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盐惑众

　　椒盐拉起小幽的手就逃，体内的寒雪气息在叫嚣，每一个细胞都在大喊危险。
　　她没有回头，向后甩出一道冰凌，身后传来一声嚎叫，应当是击中了。
　　但此举反而激怒了穷追不舍的火龙，身后热气更盛，火龙卷如同穷追猛打的龙卷风，要将椒盐将火焰中心吸去。

　　很快，椒盐便发现火龙的目标只是她，而不是小幽，便将小幽往旁边一推，极速给她放了个结界，防止有新的游魂找上她。
　　“姐姐！”小幽在她身后大喊，但椒盐只是扔下一句“照顾好自己”，就身形一闪，不见了踪迹。
　　椒盐不清楚自己为何要逃，只是身体的本能让她这么做。

　　那条火龙让她觉得有些熟悉，但是又与她相克似的，让她本能地感到危险，觉得火焰会吞噬冰雪，让她万劫不复。火龙刚出现的时候，不就融化了覆盖大地的坚硬冰雪吗？
　　这里是梦境吗？为什么她只记得自己是珙桐树灵？既是树灵，体内涌动的又为何是冰雪的力量？
　　眼下她遵循身体本能逃跑和使用术法，明白这样不是办法。于是，在看到眼前一个无边无际的深坑时，她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在跳下去的一瞬间，她依然是遵循身体本能使出术法，瞬间冰封百里，在深坑上方结了厚厚一层冰。随着她不断下坠，冰层不断加深，直到她终于触及地面，冰已经覆盖了几乎整个深坑。
　　在尚未结冰的最后一方空气里，她坐在坑底，斜撑着身体，微微抬头，凝神观察隔着数丈冰层的动静。
　　寒霜在她的手臂、锁骨和脸颊凝结，仿佛要将她一并侵蚀。她呼吸的气体已经变成了缭绕的白雾，在如此极寒的环境中，她却依然惧怕温暖的到来。

　　那温暖对她来说，似乎是致命的。
　　她像一只乌龟，缩在自己的冰壳里，拒绝热源的到来。
　　很快，她敏锐的听力捕捉到了极其细微的“咚咚”声，不是在敲门，却是在砸冰层。

　　她本来是斜坐在地上，此时将自己蜷缩成一团，等待命运的裁决。
　　可是骨子里涌动的冰寒之气却不容她就此颓丧，在她浑身猛烈冲击，迫使她就地打坐，调息运气，驭使这股躁动的气息。
　　当猛烈的火焰夹杂着碎裂的冰层向她袭来，她早已运足气息，跃身而起，在半空中一掌挥出！

　　冰火相接之处，冰层断裂，块石纷飞，白雾腾起，在一片雾色朦胧中，她看见了一双红色的眼睛。
　　那双眼睛明明有着火热的颜色，却有着冰寒的杀意，仿若宿敌相见，双方不容同生。
　　而她的眼睛此刻隐隐染上了冰蓝的色彩，霜雪蔓延至浑身肌肤，仿佛穿上了一身冰雪的铠甲。

　　在冰与火剧烈的碰撞中，坚硬的冰层化为白雾蒸腾的水流。冰层融化并不代表椒盐的妥协与失败。在雾色与水色中，椒盐破水而出，掌心冰凌射出，直刺火龙命门。
　　火龙在缭绕的水雾中甩动长长的尾巴，打落椒盐射出的冰凌，浑身发出金光，口中喷出赤色火焰。
　　椒盐旋身避开，旋转着的火焰堪堪擦身而过。

　　但仅仅只是擦身而过，就将她白雪般的肌肤灼出了一道红痕。
　　碎裂的残冰在激烈的碰撞中被抛向空中，又化为水流将椒盐裹下水去。
　　只是瞬息间，原本被冰堵住的深坑中就再看不见一块冰，深坑已然变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湖泊，水面蒸腾，雾气氤氲。

　　火龙静止在水面之上，仿佛被椒盐的冰凝成了一块雕塑。它玻璃球似的清透眼睛直视着平静的水面，似乎在确认椒盐是否真的已经被击败。
　　椒盐落水之后，水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火龙看着水面上自己的形象，似乎是愣了一下，缓慢了摇了下燃着火焰的尾巴。
　　这时，岸边远远地传来小女孩稚嫩的喊声：“姐姐！”

　　小幽追到了这里，可是水面依然平静无波，仿佛方才这里不曾发生一场激烈的大战。
　　火龙没有理会小女孩的喊声，对她并不感兴趣。它在空中盘旋了几圈，似乎是在思索要不要下到水面之下去确认椒盐的存活。
　　火龙并不明白为什么要追着这名女子，毁灭她身上的力量，仿佛是天性使然。

　　正在这时，水面上泛起一圈圈的涟漪，火龙身上的火焰一下子兴奋地燃得更盛，扇动双翼的频率也加快了。
　　下一秒，椒盐果然破水而出，但她并没有在空中与火龙交战，而是双手唤出两道水龙卷，操纵着水龙卷犹如两条粗壮的绳索，交缠着袭向火龙。
　　火龙向上飞，想要飞出两道水龙卷交缠而成的水牢，但椒盐速度更快，火龙很快被困在了水牢中，随着椒盐在水中牵引的动作，“扑通”一声溅起巨大的冲天水花，被拖入了水中。

　　小幽在岸边见到这一幕，不止如何是好，只得焦急在岸边等待。
　　水下是对椒盐有利的战场。火龙一来到水中，身上的火焰就小了一些，然而并没有完全熄灭。
　　火与水的冲击中，水下雾蒙蒙一片，几乎看不清对方。椒盐拨开眼前迷雾，看见火龙竟已化作人形，不着寸缕，似乎尚未开化。

　　身为“树灵”的椒盐并未对此有多惊讶，她只看见一头耀眼的金色长发在水中铺散开来，荡漾水波中人影不甚清晰，她并看不清他的面容。
　　就在这时，无数黑影穿过水中白雾，向椒盐缠绕而来。椒盐在这些人形的黑影上感受到了和小幽身上一样的气息，所以没有躲避。
　　火龙化作的金发男子见状，在周身火焰的托举中，向椒盐游来，想要抓住她，但水流毕竟与他相克，阻碍了他的行动，那些突然出现的黑影比他更先抓住了椒盐。

　　另一波黑影则化为水中藻荇，拖住了金发男子的行动。宝石般的赤红瞳孔微微放大，他只能在被黑影围绕的间隙中看见椒盐被带走。
　　椒盐被黑影拖上了水面，但黑影们却在到达水面的一瞬间，化作不同颜色的泡泡，从水面上飞起。
　　一时间，水面白色雾气中，尽是漂浮的彩色泡泡。

　　不同于黑影们之前带给椒盐的阴冷感觉，这些五颜六色的泡泡充满了生机，充满了新生的生命力。
　　但椒盐没有时间想太多，眼看金发男子就要挣脱桎梏追上来，她骨子里涌动的求生意志让她一挥手冰封了水面。霎时间，水面再次凝成了一面剔透的镜子。
　　小幽扶住刚刚上岸的椒盐，椒盐一眼就看到了小幽扶她的手臂上，可怖的青筋已经消失不见。

　　从小幽身体里脱离出去的黑色魂魄潜入池底，救了椒盐，但却并未回到小幽的身体，而是在池中变成了富有生命力的彩色泡泡。
　　这池子一定有问题，但椒盐暂时还想不明白其中关窍。
　　“先走。”她在小幽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离去。方才一战，耗费了太多灵力。

　　不知走了多久，她的眼皮渐渐上下打架。
　　小幽发现她的异样，停下了脚步，抓住她的手，摇了摇她：“姐姐！”
　　椒盐意识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一座洁白的高塔。她回握住小幽冰冷的手，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朦朦胧胧中，她听见了一声又一声的“姐姐”中。在焦急的“姐姐”声中，她恍惚听见了一声不疾不徐的“珙桐”，她想起那个长发神明的身影，睁开了双眼。
　　明明在她晕倒前，大地上的雪已经尽数被火龙融化，但这里的土地依旧像被一片纤尘不染的白布覆盖，眼前便是一座巨大的白骨山，宛若天地作灵堂。
　　视线尽头，是一座高耸的白塔。

　　“姐姐，你醒了！”身旁稚嫩的声音落入耳畔。
　　她恍惚记得这里是自己的灵府，也许是她昏迷前抓住了小幽的手，她的意识太强大，将小幽卷了进来。或许还因为小幽生于幽魂，与这里的白骨山有感应，才能进入她的灵府。
　　她在小幽的帮助下站起身。

　　她牵着小幽的手，走向那座巨大的白骨山。
　　这一次，或许是借由小幽的力量，她看见一片森白中不和谐的色彩——
　　是那堆白骨上久久徘徊不去的魂魄。

　　她想起了那片由她和火龙的力量冲击而成的池子，在池中，死灵魂魄会变成新生的泡泡。
　　她对小幽道：“我像借你的力量，将这些魂魄引导方才那片池中去。”
　　小幽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

　　椒盐用体内残余的灵气，手中搓了个透蓝的冰球。
　　她闭上双眼，在细微的波动中感受小幽特有的属于阴灵的力量。她用小幽的力量，吸引那些缠绕在白骨上的残余魂魄的注意，将它们引到了她手中的冰球中。
　　她手中的冰球，像一盏引路灯，将滞留已久的魂魄引到未知的新生。

　　她带着小幽出了灵府，却犯难了。不知那火龙还在池中吗？那池子便是那些魂魄的最佳归处，小幽再也不用成为幽魂的容器了，她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身体了。
　　椒盐转念一想，火龙的目标只是她，应当不会伤害小幽，但是她还是不放心，于是，她化作一朵珙桐花，尽力遮掩自己的气息，缠在了小幽的手腕上，像一个花环。
　　这样应该就不会被发现了吧？小幽“戴着椒盐”，前往方才因为椒盐和火龙而生成的巨大池子。

　　当小幽抵达池边时，被椒盐冰封的池水已经化得差不多了，只余数块残冰三三两两地漂浮在水面上。
　　池水平静，池面上飘起许多七彩的泡泡。许是受到池水感应，小池身上更多的魂魄跑了出来，争先恐后地往池水中飞去，像是终于找到了归宿。椒盐感应到，连原先她暂时存放在珙桐树中的魂魄也飞了过来。
　　火龙应当已经离开了，但此处池水的玄机，椒盐仍未想明白。

　　复盘一下先前发生的事，她不过是跳入了一个极深的坑，然后用冰封住了这个巨大的坑，之后火龙将冰融为了水。
　　“姐姐，”小幽欣喜道，“我从未感觉身体如此轻松。”
　　小幽手腕上的珙桐花化为人形。椒盐左右打量小幽，她身上强烈的幽冥之气已经淡了不少，看来寄生在她身上的魂魄已经离开得差不多了。

　　椒盐问她：“在你见到我之前，世间魂魄是不是都这样居无定所，也没有新的生命诞生？”
　　小幽想了想，点点头。
　　椒盐明白，旧的生命逝去，新的生命诞生，这个过程叫做轮回。

　　“生命无法更替，最终整个世间都会沦为死地。”虽然还对这个世界的法则不太了解，但椒盐依然得出了如此感慨。
　　小幽虽然不太明白她的话，但仍然信任地点点头。
　　两人面前，旧的魂魄融入池中，新生的泡泡从池中飞出。椒盐放出手中冰球，看着它在池中融化。曾经在她灵府中囚困的魂魄也获得了自由。
　　泡泡只是在水上飘着，越来越多，并没有飘离池子。

　　“还缺点什么。”椒盐念叨着，牵着小幽的手回到了珙桐树下，她和小幽最初相见的地方。
　　“你瞧，”椒盐弯腰拾起一片落在地上的珙桐树叶，“旧的树叶落在地上，尽管它消失了，但它成为了养分，树上会长出新的树叶，这棵树才会一直繁茂。”
　　椒盐尽量用简单的语言让小幽理解“轮回”。

　　小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环顾四周，大雪之后的大地，尽是荒芜，这棵碧绿的珙桐树是大地上唯一的鲜活色彩。
　　小幽指着珙桐树问：“姐姐，树上白色的小花都不见了。”

　　椒盐顺着她的手指抬头望去。经历过火龙一劫，娇嫩的花朵尽数枯萎凋谢。
　　“没关系的，”椒盐摸摸小幽的头，“有逝去，也会有新生，花谢亦会有再开的时候。”
　　冰封大地的雪已经化光了，她预感她即将陷入下一次沉睡。

　　她蹲下来，认真地看着小幽的眼睛。
　　“看到那片池子里不认路的泡泡了吗？它们是新生的生命，但是它们还需要一个引路人。”
　　“姐姐？”小幽突然心里有点慌，抓住了椒盐的衣袖，像是怕她随时会离开。

　　椒盐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稚嫩的脸颊：“你生于幽冥，天生便是引魂之身，由你做幽冥之主，再合适不过。”
　　小幽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是下意识点点头，随即急切地问道：“姐姐，你要去哪儿？”
　　她虽然年纪还还小，但是已经敏锐地察觉到椒盐马上要离开的事实。这大雪冰封数年的世界太过寂寥，她天生天养，椒盐是第一个帮助她、主动同她说话的人。

　　“我要睡一场很久很久的觉，”椒盐不舍地掐了掐新交的小朋友的脸颊，“不过花有再开时，人亦有再会时，到那时候，珙桐花开的时候，我会再回来。”
　　椒盐手中多了一个琉璃瓶，瓶中悬浮着一朵未开的白色花朵。
　　小幽接过琉璃瓶，没有说话，只是她的眼眶里，第一次出现了叫做眼泪的东西。

　　“希望下次再见时，你已经是很厉害的幽冥之主了，这世间的轮回，就交给你了。”
　　说完，小幽眼前的人就化作了一片轻飘飘的白色羽毛，降落在了她的掌心。与此同时，面前高大的珙桐树也消失了，唯余一地树叶，证明小幽并不是在做梦。
　　小幽看了看掌中的白色羽毛和琉璃瓶中的未开花朵，将它们默默抱入了怀中。

　　自此，命源池开，幽冥有主，世间生死轮回，交替更新，欣欣向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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