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不问剑

　　楼夙有这么大的本事，能用阴谋诡计害死纪兰亭。
　　这话傅东风绝对不信。

　　“凭你断断续续学了三五年的东西，能害死纪兰亭，你怕不是以为他的名声都是靠唱戏唱出来的。”傅东风叹道：“小孩子就是这样狂得没边啊！”

　　楼夙：“我不是小孩了。”

　　傅东风想，不是就不是了嘛，我也没把你当小孩。

　　“大师兄这次为什么下山？”楼小夙的眼睛盯住他，傅东风记起来他努力在忽视的事了。

　　眼前这个师弟，半年多没跟他写过一封信说过一句话的师弟，上一次面对面说上话是在赵老头子的葬仪上，以“怜悯留着可怜饿殍冻骨”结尾的。

　　竟不知该喟叹还是尴尬，师兄弟到了非丧葬之事无话可说的地步，上次楼夙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正如这次，他依旧不觉得傅东风会好好跟他说话。

　　但楼夙已经能安慰好自己了，至少，傅东风没有因此疏远他。

　　“难得给我写封信，报的还是丧事，我放心不下来看看你。”

　　一根筋的楼小夙让人骂惨了，他们都习惯了楼小夙远超年龄的沉稳智慧，可即便他天赋异禀，长到今日，尚未见过血腥。

　　少时避妖魔唯恐不及，流浪见人间悲苦更多，去到乐游山后哪里会让他个小孩子见着血腥。

　　几十日前，他就在这里，目睹了纪兰亭被人杀害，自责愧疚让他忍不住把死因归结于自己，这是个不大不小的心结。

　　楼夙走在这条荆棘遍布的路上，以后还会遇见无数这样的事，傅东风不可能哪一桩哪一件都知道的一清二楚，还能寻个恰当时机来宽慰他，可傅东风不能让楼夙背着害死兰亭先生的内疚过活今后漫长的一生！

　　“小师弟忙不忙，国师从神京离开一两日，不会引起天下大乱的恐慌吧？”

　　楼夙：“大师兄想去哪？”

　　“正好雨天，撑伞人行色匆匆，伞下双目注视雨水尘泥，天上应当不容易被发现。”傅东风道：“你不想看看到了即墨的小如过得如何吗？”

　　傅东风体谅楼小夙的藏幸剑要承载他们两个人，从自己身上摸了半天，暗暗喟然，下山匆忙还换了身衣裳，没有带画的符与阵。

　　不是什么大事，流风回雪阵他熟得很，打算当场画一个。

　　左手成刃正要划右手指尖，楼夙急着拦下他，“御剑飞行带个人而已，我比以前厉害很多了。”

　　“神京离即墨有段路程。”

　　“那也不用大师兄以血画符。”楼夙怀中抽出几张符箓，傅东风挑眉，接过来粗粗看了一眼，道：“不是去南涧那年留给你的符，自己画的？”

　　楼夙轻颔首，傅东风很是惊奇，流风回雪阵是风尘小记中所载之术，傅东风从未刻意藏私，他让其他师弟师妹试过那些符箓，能学个形，并无实效。

　　联想当年好叔叔说，风尘小记是国师付出了性命的代价寻来的，只有傅东风学得会，让他与仙人抗衡的术法，傅东风此时也不惊讶了。

　　刨除楼小夙还有别的身份之外的缘由，他是国师养活的小孩，风尘小记他理当能学。

　　“天赋异禀啊小师弟！”傅东风取出蓝皮的册子，递给了楼夙，道：“哝，好好学。”

　　楼夙不伸手，果断拒绝，“这是大师兄的底牌，我有师父传给我的无相剑法。”

　　“你还未入道，神京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多一项傍身的是好事。”

　　岂料楼夙仍是摇头。

　　“真不要啊？”

　　“无相剑够用了，实在有一日需要，我会向大师兄讨要的。”

　　楼夙不再听傅东风墨迹客套，藏幸剑出鞘，傅东风收回雨伞，在楼夙之后跳上飞剑。

　　神京离即墨千里，绵密的雨丝打湿衣襟肩头，傅东风站在楼夙身后并没感受到多凛冽呼啸的风。

　　不管再确认多少遍，楼小夙真的不是那个堪堪及腰的小孩，个子已经和他齐平了，脊梁挺直，肩膀宽厚，尽管瘦削，已经能遮蔽风雨了。

　　傅东风不愿想此事，目光稍稍偏移，偏到了楼夙脑后扬起的发带上，鲛绡轻柔，缠着飞舞的青丝，纠葛不断，缠绵如结发。

　　结发束发，结发缨冠，结发事远游，结发赋从戎，傅东风感慨，仙山不看重二十及冠，但楼小夙再过几年当行冠礼了。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解开了鲛绡与半湿的发丝，脑后的动静不能不被楼夙所查，果见楼夙疑惑回首。

　　傅东风含笑轻轻摇头，示意没什么。

　　出神京十里没有雨了，行至即墨，更是晴空万里无云，白色的浪花扑上岸边来又退回去，呼啦的水声悦耳动听。

　　即墨地方够大，他们径直去了上次来过的小如家，空户，无一人。

　　木门上结了蛛网，透过门缝，斑驳生锈的铜剑钢叉上仍有血迹，却散落庭院而不是挂在墙上。

　　看来小如没回来过，想必她能猜到这结局。

　　楼夙问：“得去哪里找小如？”

　　“好歹是兰亭先生的学生，你说她应当在哪里。”

　　“海防卫所。”

　　大燕留给即墨一个太和山仙人庙宇，大周遗留下来的是海防卫所。

　　海防卫所的守兵无疑是大燕抛弃的兵了，他们与贼寇相抗，也没能守好这片土地。

　　果不出所料，他们在这里找到了小如。

　　卫所是几十年前建造的房子，红檐青瓦，黛墙高院，墙上的青苔比泥沙里长的青草还茂盛了。

　　小如仍算是流放的凡人，但那是燕皇流放的，天高皇帝远，来了即墨燕秋衡也不顶用。

　　故而傅东风他们看到小如支起锅烧灶做饭的时候并不意外，而小如一眼就看到了翩然落下与破败不堪的屋舍截然不同的两人。

　　她浅笑道：“还真来了，你们呢，中计了。”

　　楼夙听到四下脚步声急促，与傅东风面面相觑，他道：“纪先生不愧是先生。”

　　守兵将楼夙和傅东风围住，为首之人道：“姑娘，这就是你说的仙人吗？”

　　小如颔首，“是乐游山的仙人。”

　　守卫们亲眼见到傅东风和楼夙自碧空的飞剑上而下，不疑有他，自是喜笑颜开，向小如告辞后推离这方院落。

　　小如招待他们尝尝她亲手炒的菜，她打小长在即墨，也是傅东风和楼夙来得巧，赶上了吃饭时候。

　　“粗茶淡饭，不成敬意。”

　　敬意不敬意的是次要，这几人下肚的东西比粗茶淡饭差的不胜枚举，傅东风问道：“中计了也得让我们知道到底是中了什么计才是。”

　　豆蔻年华的小姑娘，言笑晏晏地说着些耸人听闻的话，总要问个清楚。

　　“纪先生多年前就和大周遗留在即墨的海防卫取得联系了，他是现存的，最靠近周哀帝的人，或可说，他是大周最有才华的遗民。而他死于神京城下是事实，我身为他的‘养女’，以戴罪之身来到即墨，很容易获得这些人的怜悯，激起他们的仇恨。”

　　“没问你这个，我们中计了怎么说？”

　　“我手里的筹码不够，至少现在还不够，需要有个足够强势的筹码让别人下注，大哥哥和楼小哥哥这样的仙人为我而来，会有人重新衡量我的价值，而纪先生不死，你们不可能来。”

　　傅东风：“我们代表不了乐游山。”

　　“那有什么关系。”纪如无所谓耸肩，“先生教我，有些时候情分一文不值，有些时候重逾千金，我们的交情微末而已，但这点微末的交情足以令不知情的人仰望。他们对仙人的认知停留在肆无忌惮的太和山上，再者，他们是遗民、弃民，如果不信我，在下一个可靠的人出现前，还不知道他们存不存在了。”

　　纪如看向楼夙道：“先生之死，还为了收割楼小哥哥的愧疚。你不会站在我这边，但必要的时候，生死存亡之际，无论因为交情还是愧疚，你都会帮我。”

　　楼夙心头一梗，眉间凝成川字，又不得不说，她说的是事实。

　　傅东风听明白了，“那么，纪如姑娘，你在这里的身份是什么？”

　　纪如笑道：“不愧是……我知道你的身份，而纪先生与遗民联系的时候说，我是他的养女，身份不便言明，仅此而已，剩下的任由他们猜测。”

　　“此举是纪先生断了你的后路。”纪如：“我的身份不便言明，‘你’不会死而复生，至今仍信奉大周的臣民，如果他们还抱有奢望，选择的会是我。大周遗孤会拥有的东西，先到先得，而你，无论怎样都迟了。”

　　傅东风了然地点点头，心说，按年龄辈分算起来，纪先生应当是给他的好叔叔姬长平认了个女儿吧，不然岂不是辈分年纪都乱了……不过说起来，小如如今张开了，不知道是太久远记忆模糊了，还是当真有天意，他们神韵上确有几分相似。

　　楼夙听得却有些难过，就算猜到了纪先生选了小如，却没料想到，纪先生为她铺了这么多的路。

　　他忍不住望向傅东风，只见他神情淡淡，问道：“既然有了这样合适的身份，选在更有利的地方不是更好么，为什么还要选即墨？”

　　“这是和先生的交换，我成为他想让我做的人，换即墨成为改变的起点。虽然很难，今后的路更难，而我还年轻。”

　　今后的路只会更难，小如如此无奈，这般说道。

　　“挣扎吧，不挣扎没有活路了。”傅东风叹道：“我是不是应当跟你说声对不起？”

　　“我也应当跟你说声对不起。”小如看向不说话的楼夙，道：“楼小哥哥听我说了这么多，不该再对纪先生的死仍感愧疚吧？”

　　“他不是你害死的，他步步为营，连自己的死都算计在内。不止收割了你的愧疚，还收割了杨断叔的。”

　　楼夙摇头，“看了即便兰亭先生倾囊相授，我依然是个不可雕的朽木、他最不成器的学生。”

　　即墨的天气多变，午时晴空万里，顷刻暴雨如注，匆匆忙忙找躲雨的地方，等找到了，天又放晴了。

　　小如眼眶微红道：“纪先生自沈征老先生离世后筹谋万千，日夜殚精竭虑，已近油尽灯枯。”

　　言外之意，他的死，确实是他一场顺理成章的谋划，得益颇多。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