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龙城寨]四伏春

　　“玲……阿玲！！！”

　　眼前重重迷雾陡然消散，索娟只觉一脚踩空，重重跌回了现实，她的脊背在床板上砸出一声砰响，疼得睁开了眼睛。雪白的天花板映着吊瓶，空气中的消毒水气味也散化不开，索娟的心脏咚咚地跳着，下一秒，已然惊坐而起。

　　一只手将她按住，借了几分巧力，礼貌又不容置疑地将她推回了病床。

　　龙卷风翘腿坐在凳上，一袭黑衣肃穆雅静，仿佛从未挪动过半分：“你又不吃又不喝，低血糖啊。”

　　索娟张口欲言，又被他打断了：“放心躺着吧，外面有人帮忙盯着，信一和十二也带着人出海去了，吃点东西睡一觉，也许就有好消息了。”

　　听着开解的话，索娟怔了半晌，轻声问：“万一……没有呢？万一……她……”

　　“不会。”龙卷风立刻否定了这个可能，语气斩钉截铁到令索娟侧目，更吓了他自己一跳。好在墨镜做了掩体，他也迅速将情绪按下：“她鬼主意那么多，哪会这么容易死。”

　　虽然在给索娟吃定心丸，但心乱的另有其人。在不动如山的沉然下，龙卷风的内心已是惊涛骇浪，他无法遏制自己的推想，那个与他口中完全相悖的可能：如果莫妮卡真的死了呢？

　　刺痛扎满心脏，细密的痛苦渐渐侵蚀了他眉间的平和与悲悯。龙卷风发现自己竟无法接受这个可能。他无法接受，那个年轻鲜活、唤起了他求生欲的人，会这样走在他的前头。

　　莫妮卡失踪了。三天前，她匆匆上了去广州的私船，准备中转回佛山，船刚驶出香港海域，就在一阵火光后沉入浪涛。海事处和水警组织搜救一整夜，都一无所获。索娟又雇来打捞船和渔船，持续搜索一天一夜，终于将沉船捞起。当看到那艘熏黑的残破船体，和当中卡着的一截残尸时，索娟再挨不住，急火攻心晕了过去。

　　哪怕再睁开眼，索娟依旧无法想象那噩梦般的一幕，船上的所有人都凶多吉少，那莫妮卡在里面，是不是也会变成这样。自责与恐惧如一张窒息的大网，将这个刚强的女人紧紧裹缚，但她还在攥紧拳头，咬住牙关，仿佛只要松懈一点，精神就会全线溃败：“……船里……有找到她吗？”

　　龙卷风摇摇头：“没有。”

　　索娟刚想松口气，心弦又很快紧起：“但是情况也不容乐观，没人顶得住这么深这么冷的海水……”

　　“她为什么不坐客轮？”

　　犀利的发问，立刻打断了索娟的胡思乱想。不怪龙卷风疑惑，客轮时程不过几个钟头，船上人多又有监管，从各个方面来说都更为安全，亦是回广州最通常的交通方式。

　　“佛山老家，她阿妈的坟出了一些问题，她着急回去看，临时办回乡证来不及了，所以……”索娟也是面露无奈，没有回乡证，莫妮卡根本没办法名正言顺通关，坐私船实属无奈之举。

　　龙卷风紧接着又问：“这件事除了你之外，还有没有别人知道？”

　　“……”索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蹙着眉认真思索一番后，答道：“她如果要去哪里办一件很重要的事，只会告诉我一个人，那艘船是我亲自找的人，但也都是用了多年的心腹了。对外，她自己更不会说，”索娟乍然反应过来，如炬的眸子紧紧锁住龙卷风：“你是觉得，有人知道了她的行踪，然后在路上害她？”

　　龙卷风颔首。

　　“虽然我不是很想怀疑有内鬼，但如果真的如你所说……”为了找到莫妮卡，索娟还是选择配合龙卷风的设想，知无不言：“那艘船上除了莫妮卡以外，还有七个人，其中有四位的家人在观塘吃饭，不可能背叛，另外三个没亲人的，我没法证明他们是无辜的……”奈何揣度自家人的感受并不美妙，尤其是大家可能都已葬身海底。索娟用手按住心口，闭眼咬牙，说了下去：“也许……他们已经用生命证明了呢。”

　　似被索娟会错意，龙卷风揉揉额，耐心解释道：“唉，我不是要你证明什么，只是想说，如果船上真的没人泄密的话，事情就更麻烦了……”

　　“因为，那就说明，她的行程本身就在别人的算计之内。”

　　“什……什么？”索娟着实被这个推论惊住，随即鸡皮疙瘩爬满周身。

　　龙卷风不禁错动两指，厚硬指茧发出些沙沙声，自戒烟以后，每当他陷入思考时，就会如此：“所以她当时到底是怎么跟你说的？可不可以详细说给我听？”

　　索娟干脆从床上坐起，开始回忆：“她那天给我打电话，说收到了炳叔的信，炳叔就是以前莫妮卡家武馆的门房，从小看着她长大的，现在也一直都在老家，帮莫妮卡看祖屋，”言外之意，炳叔根本不可能出卖莫妮卡：“信上说，莫妮卡一直不回去，同宗吃绝户，最近想动祖屋和坟山，炳叔想让莫妮卡想办法回去治治那帮人。这也是实情，莫妮卡家到了她阿妈那代，男丁都没了，她又不在，地实在很难保住。”

　　尽管这个说辞合情合理，但龙卷风还是觉得这信来得太巧又太急：“你有没有看过那封信？”

　　“没有，”索娟摇了摇头，但很快想到了补救之法：“信件都是莫妮卡自己收着，最近她住西营盘，如果你觉得有蹊跷，我可以去找一找。”

　　“这件事可以先放一放，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先把人找到。她……”龙卷风抿了抿唇，“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而后又没头没尾地添了一句：“不说以前的，就说最近的……”

　　仇恨这么高，太操心了。龙卷风一边嫌弃，一边绞尽脑汁兜底，样子比索娟还焦愁。

　　“最近……也没有吧，”索娟忽然灵光一闪：“不过我怀疑一个人。”

　　龙卷风立刻追问：“谁？”

　　“雷凯西。”

　　“雷凯西？”

　　信一和十二少顶着渐密的阵雨，并肩站在船头。他们颈上都挂着一副望远镜，衣衫紧贴肌肤，湿发挂满水珠，看上去失魂落魄。因迟迟找不到莫妮卡的下落，二人不放弃搜寻之余，也探讨起了蹊跷之处。

　　“没错，她老豆几次三番要害莫妮卡，她又突然跑到城寨去巴结Lana姐，这不奇怪吗？我说句实话，她从小都养在雷洛身边的，能对Lana姐有什么感情？无非就是借这层关系，绑定在一起。”十二少在海上拿着大喇叭，呼唤了好几个钟头的莫妮卡，先前爽朗悦耳的青年音，也被磨得起了颗粒般的砂感。

　　信一红着眼圈，叼着烟却不点火，眼底的寒芒都能冻伤人。他没有否认十二少的话，毕竟他一直都知道，姚兰对这个女儿很有感情，否则以她的能力，也不会困在城寨这么多年，心甘情愿做摇钱树，供养远在台湾的雷家。但雷凯西，她甚至连和姚兰手挽手都做不到。

　　不过亲缘淡薄又如何呢，说到底，和莫妮卡根本没有直接联系。

　　“其实，我也怀疑过她。”信一无奈道。

　　十二少立刻追问：“怎么说？”

　　信一忆起了当自己出言试探后，雷凯西抄着手臂，站在电缆下一脸好笑的样子：“我连黄小姐的面都见不上，还能神通广大搞清楚她的行踪？你在脑补什么？还是说，只要城寨出了什么事，你都要怪在我头上？”

　　话都说到这里，信一想着还不如干脆诈一诈，于是摆出一副强硬又跋扈的模样：“如果我说是呢？不过不是怪在你头上，而是你老豆。”

　　雷凯西这才正色，开始认真撇清关系：“真的与我们无关，不信算了，”那双与姚兰相近的灰色猫眼中，竭力地释放着真诚：“蓝信一，你与其在这里跟我浪费时间，还不如查一查黄小姐的出海路线，按你的说法，她应该有打点过水警，追溯起来查咯。”

　　“水警……还有差佬。”

　　不管雷凯西说的是有意还是无意，信一的注意力在此时都不得不聚焦在这点上。

　　“你觉得是那个阿头做的？”十二少也是立刻回了神。

　　“其实，让那个毒鬼留在城寨，是大佬和警局达成的一种默契。”信一展目望向茫茫大海：“城寨是三不管地带，但要是真的一点消息都漏不出去，差佬们也会觉得不安心。所以阿头一定很清楚，我们不会轻易让杂差死，可他竟然还是死了。这对阿头来说，就像是说明了两件事：第一，杂差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被灭了口，第二——”

　　“杂差生前在查谁，又跟谁发生过冲突，他死了，那个人就最容易被阿头怀疑。”十二少立刻接上了话口，他目光掠过那艘远落在他们身后的白船，神色越发肃杀：“而且你有没有发现，这些水警看起来很尽心，但其实效率还不如我们高啊？”

　　“那个毒鬼跟踪过莫妮卡几次，还和她对峙过……”信一叹开一口长长的气，双手抱住头，自责不已：“是我没有保护好莫妮卡。”

　　“不关你事啦，”十二少捏住信一斜方肌，一边安慰他振作，一边试着将人提起来：“是谁做的后面都可以慢慢查，现在先把莫妮卡找到才是要紧。”

　　信一被他捏得痛叫，立刻还手，负面情绪也随之淡去了许多。

　　劝好信一，十二少遥眺那一片汪洋，深蓝的海水通向天际，连接岛屿，但看得久了也是枯燥。乐天的面孔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十二少根本不愿接受心上人死亡的可能，也根本不想放弃。

　　少年不识愁滋味。第一次在城寨见到莫妮卡，十二少才算尝到了怦然心动。之后他总在努力追赶那道身影，用自己的方式陪伴左右，逗莫妮卡开心，可他一直都不是最得钟爱的那个，更不是最懂莫妮卡的那个。

　　他什么都知道。

　　但那又怎样呢？反正莫妮卡说过也喜欢他。

　　总会找到她的，活人也好，尸骨也罢，找到了，就不会再松开手让她跑掉了。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