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2：侧写师

　　沈淮来这一趟是为了试探。他出院后回了一趟家，看见家里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像是初爻从未踏足过的一样，整整齐齐，毫无生活痕迹。
　　在和初爻说话之前，他想，如果初爻当时说的是气话，他就不走了。尽管他非常了解初爻，初爻一旦动真格就代表事情已经走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在医院里的时候沈淮就已经知道自己和初爻永远都无法回到从前了。
　　可他还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万一呢？
　　但现在初爻恨他就像生死仇人，他没办法再面对这样的初爻，初爻也不乐意再面对他。
　　叩叩叩——
　　秦晏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里面的人说：“进。”
　　于是沈淮推门走了进去，秦晏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里，放下手中的活，抬眸看向他：“出院了？”
　　“嗯。”
　　“恢复得怎么样。”秦晏问。
　　沈淮淡然地牵了牵嘴角：“挺好的。”
　　他见苏子柒也在办公室，便温和地笑笑：“苏队也在啊。”
　　“禁毒队原来的队长回去了，”苏子柒说，“特案组缺人手，我来交接一下。”
　　沈淮颔首。
　　苏子柒大概是想暗示他些什么，又道：“现在组里就初爻和小六，他俩忙不过来。”
　　沈淮没接苏子柒的话茬，只是点点头。
　　秦晏抿抿唇，道：“我没见你主动来找过我，突然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秦支，”沈淮走上前，将一早就准备好的辞职申请放在桌上，“我来辞职。”
　　秦晏不免有些意外，一旁的苏子柒也有些诧异：“怎么这么快就要走了？”
　　沈淮说：“我觉得还是首都那边更好发展，无论是薪资水准还是生活待遇。”
　　“你不像是会对这些东西挑挑拣拣的人，”秦晏拿过桌上的辞职申请翻看一眼，“当初请你来的不是我，恐怕不太好批啊——你真想好了？”
　　沈淮颔首。
　　秦晏看向他：“辞职的事跟马局说过了？”
　　沈淮：“嗯。”
　　秦晏微微叹了口气：“你要走，我也拦不住你，你坐着等等吧，我去请示一下马局。”
　　“我都想好了，”沈淮说，“您一批，我就走。”
　　“行。”
　　.
　　大约到了下午的时候，沈淮拿着盖过章的辞职申请，毫无牵挂地离开了这个发生过太多事的刑侦支队。
　　他也没有去组里看最后一眼，更没有去自己的办公室拿东西，一身轻松地离开。
　　兜兜转转，一切仿佛回到了原点，他就像初爻生命里掠过的一个逗号。
　　那辆保时捷卡宴被开出了特案组。
　　.
　　初爻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后从别处回到办公区，磨砂玻璃门被推开，他将一摞材料放在办公桌上，目光忽然瞥到不知道谁放在自己这里的木盒。
　　小六随后进来接水喝。
　　他将木盒拿起来看了看：“小六，你放的？”
　　小六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猛地将水咽下，摇摇头：“不是啊，上午我都没来过这里。”
　　初爻淡然将木盒打开一角，看见了里面檀木手串的轮廓。
　　而后他又把盒子关上，啪地一声，很清脆。
　　小六好奇道：“是什么？”
　　“没什么东西，”初爻看她一眼，“让你办的事办好了吗。”
　　“哦哦，”小六回过神，“武夷街派出所的人说，叶招娣没有变更过住址，电话打不通他们也不知道原因。而且叶招娣是孤寡老人，无儿无女的，所以……”
　　初爻抬眸：“知道了。这样，晚些时候你跟我一起去趟城南，找叶招娣。”
　　小六：“明白！”
　　安静的办公区内，初爻目光落在那个装着檀木手串的木盒上，当初沈淮送他手串时的记忆还在。
　　初爻的呼吸节奏缓慢。
　　他想，可能是沈淮不要了。
　　片刻后，初爻拿起木盒，随意塞在办公室的一层抽屉里，抽屉轻轻关上，他和沈淮的路似乎走到了尽头。
　　苏子柒从楼上下来：“听说过你们缺人手，没想到这么缺，那么大个办公区一点儿人味都没有。”
　　初爻淡然地看着他：“哦，原来苏队不是人。”
　　苏子柒差点被初爻呛死。
　　片刻后，安静的办公区内，开着一盏大灯，苏子柒双手环胸站在一边看初爻给桌上杂七杂八的东西收拾分类，一边偷偷打量初爻的神色，看上去似乎和他从前那副冷淡的模样没什么差别。
　　初爻感受到苏子柒灼热的目光，啧一声：“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有字？”
　　“你还真是……处事不惊，不过也挺好，古人都说心平能愈三千疾，心静能平万事理，”苏子柒打量着他，解释道，“我这不是调回来了么，这段时间组里发生了什么我都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初爻说。
　　见初爻还是那副毫无波澜的模样，苏子柒开始研究起他的名字来：“这要是换个人经历了这么多事早他妈崩溃了，你还能站在这儿安安心心整理卷宗，是真不一般——而且我觉得……初、爻，你这名字取得还是有点意思的。”
　　初爻放下手里的活，侧眸：“我名字怎么了。”
　　苏子柒连连赞叹：“知道周易吗，乾卦初九爻，潜龙勿用啊，可称作天下第一爻，啧啧啧，这名字一般人压不住。给人取这种名字，要么生下来养不活，要么养不大，你居然带着这个名字活了快四十年，回回都大难不死……”
　　初爻微微蹙额：“你说谁养不大？”
　　“我夸你呢！”苏子柒搭着他肩膀，“你就说说是不是吧，之前那场车祸，换别人估计早就死翘翘了。”
　　初爻笑笑：“信这些有什么用。”
　　苏子柒那股劲儿又上来了，也不管对方愿不愿意，问道：“哎，话说你什么时候出生的，生辰八字告诉我呗？你那八字得多大啊才能压住这么个衰名字。”
　　“嘶……你有点意思行吗，点到即止啊苏队，”初爻说，“你不去破案，跑我这里当算命先生来了？”
　　说完，他忽然沉默下来。
　　苏子柒思索着该如何开口。
　　他道：“咳，那个，其实我就是想通知你一声。”
　　“什么？”
　　“沈淮辞职了，”苏子柒说，“今天上午的事。我寻思你俩不是搭档吗，所以，不太好开口。”
　　初爻也不知道在听见沈淮辞职之后自己的心情到底是松了口气还是觉得惋惜，抑或是悔，但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却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并不意外沈淮会走。
　　或许这就是两个人的关系真的走到尽头的感觉，累了，倦了，也恨了，再发生点什么事情也就像风吹过湖面，仅此而已。
　　苏子柒看他半天不说话，便道：“也没事，我这不是来陪你了吗。”
　　“人的去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况且他想走，没人能拦着，”初爻说，“你不用这么在乎我的心情，其实我没什么感觉。”
　　苏子柒心道：那就好。
　　而后他放开初爻。
　　初爻侧身与他视线碰上，没有再多说什么别的话：“既然苏队已经调回来了，有些事情咱们得早做准备。”
　　苏子柒与他对视一眼，心里有了数。
　　.
　　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边。
　　杨志培让秘书买了玻璃瓶装的啤酒，在这样阴雨绵绵的天气里，他推掉了两个不太重要的会议，穿着一身正式的黑色西服，站在办公室的镜子前理了理衣领。
　　秘书有些好奇：“杨总，咱们这是要去——”
　　杨志培扣上手腕处的袖扣，道：“烈士陵园。”
　　昂贵的轿车在路上行驶，从繁华的都市一直穿过雨幕，最后停在陵园的门口。
　　杨志培让秘书跟在自己身后，把酒带了进去。
　　穿过重重的墓碑，一直往山坡上走，他们在某处停下。
　　杨志培的目光落在用鲜红的漆描出的那个名字上。
　　佩石。
　　二十六岁。
　　杨志培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怪异的笑，而后撬开啤酒的盖，仰头喝了一大口，紧眯着眼睛感叹一番，视线落在那张年轻的照片上：“佩石，原来你叫佩石啊，啧啧，死得有点太草率了吧。还以为你能干出什么大事呢，原来跟你师父一样，是个草包。”
　　他哈哈大笑起来，比划着：“我敬你一杯。要不是你，老子能受那帮警察的气？害老子在里面关了四十八小时！那帮警察，跟玩儿命似的审，幸好郭龙那短命鬼的事情老子没掺和，不然还真得在你身上跌一跤！”
　　然后又灌了一大口。
　　雨幕里，秘书恭恭敬敬地给他撑着伞。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慢悠悠的脚步，紧接着一道缱绻温和的声音带着点讽刺：“是吗，那他死得不算没用，至少让你现在无论干什么都要三思而后行。”
　　杨志培猛然回头：“怎么是你！”
　　“我不能来吗，”沈淮打着一把纯黑的雨伞，目光落在佩石的墓碑上，“你说他要是知道你没事干跑来祭奠他，在九泉之下会不会恶心得不想上路？”
　　杨志培放下酒瓶，嗤笑一声：“死人哪来那么多弯弯绕绕，死了就是死了，人死了就没有感觉了。所谓九泉之下，不过是生者自己捏造的臆想而已。”
　　沈淮：“我不信，不然你为什么日日佛珠不离手呢？”
　　说罢，他看一眼杨志培的手腕：“只可惜，佛祖才不会保佑你这种草菅人命的人。”
　　杨志培走近几步，直勾勾看着沈淮，哈哈一笑：“我草菅人命？”
　　沈淮：“难道不是吗。”
　　杨志培抬手拍了拍沈淮的脸：“你也半斤八两，这个叫佩石的警察能有今天，你在后头出了不少力吧？该愧疚的人是你，你还不赶紧去庙里烧几根香，别让他半夜回魂来找你麻烦。哈哈哈……”
　　“我可没让他上赶着牺牲，”沈淮呼了口气，“他自己的选择，怨不得旁人。这个世界上如果真的有鬼魂，你早就被厉鬼折磨死了，还能活到今天？那些折在你手上的人，加起来可能比你念过的经还多。”
　　“你！”杨志培气不打一处来，忽然想到什么，又淡然地笑了笑，“沈淮，你心里也不好受。”
　　沈淮挑眉：“我为什么要不好受？我又没杀过人。而且我已经辞职了，我欠刑侦队的人情债也早就还清了。”
　　杨志培道：“我是没想到你居然有这么神通广大，能把那么一大群警察玩弄于股掌之间。”
　　沈淮轻笑：“否则杨总也不能这么重视我。”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杨志培透过浓浓的雨雾看着沈淮：“要是初爻那个笨蛋警察发现其实他才是你最大的保护伞……会死不瞑目吧？”
　　“他不重要，”沈淮笑笑，“杨总，您不是说过吗，无用的人到了无用的时候，就该彻底放弃。”
　　杨志培：“看来当初选你是对的，你比你爸妈明事理多了。不过——接下来的事情，你也不好收尾了吧？你把我的计划全部都打乱了，总该给我个解释。”
　　沈淮嘴角勾了勾，露出一个精明的笑：“警察现在一时半会儿管不到你头上，只要你别作死，安安静静等着调查组碰一鼻子灰，到时候他们抓了几个底下的小喽啰，自然会回省里交差的。”
　　“什么意思？”杨志培眼神冷了下来。
　　“你确实很会做生意，但你不懂警察，”沈淮说，“根本不用我们出手，你把刘东亮捅出去就完事了，他们在刘东亮身上得浪费不少时间。”
　　杨志培有些讶异：“就这么简单？”
　　沈淮：“薛凌凌的U盘在你那儿吧。”
　　“对。”
　　“那就没事，唐大鹏被他们审了很久，都按你说的，没把事情全交代完，毕秀刚也已经死了，死人不会说话，大可以放心，”沈淮说，“不过你得确保刘东亮不会供出什么别的东西，不然等于白搭，你就收拾收拾准备吃牢饭得了。”
　　杨志培心底一沉，若有所思：“唐大鹏确实是个讲义气的，但刘东亮……”
　　沈淮提醒道：“我已经给你查过了，他老婆爱打麻将，没有工作，有个正在读初中的女儿。”
　　杨志培想到什么，看沈淮一眼，哼笑道：“你啊你啊，还真是比我想象的更加阴险狡诈。杨某甘拜下风。”
　　“彼此彼此，”沈淮说，“杨总，看得出来你对我这个棋子很满意。”
　　“你想要什么？”杨志培心情似乎不错。
　　沈淮眸底暗了暗，道：“您知道我这个人最不缺的就是金钱名利。”
　　杨志培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
　　沈淮：“我爸妈生前拍过的婚纱照，在当年的枪击案发生之后都被你收藏起来了吧。”
　　“我还以为你要什么呢，”杨志培看他一眼，“你就这么想你爸妈？”
　　沈淮微微抬眸。
　　杨志培：“我他妈才是你亲爹！当年要不是你爸横插一脚，你妈早就嫁给我了！”
　　“那是你们上一辈的事，”沈淮淡然地直视他的双眸，“跟我没有关系。我要的，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交代而已，我妈是因为什么疯的，又是因为什么死的，你心里有数。我现在还乐意帮你办事替你收拾垃圾场，也是因为我妈爱过你，并不是因为你是我亲爹。”
　　杨志培就算再生气也不能对沈淮怎么样，只得冷笑地看着他。
　　沈淮继续说：“杨总，你口口声声说你是我爹，那么我只问你一句，如果你真的爱我妈，你为什么要在身边养那么多莺莺燕燕，你对得起谁？”
　　啪——
　　杨志培扇了他一巴掌。
　　沈淮淡淡地笑出声：“杨志培，我可以帮你做任何事，但你记住了，你不配在我面前提我妈。”
　　.
　　他说完，便转身一步步往陵园外走去。
　　杨志培深深地凝视着他的背影。
　　一旁的秘书出声道：“杨总，您有什么吩咐。”
　　“给我盯紧他，”杨志培咬牙道，“要是他有什么别的动作，直接找机会杀了！不用来跟我汇报！”
　　秘书愣了愣：“可他是……这不好吧，他是您唯一的血脉。”
　　杨志培：“做生意的，讲什么骨肉亲情。沈淮的心一开始就不在杨家，未来也只会变成一个定时炸弹，与其等他自己爆了，不如在发现端倪之前就解决掉。”
　　秘书虽然不理解上司的脑回路，却还是点点头：“我明白了，我会看好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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