞。”
      他的脚步在丘壑间凝定了。
      身后是一下白瓷碰上桌面,那是安若然尽饮后放下酒杯的声音。
      “有一句话,我多年以前就想问你——”
      古越山上风起碧林,将他俩眸里感触的温情吹得一丝不剩。
      “如果我想要你手上的九玄剑,你会把它还给我吗﹖”
      他依言低头,瞥向自己腰间的六尺青锋——
      那把他曾奔过栈道想送给师兄的神兵,多年后已然成为他和他国家不可失去的存在。
      原来,他们诀別的这壺酒,早在安若然走过栈道时便已酿好,只等乱世为他们做最残酷的开封。
      “不会。”
      他在黑暗中逐渐笑了,那笑很是漂亮,骨子里却是冷的,正因为冷,看上去便愈发理智绝情。
      “除非我死了,否则没有人可以把九玄夺走。”他淡淡的道:“包括安帅你在内。”
      “好。”
      安若然看着面前两个空掉的酒杯,眉若利剑、笑如刀锋:
      “那么下一次,我会在战场堂而皇之把白帅的剑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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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2章 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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