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南风

　　京梁战事未定，城中百废待兴。李司南无暇顾及长公主府中的诸多事务，她将钱银账量等府内杂事一并交到了秀安的手中。
　　可谁知就在这日深夜，秀安突然进宫，哭倒在李司南的裙下。
　　她说，殿下自杀了。
　　李司南恍惚，不由自言自语，殿下怎么会自杀？她病得下不了床，怎么有力气挂上三尺白绫？
　　秀安掩面，只答，殿下她知道了县主已死。
　　李司南神思游离，直至走到李殷的灵位前，看到长公主府上的白幡飘飘，才恍如隔世般忽地惊醒。
　　她扑到李殷的身前，心中大怮。

　　秀安翻出了李殷死前留下的一纸遗书，递到了李司南的手边：“殿下，您看看吧。”
　　李司南捧着遗书，走到门边。灵堂内幽幽响起了诵经悼文，文中讲着虚荒神母收天下英魂，安贤明之魄。
　　李司南茫然，她低下头，目光落在了李殷留下的白纸黑字上。
　　“林院深深，见卿如故……”李殷写道。
　　“……一别两宽，谁知永隔。恐后思卿，泪飞如雨。地崩山倾，万物失色。今当随卿，携风而去。无求万载，无求百年。”李司南轻声念道。
　　秀安突然哭出了声。
　　“这是写给谁的？”李司南问道。
　　秀安拭泪：“这是……写给县主的墓志铭。”
　　“墓志铭？”李司南喃喃自语，“她果真还是知道了。”秀安不再说话了，她跪在李殷的牌位前，静静地折起了纸花。
　　李司南颤抖着手摘下了那支步摇，一时觉得此物有千斤重。
　　“他逼死了母妃，害死了誉儿，也害死了阿蘅！”那日李殷声嘶力竭道。
　　“母妃，誉儿，阿蘅……”李司南倏然回头，正见一道士吟唱至那句“天命九十九，数一从头定。天命无从改，烈火烧灼成……”
　　“来人！”李司南高声喊道，“备马，我要进宫！”
　　有人牵来了那匹西域白马，李司南冲出大门，头也不回地向皇城奔去。
　　苏戎差点与她撞了个满怀，只得在后喊道：“殿下，顺王回京了！”

　　飞霜殿中的胡灯还亮着，懿安帝李肖难得清醒，他坐在软榻上，沉默地翻着一本老旧的古籍。
　　“陛下，广宁公主来……”
　　“你出去。”不等孟福通报完，李司南便拨开他，走进了内殿。
　　“听说你打了一场漂亮仗，”李肖合起书，看向李司南，“鹰进京了。”
　　“对，鹰进京了。”李司南此时气血上头，眼角发红。
　　“但你不是来与朕说那等事的，对吗？”李肖问道。
　　李司南冷笑一声：“皇帝，你明知我要来和你说什么。”
　　李肖出奇的平静：“我知道。”
　　“为什么？”李司南缓步上前，“以前我总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李家就是不肯放过原崇令，就是不肯放过北境，现在我知道，哪有什么天子忌惮？哪有什么功高震主？都是你的一己私心罢了！”
　　李肖没答，他垂下了双目，肩身垮塌，神色萎靡。
　　“你管不住弥丘人，又不想做他们的棋子，最终却任由阿芙萝这种毒花在南疆肆虐。你害怕自己的秘密泄露，想把所有知晓的人赶尽杀绝，可最终却成了天下人的笑柄！李肖，你这个人活在世上，就是个笑话。”李司南指着他骂道。
　　李肖笑了：“广宁啊，你说得对，朕，本不该坐上这至尊宝位，朕，本该闲云野鹤一生。可是，谁又问过朕的想法呢？”
　　李司南收起了手，嗤笑着后退了一步。
　　“不是我要用麻云散杀淳隆，我从来没有想要杀他，从来没有……”李肖用他那苍老的声音一遍遍地重复道。
　　“那林太傅和他的女儿林誉呢？长公主的母妃赵婕妤呢？褚兰公主呢？原傅隋将军呢？”李司南振声质问道，“这些都是你情非所愿、被逼无奈之举吗？”
　　李肖一颤，垂下头不说话了。
　　“所以，你是知道林太傅没有死，林太傅的女儿也没有死，对吗？”李司南问道，“所以，这么多年来，你恨毒了北境长鹰，你生怕其中有人知道你的秘密，你生怕……”
　　“林誉当年本是要嫁给淳隆的，否则那支步摇也不会落到她的手上。”李肖突然打断了李司南的话。
　　李司南一愣。
　　“端懋不愿，求了先帝，先帝才另指了徐氏做淳隆的妃妾。高隆贵要林家人命的时候，我专门令他留下林誉，结果谁知原存山比我先了一步，救下了他们父女。林予松带着林誉与原傅隋一起去了北境，这我都知道。我知道林家人活着，但高隆贵不知道，弥丘人也不知道，不然，你以为林予松能活到今天吗？”李肖抬起头，深深地注视着李司南。
　　“那为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褚兰那个外族女人横插一脚，朕，断不会赶尽杀绝！”李肖提声道。
　　“褚兰？”李司南一抖。
　　“褚兰，”李肖呵笑起来，“褚兰不是你的母亲，是你的姑母吧？”
　　李司南僵住了。
　　“褚兰那年刚生完忆锦，正巧撞上了原傅隋的妻儿回府。弥丘细作看到了林誉，逼迫朕这个皇帝要了她的命，朕没有办法，只得杀之。”李肖气得一拍桌子，“可是褚兰呢？她非要追查到底，非要！”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李司南提声盖过了李肖的音量，“你作恶多端，难道真想把一切罪孽推到弥丘人身上了事吗？”
　　“作恶多端？”李肖反而笑了，“朕兢兢业业多年，就是为了做好这个皇帝。朕想做个好皇帝，可朕不能！朕为了不让弥丘人拿捏伏儿权倾朝野，朕这么多年来先是扶持端懋，令她制衡伏儿，又无奈放权给庆渊！广宁，你还真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吗？若不是朕有意扶植顺王，你又怎能走到今天，手握大权？”
　　“所以，本公主难道要感激你吗？”李司南反问。
　　“朕……”
　　“父亲？”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怯懦的呼唤，是太子李煦来了。
　　李司南当即噤声，她瞥了李肖一眼，随后退步藏身于内殿的帷幔后。
　　李肖面色铁青，他看着李煦垂头丧气地来到自己身前，边哭边说道：“父亲，他们都道，都道天家父子均是外族杂种，这是，是真的吗？”
　　李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抬手抚上了李煦的发髻：“儿啊，我大俞要完了！”
　　说至此话时，宫城一角突然响起了苍鹰啼鸣。李煦吓得跌倒在地，他抬起头，正对上窗棱上站立的那只鹰。
　　“父，父亲……”李煦惊慌失措。
　　李肖一把托住了李煦的手，声音低沉道：“我的儿，不必害怕，有父亲在。”
　　李煦一怔，他在李肖反扣的手中摸到了一把冰凉的匕首，李肖笑了，冲他点了点头。
　　“父亲这么些年对你不好，”李肖松开手，闷声道。
　　李煦觑了一眼窗上苍鹰，结结巴巴地回答：“没，没有。”
　　李肖捋了捋自己干枯的胡须：“朕本不希望你做皇帝，但是朕没有别的办法。蒙儿走了，伏儿离开了，这破败的江山只能交到你的手里了。”
　　“父亲！”李煦抱住李肖的大腿，“父亲，还有您呢，您是天家，是皇帝，儿，儿什么都不是。”
　　李肖自嘲地笑了起来：“我的儿，你瞧瞧为父的模样，可有多少天家的气派？”
　　说这话时，李肖勾肩塌腰，面目沧桑，他早已须发花白，老态龙钟，哪怕是身穿龙袍，也是一副残年老人相了。
　　李煦望着他，不由悲从中来。
　　“若你不是先皇后所出，朕也不会立你为太子，让你学那些枯燥的理政之道，但谁让你生来便是储君呢？”李肖叹道，“坐上这个位子，娶自己不爱的女子，做自己不爱的事，是幸运还是悲哀呢？”
　　“父亲……”李煦仰起头，“父亲，原谅儿，儿带走了吴典执，儿放不下她，儿……”
　　“朕不怪你。”李肖的眼睛模糊了，“你天资一般，却有情有义，本能做个守成之君，但是……但是如今这番天下又如何容得了一个守成之君呢？”
　　“那儿该怎么办？”李煦哭着问道。
　　窗上的鹰突然扑棱起了翅膀，李煦一惊，看到了落在李肖肩上的黑羽，他正欲抬手去拂，谁知李肖竟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
　　“杀了广宁！”李肖的牙关咯吱作响，他双目微凸，浑身颤栗，喉咙里发出阵阵咕哝声，“杀了广宁，你才能稳坐江山！”
　　“什么？”李煦以为自己听错了。
　　“杀了广宁，杀了原奉，登上宝座！”李肖猛地推开李煦。
　　随即，他扑下软榻，就要一头撞向殿柱。
　　“父亲！”李煦惊声叫道。
　　唰！是刀出鞘的声音。还未扑到殿柱的李肖只觉眼前白光一晃，紧接着，一把青黑色的短刀便架到了自己的颈边。他瞪大了双眼，看着李司南缓步走出帷幔。
　　“你明知我藏在这殿里，竟然敢在鹰的眼皮底下捣鬼，”李司南手一转，将刀刃贴在了李肖的喉骨上，“皇帝，你胆子不小。”
　　“广，广宁？”李煦趴在地上，连连后退。
　　“为什么不许我死！”李肖如困兽般喊道。
　　李司南悚然一笑：“皇帝，你觉得呢？”
　　大概是由于又到了服药时间，李肖忽地双股战战，冷汗频出，他握住刀柄，好似不觉疼痛一般：“你这个妖女。”
　　“妖女？”李司南步步紧逼，“我不过是想让你也体会一下生不如死的感受罢了。当初你默许葛越害原奉，想用阿芙萝把他捏在掌中时，可有想过今日？当初你害怕长公主，想用阿芙萝逼疯她时，可有想过今日？以彼之道，还彼之身。今天，我便要用阿芙萝折磨你，让你求死不得，求生不能。我要让你坐在高台大殿上，做一个傀儡皇帝，余生全听我的调度！”
　　“煦儿！”李肖的嘴角溢出了白沫，他跪在李司南的腿边，断断续续地叫道，“煦儿，帮帮我……”
　　李煦痛不欲生，他仰头狂吼，奋力地拽出了那把匕首：“父亲，儿送您一程！”
　　李司南瞳孔一缩，抽刀就要去挡李煦的手，可现下已然来不及了。
　　噗嗤一声，匕首插在了李肖的后颈上。鲜血汩汩冒出，顺着那一身金灿灿的龙袍滑落在地。
　　李煦呆立在原地，他感觉到一股暖流爬上了自己冰凉的手，暖流腥甜粘腻，令李煦俯身作呕。
　　“他叫你杀了我。”李司南后退了一步，她厌恶地提起裙摆，生怕沾上李肖的血。
　　李煦捂着嘴，在地上缩成一团。
　　“你觉得你能办到吗？”李司南踢开了他手边的匕首。
　　李煦红着双眼抬起头，又惊又惧：“广，广宁，求你，求你饶我一命……”
　　“饶你？”李司南的眼角滑下了一滴泪，“我凭什么饶你？李家人害死了我的父母、亲人，我凭什么饶你！”
　　李煦嘴唇颤抖：“因，因为仁义……”
　　“仁义？”李司南含泪冷笑，“仁义亡国。”

　　苍鹰啸叫，展翅飞向了宫城之上。
　　守在殿外的孟福吓得一哆嗦，差点把拂尘摔在地上。
　　“师父，里面到底出了什么事？”海顺好奇道。
　　“不该打听的不要问！”孟福一敲海顺的额头，“你看看人家，多安静，一点也不好事！”
　　海顺就着孟福的手抬头，只见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内侍站在门的另一旁，那内侍见他看去，便露出了一个随和的笑容。
　　海顺忙低头：“师父，小的也只是奇怪，那广宁公主来时也不过是个天真无邪的小娘子，现今怎么就如此得势？”
　　孟福瞥了一眼大殿：“这谁清楚？公主想必是有公主的手段。”
　　啪！殿门突然打开了。
　　孟福一激灵，赶忙迎上去，可当他抬眼看到李司南时，瞬间便愣住了。
　　李司南提着云靳刀，半身染血，苍白的眉目间也溅着点点鲜红，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孟福，双眼失神。
　　“殿，殿下？”孟福颤声叫道。
　　“去，处理了。”李司南收刀归鞘，漠然道。
　　孟福慌忙招呼身边的两个小内侍进殿，没出半刻，殿内便响起了几声撕心裂肺的哀嚎。

　　懿安皇帝李肖，在位近三十年，有人道他有功有过，有人道他是守成之君，后世流传百代，倒是没有人再道他出身低微、血脉不纯。
　　他一生都拼了命地要做好大俞的皇帝，拼了命地保住皇家颜面，他革簪缨、制权贵、杀忠良。
　　他恨毒了弥丘人，但却不得不受制于真实出身，他烦透了柘木儿鞑克，但却不得不被其拿捏摆布。
　　李司南擦去了刀上的血，她说，李肖悲哀、可恨，也确实可怜。

　　这夜，消息传到后宫，已因兄长王默祎而被褫夺封号的王氏哭着跌下内床，一头撞死在桌角。她忘记了自己根本不爱李肖，她只知道自己再无升天活路。
　　蒋守承趁着夜色，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把女儿蒋清菀送出了京梁。储宫无后，蒋妃无子，蒋守承知道，自己的路也差不多到头了。
　　李肖年事已高，说他寿终正寝，没有人会不信。
　　至于李煦，李司南送了他一个精忠报国的名分，把人写上了京梁一战的名簿中，赐号“淳武”。
　　当顺王进京的帖子递到皇城门下时，京中的白幡已然随风飘扬了。

　　城外遍地斧钺钩叉，断旗折旌。城中哀乐声起，钟鼓声鸣，不知是为城外的将士亡魂而奏，还是为城中的王公权贵而响。
　　编钟扬扬，礼乐幽幽。梅竹青立在城边，踟蹰不前。
　　“殿下，怎么不走了？”亲信兵问道。
　　梅竹青回身道：“这就走。”
　　说罢，他一扬长鞭，就要打马入城。
　　“恭迎顺王殿下！”谁知那城门还未完全打开，门后便响起了山呼之声。
　　梅竹青一滞，他举目看去，只见朝中文武百官早已候在了京梁城门下。为首之人张兆和缓身下拜，伏首叩头。
　　“殿下？”见梅竹青愣着，为他牵马的小厮急忙低声提醒道。
　　“快平身！”梅竹青赶紧翻身下马。
　　他快步走到张兆和身前，扶起了垂垂老矣的宰执。
　　“殿下，”张兆和老泪纵横，“殿下，不，是陛下，您平安回来就好。”
　　梅竹青大惊，这时，他抬起头，看到了满城的白幡，听到了廊下风铃动的清脆响声。
　　“我，我来迟了？”梅竹青迷茫道。
　　“不迟。”李司南的声音在众文武百官的身后响起，她坐着一辆华盖金黄、四壁挂珠帘的轺车。
　　听到她的声音，众文武官皆侧身让出中间一条通路。
　　“王叔来得一点也不迟，”李司南淡淡一笑，“登基大典定在了三月三，一个好日子。”
　　这话话音未落，一只苍鹰俯冲而下，立在了金轺车的车顶。梅竹青看着苍鹰那双如曜石般漆黑的眼珠，心中不由一颤。

　　深夜里，在重重叠叠的皇城中，不时传来几声哀悯的哭啼。
　　钟鸣三声，鼓敲三巡。
　　枝上寒鸦飞掠，宫下冷月浮影，城外离人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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