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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人
春天才打过仗,夏天好不容易歇下,人人都担忧这秋高马肥的日子又要敲响战鼓。
农人将麦粒堆进仓中时,脸上又喜又忧:今年的收成这样好,又能供前线打好几次仗呢。
但战争还没真正开始,她们就打起精神来过日子。抛开那些冰冷血腥的东西,秋天着实是个好时节呀。
粮食熟了,冬祭也来了,街上的小摊又支起来,一声声吆喝响着,就渐渐把恐慌压下去,仿佛战争永远不回来,她们能一直沉浸在美梦中。
君华站在摊前,严肃地打量竹片架上的糖葫芦。她挑了又挑,才美滋滋地选了两串,付过铜钱,趁商贩还没认出自己,加快脚步走了。
她咬下一口,甜脆的糖壳裂开,酸涩的果肉以极其霸道的姿态占据了味蕾。
定安将军被酸得龇牙咧嘴,想回去找小贩理论,一时又有些踟蹰:那小贩一脸精明,一看就是会骂人的,她要是骂不过怎么办?
……算了算了,酸的也不难吃。
这么想着,将军小心翼翼地又啃了一口,痛苦地闭上眼睛。
“……将军?”
将军立刻严肃起来,一脸高深莫测地点点头,悄悄把糖葫芦往身后揣。她定睛一看,高兴地招呼道:“小红!你也来逛街吗?”
小红手上提着两包药,一脸无语:“别藏了,我都看见了。”
君华若无其事地把糖葫芦掏出来,把完好的那根给她,说道:“给你。”
小红张了张嘴,收下糖葫芦,一见定安将军犹豫的表情,又把它还回去了。
……她定是在想,万一这根甜呢?小红想。
定安将军欲拒还迎,最后还是藏不住喜色地收回来了。她飞快咬了一口,立刻眼睛发亮,甜的!
小红笑着摇摇头,随她走了一段。
君华吃完糖葫芦,好奇道:“你如今,还叫小红吗?”
国主下令,人人都要有名有姓的,小红这个名字自然是要改一改。她说:“先前立过几回功,有幸见天颜。娘娘听说我家还没来得及改姓名,就亲自替我和妈妈改了姓名。”
“娘娘说,春花秋月是极好的,红同朱,也可解作朱颜,都是好的,只是有人写过一首词,就显得它们太悲了。问我想不想改个喜庆点的,我说想。”
君华问:“如今叫什么了?”
“舟在江海,不为莫乘而不浮。君子行义,不为莫知而止休。舟车楫马,浮沉自若,便为我取名江楫,字莫休。”江楫说。
君华笑起来,她又问:“你妈妈的病怎么样了?”
江楫示意她看手上的药包:“好多了,医生说再养半年就能好全。”
君华脸上笑意更甚,她说:“你可得好好陪陪她。”
江楫无奈摇头:“我如今是个偏将了,一有战事就要上战场,没时间的。”
君华失落道:“这样啊。”
江楫好笑道:“有人陪她呢!将军麾下那个士兵,给了我家一件寒衣的那位,她如今是我义姐。她守奚宜时断了只手和半条腿,上不得战场了,就在家陪妈妈呢。”
君华笑了笑,又不太能笑出来。
江楫看了看天色,有些焦急道:“将军,我先走了!”
她急匆匆跑了,君华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
夕阳为世界铺出倾斜的阴影,暖橙的光辉模糊了暗色轮廓,她走进那片夕色时,身上的鳞片闪过一星光。
定安将军漫无目的地走,她坐在了山崖边,风静静地吹着。
眼前忽然落下一片黑暗。
宽大的蝶翼撑开,构出一片阴暗的天地。闷热的空气让君华不适,呼吸也有些沉重,清凉的风从蝶翼下方钻进来,缓解了她的热意。
黑暗,寂静。热气蒸软了风中吹得僵硬的身躯。
君华微微仰头,若木低头看着她,蝶妖站在纤瘦干枯的枝桠上,枯枝一动未动。
一只落在枯枝上的蝴蝶,正张开自己的翅膀停驻在悬崖边。蝶翼后露出一小片的蓝天,光亮晃到了她的眼睛。
她发愣的刹那,若木忽然撤下羽翼,亮堂堂的就把她的眼睛暴露出来。君华下意识想闭眼,那只手却推着眼角的鳞片,让她一点点睁开了眼。
“……怎么了?”君华问。
“没事,好久没找你玩了,来看看你。”若木说。
“你怎么那么闲。”君华匪夷所思,“你不干活吗?”
若木哀叹道:“小枫不肯要我帮忙呀!”
“……是你前科太多。”
若木笑嘻嘻的,她俯下身去,蝶翼将人轻轻包裹。她说:“好了,别的都别管。你很累了,休息一会吧。”
君华顺势闭上眼睛,她的呼吸似乎也轻浅起来。脸上是凉的,那凉意有一道轨迹,隔着鳞片,沁到心里了。
她是不可以苦恼的。当然不是被糖葫芦酸到,犹豫要不要去理论的苦恼。
白剑女君,定安将军,无论哪个她,她都是最坚实的支柱。
她是一棵蓬勃生长的树,要庇护着土壤下怕烈日的小虫,让松鼠爬上爬下地活动,草和花一并生起来,连行人路过也能靠一靠。
她不可以对亲邻说累,更不能对士兵说怕,妹妹已经是她的君王,无暇再敲敲她的额头让她别多想……她的茫然不再属于她,而是众人的不安。
但唯独在这,没有剑客与将军都是不存在的,她只是一个有点疲累的凡人而已。她可以在这片阴影里怠惰地幻想一下,现在依旧是很早以前——她还什么人都没捡,话也不太会说,两个孑然一身的家伙,在这广阔的世界自由自在流浪。
……即使这里面并不全是真的,但谁会去计较一个梦呢?
是夜,定安将军就进宫议事了。
不仇琬已经完全开启了战争疯子模式,打完苍栾打望青,打完望青打裘罗,转头又挑拨水族联盟搭理风岑,现在又御驾亲征去打策孚,听说还捎带手在策孚隔壁的娄察国搞了大屠杀。
望青国主看着情报,讲了个没人听懂的冷笑话:“她这个年纪,还是睡得着比较好。”
“我们不能干等着。”君华说。
所有人都看向她,已经册封岱王的定安将军淡然自若,她说:“南苍栾靠近旭华本部,不宜动,陈兵即可。向东夺取裘罗,再取祝前,则东部再无掣肘,可成南北对峙之势,全力布防。”
这是一个合理的战略。
不仇琬在裘罗这片飞地留下了十万大军,由昭宁郡王与宗政敏管理。这种遥控领导的战术很冒险,十万大军又属于一种强硬地南民北迁,先不说真正有战斗力的军队数量多少,光是水土不服就够大军摇摇欲坠。
旭华在裘罗的统治其实并不稳定。裘罗王室被不仇琬屠了个干净,但无济于事,宗政王室在裘罗人心中的存在感还不如水坝。她笼络住了氏族,借由她们的触手巩固统治,这只是山大王轮流做而已。
氏族嘛,祁访枫又不是没打过交道,这些年也宰了不老少了。
要小心点不是旭华军。
祁雪青说:“娘娘,末将愿请命。”她的笑容很勉强,让人一看就打个哆嗦。
高泉一战折损了大量军队,定安军又被洪水淹过,细细论下来,倒真是飞旌军力量保持得最好。
平昌侯沈列有些犹豫:“若是飞旌军前往裘罗,南苍栾处由谁防守?”
“南部的防守不必要精兵。”镇南将军贯丘灵说,“天君带兵去打策孚,又在苍栾留了十万人,除去郡兵各地兵力抽调一空,还要镇压叛乱,旭华人顶多在苍栾和我们对峙,她们也没人能进攻。”
“先打下东部,我们才有和天君掰腕子的底气。”许巢蓝看向祁访枫,“必要时,苍栾可失。”
国主环视一周,心里嘀咕着:【“我这些将军,都挺进取的。”】
没人想着保守作战,全都惦记往外打。
祁访枫琢磨一会,一拍桌子:“那就这么定了!飞旌攻裘罗,镇南守苍栾,其余人镇守本部。”
……不对劲。
沈列愣愣地看着她,诡异的第六感嗡嗡作响。
果不其然,祁访枫豪放道:“本王要御驾亲征!”
会议现场寂静了一瞬间。
下一刻沸反盈天!
望青国主是一位实权王,她说自己要御驾亲征,那谁也拦不住她。
百官婉转劝了半天,哭得水漫金山也改不了她的主意。余才高深吸一口气,问她:“娘娘要御驾亲征,谁来治国?”
祁访枫看了看她,说:“望青一京四十六城,自然在丞相肩上担着。”
周围人的目光已经以她为圆心画出一个圈,余才高忽然觉得地板特别软,很适合她的膝盖枕一枕。
娘娘乐够了,温声道:“雍司有相卫氏,为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得入慕容氏宗庙。本王亦不吝祁氏家谱,卿何妄自菲薄?”
丞相这回真跪下了,她红着眼,给国主行了个大礼。
……
临走前,祁访枫去找了若木。
快六十年过去,她容颜依旧。
蝶妖坐在她面前,一只手支着下巴,阳光落在她的衣摆上。那是一件苍翠欲滴的衣裳,树根般的纹路从腰际向厚重的裙尾蜿蜒,根系上缀着一颗颗圆润的黑玉,仿佛栩栩如生的土壤中的爬虫。
岁月不能在她脸上留下一丝痕迹,那双眼睛也看不见人间似的,永远带着漫不经心的笑。
“再打两年,我也算十年戎马了。”祁访枫说,“可我总觉得,打完仗,一切也不会结束。”
一统大陆后还有魔族要对付,苍栾境内的活祭坛,她是专司神秘事务的巫女……西大陆的俗世沸腾着,里世界似乎也另有乾坤,可祁访枫已经有些累了。
若木说:“我说过的,如果你不要那么多,我能保你一世顺遂。”
祁访枫低下头,放在身前的手攥成拳头,呼吸也沉重起来。她说:“你这么说,很不公平。”
若木无奈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你要是不去管,又怎么会没完没了地困扰呢?”
“为什么你要管呢?”她问,“你所愤愤不平的事情,从前有,现在有,以后还会有。一头热地干些注定没结果的事,反倒来问我,怎么看不到尽头。”
祁访枫静静听着,不置一词。
良久,她才说:“……听不懂,不和你说了。”
若木在她身后,提醒道:“你随时有放弃的机会,我等着你。”
她提着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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