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老干爹、老干妈
我在去食堂打水的路上看到了贴在断壁残垣上的一张公告,说是我得了全国大学生英语竞赛一等奖。
“一等奖哎!你好厉害!”我身旁的女孩子说,“我才三等奖。”
没过多久,我就在英语系的一个白白胖胖的年轻男老师的带领下,跟一个陌生的男同学一起,在夜里坐了卧铺汽车去了市里。我们要去参加英语竞赛。
我们住进了我想象中的五星级大酒店。他们两个男的住一间,我自己住一间。吃完晚饭,我就自己窝在屋里看电视。那两个男的一起出去逛街了。
晚上十一点,我都睡下了,那个男同学奉命前来喊门。
“砰砰砰!”有人在敲门。
“谁?”我说。
“我!”那个男同学说。
我躺在被窝里仰起头问他:“有事儿吗?”
他隔着门说:“李老师喊你去吃草莓。”
我说:“我不吃了。明天还要考试呢。”
“你还是去吧。李老师喊你,你都不给面子啊?”他说。
我说:“你跟李老师说,我睡觉了!明天还要考试呢。”那个男生悻悻地走了。我知道那个男老师也会不高兴。切!我还不高兴呢。我来这里是干什么的?我是来考试的。黑天半夜的,我一个女生,你一个男老师,你喊我吃什么草莓。我明天要考试,你作为老师不应该让我早点休息吗?我是吃你的草莓讨你开心重要还是好好休息准备考试重要。你不开心拉倒,我是来考试的,又不是来讨你开心的。
暑假里,我们照例被集中在一起住宿。我蹬着自行车去带了家教。新疆的夏天,阳光直射,到处被太阳照地明晃晃的。我很快吃不消,上火,痔疮发作。以前虽然也疼过,但是没有肿过,现在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肿得有鸡蛋大小。
我屁股里拖着一个蛋蛋,在大街上逛,在街头的拐角处,看到了一家痔瘘医院。我进去以后,那个男医生给我看了看,说我得了内痔、外痔、混合痔,得动手术。我感觉那家医院位置偏僻,地方逼仄狭小,条件也不好,跟个私人麻将馆儿似的,并不能让人信任,我就走了。
我又到了当地的妇幼保健中心,两个中年妇女按着我检查了一番,说是外阴脓肿。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外阴脓肿,就是痔疮犯了,□□旁边烂了一个洞,发炎脓肿,把□□周围前前后后左左右右都给肿起来了。但是当时我也拿不准。妇幼保健院的医生给我开了一袋子药,我拎回学校,在校医院就近挂水。我每天去输液室里挂水,看电视。电视里放着《哑巴新娘》,主题曲唱着:“燃烧燃烧燃烧,用你的真心燃烧!”
不久后的一天夜里,我的病情爆发了。那个脓肿的地方爆开了,不停地流脓,疼痛难忍。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一阵子,实在忍受不了了,只好跟周婕她们说了。毕竟是同学大义,周婕她们立刻表示要陪我去医院。可是,女生又没那个本事背我,周婕就呼救我们班的大好人李腾飞来帮忙。周婕她们让李腾飞驮着我,我说我自己还能走。我就自己站着,跟她们一起乘公交车到了医院。
到了医院以后,周婕、赵娇她们几个靠墙边等着,李腾飞忙着帮我挂号。我躺在手术室的床上,两个年轻的女医生帮我查看病情。
“哎呀,这是痔疮,肛瘘。都流脓了!”那个年长一点的女医生说,“里面还有好多脓,先给她挤吧。”她就率领着另一个年轻一点的女医生给我挤。她们在我创口上使劲挤,我疼地“啊啊”直叫。
那个年长一点的女医生说:“你不要叫,你叫什么?我们在给你挤啊。你不能忍忍嘛。你看看,挤出来好多豆腐渣一样的东西。你别动,我把坏掉的组织给你撕下来。”我知道她们不喜欢病人叫,可是我忍不了,她们把我挤地生疼的时候,我还是扯开嗓子“啊啊”地叫。她们挤完了,给我清理消毒,包上纱布。我被推进病房里。
李腾飞忙着跑来跑去,很快帮我办理了住院手续,还帮我联系了保险公司,保险公司很快来人给我做了记录。我当时还可以行走。我就请送我来医院的同学吃饭。医院门口有个小饭馆。我进去点了几个菜,其中有我最爱吃的回锅肉。但是我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吃辣的。
赵娇就坐在我对面。她一边有滋有味地吃着饭菜,一边用黑山老妖似的嗓门儿跟我说:
“大省,你赶紧好起来,好了就可以吃了。”
周婕说:“大省,你以后不要这样请我们了,你省点钱,还要看病呢。”
我们班主任知道了我住院的事,她很快让班长排班,让女同学们轮流来陪护我。一些平时跟我还不错的男同学也来看我了。周婕跟李腾飞还是经常来看我。尤其是李腾飞,几乎每天都来。
我的床头上赫然贴着“肛瘘”这样的字眼。
周飞燕坐在我的床头笑着跟我说:“你之前说的外阴脓肿,我还纳闷。你那么爱学习的一个人,怎么得的外阴脓肿啊?是不是你去市里参加英语竞赛,酒店的东西不干净,把你给传染了啊。现在我们都知道了,你得的是痔疮!”
过了几天,病房里来了一个六十多岁的回族老大妈。她是一个典型的回族老大娘,长得肥满溜圆,矮矮胖胖,站在那儿,像个宝葫芦一样。她的老伴儿和女儿陪护着她。
有一天,我因为上火,便秘了。一个人蹲在病房的厕所里疼地要死要活的。
那个姐姐说:“你要吃饭,吃了饭就好了。”
我说:“我不敢吃饭,怕再堵塞。”
姐姐说:“吃了饭新陈代谢,才能好呢。”
大娘说:“我们马上去吃饭,让你姐姐给你带碗饭吧。”
我说:“不用了,我不敢吃。”
大娘说:“没事的,我们给你带。”说完,她们就一起下去吃饭去了。
我以为她们也就跟我客气客气的。谁知道,等她们吃饭回来以后,真的给我带了一碗青菜西红柿面片儿汤。
姐姐说:“我们给你带了份儿饭,你吃吧。”
我说:“啊?你们还真的给我带饭了啊。谢谢姐姐!”
姐姐说:“谢什么,你大娘让我给你带的,你大娘喜欢你。”
大娘说:“你吃吧。不行,让你大爷去给你买个叶子茶喝喝。”
姐姐笑着说:“喝那个叶子会形成依赖的,它会让你的肠子慢慢地不会排便。”
我一听害怕了。我说:“不行,我还是问问医生吧。”医生来了,她给我开了石蜡油,和灌肠的药。我喝了石蜡油,还是不行。她又安排了医生带我去灌肠。我的问题很快解决了。
医生让我每天高锰酸钾坐浴,我就去买了药,每天等没有男人在的时候,我就在我的床头下面,放一个塑料盆子,用高锰酸钾坐浴。
每天给我换药的那个年轻一点的女医生一看就很本分很真诚。我对她总是客客气气,跟她姐姐长姐姐短的。她跟我说:“我跟主治医生说了,手术就在产房做,这样可以节约一笔钱。”
等到快手术了,那个姐姐就带我去了我病房左边不远处的一个产房。那是一个高高的铁架子,妇女在上面要伸开腿蹬在架子上,下面是一个大大的黑乎乎的像是已经生锈的大铁盆一样的东西。难道那就是生孩子的地方?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临盆”?
我两条腿蹬在架子上,主治医生还没有来。那个曾经给我挤脓的年纪大一点的女医生又来给我打麻药了,她拿着小针,在我的肛瘘的创口上左一针右一针地给我注射着麻药。
不一会儿,我最崇拜的那个年纪大的老医生来了,老医生个子不高,一口亲切的河南话。跟个年老版的释小龙似的。他是以前的赤脚医生,靠着出色的医术一步步走到了今天,他现在是将军级别,享受□□津贴。他当时在我眼里就是个老神仙。我非常崇拜他。
不料,他看了看我的创口说:“哎呀!这个不行,不能做手术,里头还是硬的,还有炎症呢,还要继续高锰酸钾坐浴,继续消毒。”
那个刚才扎针的女医生说:“还不能手术啊。我们之前已经给她挤了很多脓出来了。”
那个年纪大的老医生说:“这个千万不能挤,越挤越厉害!”
那个女医生不说话了。我又被退回了病房,只能再等一段时间才能手术了。可是我已经住了十几天的院,花了好多钱了。这些钱当然都是我妈妈寄给我的。
我给我妈妈打电话,我觉得我花钱了对不起我妈妈。
我妈妈那是一点都没有心疼钱,她倒是很心疼我。她安慰我说:“你安心住院,没事儿。这几年正好大蒜行情好,咱家还有给你住院的钱。新疆太远了,来回路费太贵,妈妈不能去照顾你,你照顾好自己。乖孩子。”
我妈妈平时很凶,她几乎很少对我亲切过。这次,我一个人远在新疆住院,她是真地心疼了,她是难得叫我“乖孩子”的。
我又继续住院。这期间,要英语六级考试了,我就穿着裙子,插着导尿管,挂着尿袋,回学校把英语六级考试过了。
临床的回族姐姐跟我很投缘,她的母亲,那个浑身胖胖,脸蛋圆圆,眼睛大大,眼皮双双的大娘很是善良。她不太会说汉语,但是我的一言一行她都看在眼里。
她跟她女儿夸我:“‘钱包’是个好姑娘,说话一是一、二是二的。”
她家的姐姐哈哈大笑着说:“你怎么叫她‘钱包’,她哪里叫‘钱包’!”
我们也跟着笑。姐姐说:“你大娘可喜欢你了,你大爷也喜欢你。你们干脆就认了干爹干妈吧。”
大娘说:“好啊。我正想再多个女儿呢。”
于是我们就半真半假地成了干娘和干女儿。
干娘是甲状腺有问题,脖子上包扎着一块纱布。她要出院了。干娘出院的时候给我留了地址和电话,让我以后一定要去她家里玩。
我又等了十几天才做手术。我被打了局麻,还能听到那个老医生讲话。手术快结束的时候,他在我的创口里头放了一根特殊材质的线。他跟我说:“这根线你不要自己拽出来,它有切割的作用。里头的炎症还会一点点流出来。这次手术,也不会保你终身,过个三四年,说不定还会再犯。你一定要注意。多喝水,多运动,多吃粗纤维的蔬菜。”我一一答应着。这件事距今已经有二十年了。我的病情再也没有发作。我的□□儿还可以正常使用。不得不说,那位神仙老医生的医术实在是太高明了。
我很快出院了,又开始学习,这一次我是专心致志地考研了。
这期间,我经常跟回族干妈和姐姐打电话。姐姐说,干妈回家以后,聊的都是我,她们很想念我。让我有空一定去她们家里玩。
秋天,我跟干妈说好了去她家看望她。
我问黄芳:“我想去那个回族干妈干爹家,你跟我一起去吧,到她们家里玩,也跟我做个伴儿。”
黄芳很爽快地答应了。
我说:“东西我都买好了,你什么都不用买。”
我们到了霍城县,站在马路边上,我跟姐姐打了电话。她很快来接我们了。我们坐上马车,很快就到了她家。她家在村子前排,是几间瓦屋,院子还算宽敞。院子前头是厨房,下面低一点的地方是马圈,养着牛羊。姐姐拿起杆子给我们打树上的苹果吃。一棵苹果树就长在她们房屋前,笔直笔直地冲着天。她仰着头,一杆子下去,那苹果就砰地一声落了地。
一个小小的男孩子不声不响地站在院子里。
我问干妈:“这是谁啊?他几岁了?”
干妈说:“这是我孙子。”
干姐姐说:“我哥哥的儿子。一岁了。”
干妈生病期间,没有见她儿子去。我就问干妈:“哥哥干什么去了?”
姐姐笑笑说:“上大学去了。”我看干妈的表情不高兴,就没有再多问。我也没有见到干妈的儿媳妇,我猜干妈的儿子不是上大学那么简单。
干爹在院子里煮了一大锅抓饭。里头炖着红红的胡萝卜和被浸润地金黄色的大米饭。干妈带着我们坐上马车又去巴扎上买了一只肥鸡。
干姐姐怀孕好几个月了,她穿着淡绿色的衣服,系着紫色的头巾,典型的回族女子的打扮。干姐姐跟干妈一样,都是双眼皮大眼睛,皮肤有点黑。她性格爽朗,爱说爱笑。她说话声音很大,说起话来,声音里有一丝甜甜的沙哑。
“你干妈从亲戚那里回来,跟我说,在人家那里吃了肉馅馒头。她明知道我怀孕了嘴馋,还跟我说这些,又没有带回来一个给我吃,把我给馋坏了,气哭了。”干姐笑着说。
“是的啊。”干妈说,“我看着你姐姐哭,我就后悔了,我怎么不带几个馒头回来呢。”
干爹不怎么言语,回来抄了几下抓饭又走了。抓饭就在大锅里闷着。锅底下是燃烧着的木柴。
“你干爹忙的。他在镇上民政上班。很多人都让你干爹照顾他们,不穷的也想要照顾呢。”干妈笑着说。
该吃饭了,干爹也回来了。大家在院子里的一个棚子里围成一桌,抓饭端了上来。干爹把一盆子长长的羊排端上桌。他拿着刀子,把一根根羊排上的肉,都削到抓饭盆子里,桌子上剩下一根根光秃秃的羊排骨。
我们要走了。干妈哭着从屋子里走出来,手里拿着崭新的红红的三百块钱。
她说:“‘钱包’,你拿着。这是干妈干爹给你的。你上学艰苦,留着买饭吃。”我坚决不要,可是倔不过干妈的盛情,只好收下了干妈的三百块钱。
姐姐喊了马车送我们回去。干妈跟我们洒泪而别。
我们到了大街上,跟姐姐辞行。姐姐用她那孕期爱犯馋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我当时想到了干妈给我的三百块钱。我想,姐姐是不是想要干妈给我的三百块钱呢。那可是干妈给我的。我做了一个让我悔恨不已的决定。我没有把干妈给我的三百块钱顺手给怀孕的姐姐,让她买点好吃的。姐姐可是身怀六甲啊,她需要吃好的喝好的来补补身体啊。我就这样决绝地离开了,什么都没有给姐姐留下。
当时的决定真的让我懊悔终生。彼一时此一时。当时我把三百块钱看地很重,忘记了我应该给姐姐的关爱,忘记了姐姐对我的姐妹情。我是什么玩意儿。我当时为什么贪恋那三百块钱。我当时为什么不给姐姐一个温暖。我太后悔了。我从一开始就错了,干妈给我那三百块钱的时候,我就不该拿。
人的一生,有很多自以为是的决定,让你回忆起来那么脸红,那么不能饶恕自己。
过年的时候,干妈知道我不回家,就让干爹来看我。干爹拎着东西一路风尘仆仆,到了我们校园里。我那天不去看书,专门在宿舍里等着干爹,干爹到了就给我打电话,我接到电话下去。干爹提着一包东西。我把东西接过来带回宿舍,匆匆看了一眼,里面是我爱吃的白白甜甜的面果子和马肠子。这两样东西简单而实在,朴拙而贵重,我又开心又觉得温暖。我请干爹到学校后门的一家回族餐馆吃午饭。我还记得,我当时点了一份大盘鸡,吃饭的时候,我对干爹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干爹也吃地斯斯文文,彬彬有礼。
后来,听说姐姐生孩子了。我因为学习紧迫,居然没有去探望姐姐。再后来,我匆忙毕业。后来找工作,东跑西颠,人事变迁。直到现在,整整二十年过去了,我跟干爹一家再也没有联系过。往事不堪回首。有很多次,我想起干爹一家,想起干姐干妈,想念他们的好。可是我总觉得自己混地不如意,即使跟他们打通电话,也不知从何说起。想到这里,我对他们的思念就这样一次次搁浅在心里。
干妈可能没有想到,她的心心念念想着念着的“钱包”是如此地忘恩负义吧。这么多年过去了,干爹干妈都还在吗。我拨通了干姐姐的电话,又该说些什么呢。我是说我的骄傲,还是说我的沧桑。说我的骄傲吧,无从说起。我的人生至此没有什么得意之笔。说我的沧桑吧,又恐对不起当年干妈对我的期盼和当年那么意气风发的自己。是的。事情隔得越久,我越是觉得我距离当初的自己越来越远。我对现在的自己越来越失望。我该怎么跟他们说。我该不该一股脑儿跟他们说。我该跟他们说些什么。现在已经可以视频了,可是我这样的满面苍苍,我哪里还敢跟她们视频呢。我无颜面对亲爱的老干爹老干妈和姐姐。
亲爱的干爹干妈,亲爱的姐姐,当初是你们太良善太单纯,太喜欢“钱包”,太顾念“钱包”,认定了她是个好人,对她多加关照。到头来,还是负心人多,还是“钱包”辜负了你们。
幼儿缠身绊脚,我已经两年没有回过娘家了。娘家过些时日总会回去的,但是新疆太远了,历时太久了,我现在的生活捉襟现肘,来回的不少数目的路费是要精打细算的。干爹干妈年纪大了,我跟姐姐很难常见。我想抽个好的时日,趁着婆婆不在,趁着孩子不打扰,趁着老公不知道,跟姐姐好好打个电话,问问干爹和干妈,给姐姐发个大大的红包,弥补一下当初姐姐一家对我的好。
人生苦短,一不小心就会再过去个几十年,这笔债,这辈子肯定要还。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