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裂盏
从佯装镇定,到彻底失控,只需要一瞬间。
秦斐然攥着那盒胭脂,跪在地上,眼泪决了堤,四肢百骸都在发颤。她从不曾奢望过的未来,被阮峥规划得清晰可见,富贵清闲,远离是非,一辈子自由自在。摆脱了任人宰割的命运,甚至背离了这个时代绝大多数女子相夫教子的老路。
只要她愿意,跟在阮峥的后头,勇敢走出这一步,今晚便能昂首阔步离开梁府,回到从前的生活里。过往一切尘封,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她能心安理得继续做公主府的秦管家,外界狂风暴雨,皆由阮峥一力承担。
公主说话算数。
话放出来,就意味着一定会做到。
可她生来薄命,哪里受得起这福分?
公主九死一生,办完差事回到长安,好不容易扭转在皇帝面前的形象。洛公子才受皇帝召见,眼看着起复在即,前途无量。朝堂局势瞬息万变,眼红的,浑水摸鱼的,隔岸观火的,豺狼虎豹全部盯着公主府,盼着他们此刻行差踏错,粉身碎骨。再加上太后染疾,皇后身子孱弱,公主府和梁府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起冲突?
秦斐然在等待阮峥回朝的日子里,每天都在盘算。
盘算有没有转机。
卦象显示没有,星象显示也没有。
她以前从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她是知恩图报之人,当年受过皇后恩惠,铭记于心,不曾忘怀。后入公主府,又得阮峥万般礼待。金枝玉叶对她一个侍女掏心掏肺,从未有过猜忌。她年节里生病快死了,阮峥守在床头寸步不离。如今再怎么养,也不能为一己之私致使阮峥被入千夫所指。她已经是梁府的人了。
“殿下……”
秦斐然满心绝望,颓然道:“殿下回去罢。”
阮峥重新提起了剑,试图拉她的手:“你不要怕。”
秦斐然坐在地上,眼泪掉了一滩,妆全花了,露出原本憔悴的真容。她微微仰头瞧着阮峥,笑得比哭还难看,推开那只想要把自己带出深渊的手,心也跟着死了:“殿下这般,才叫人害怕呢。”
阮峥:“我带剑来,只是想护着你。”
“我不过是个侍女。”秦斐然歪歪斜斜地起身,擦掉脸上泪痕:“我有什么特别的?”
“我从没把你当侍女看。”
“那是当什么?”
秦斐然扶着桌沿,说起自己从未提及的身世:“我父亲在太后寿宴上,作画讽刺今上,获罪入狱,举家南迁时翻了船,母亲祖母全部溺毙,只剩下我一个。我就这么活着,做宫女,做管家,承蒙殿下照拂,活得勉强有个人样。”
“你值得更好的。”阮峥仓促地说。
“还有什么比嫁进梁府更好的?”秦斐然回眸望向她,“我这样一个人,能嫁给梁二公子,已经是老天垂青,娘娘怜恤。我有什么不知足的。”
“你说过你喜欢自由。”
阮峥退了半步,感觉那眼神格外陌生,不认识了一样。
秦斐然:“我是说过。”
阮峥想尽办法说服她:“在大宅门里做夫人,怎么得到自由?”
“什么是自由呢?”
“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去哪便去哪。”
“殿下贵为公主,尚有诸多身不由己之处,何况我等呢?”秦斐然朝她轻轻笑了下,带着悲悯意味。
“我虽然不自由,但我可以给你自由。”
“怎么给?”
“你现在跟着我,从梁府走出去。”
“走出去做什么?”秦斐然木然反问,“继续管家算账,还是带着钱远走高飞?”
“随你。”阮峥说。
“若我说,我不想走呢。”
“你怎么会不想走?”阮峥表情凝固起来。
“因为我就是一个趋炎附势的人,”秦斐然缓缓说,“我受娘娘器重,去公主府照看殿下,本就是为了博得娘娘垂青。如今搭上贤妃母家,做侯爷的干女儿,嫁到梁府,陪嫁的嬷嬷是皇后身边的老人。太子妃见我也要唤声嫂嫂。大公子未娶妻,梁府内眷之事全都是我说了算。”
阮峥盯着她,艰难道:“这不是你的真心话。”
秦斐然平静反问:“殿下喜欢听的便是真,不喜欢听的,便是假么?”
阮峥被她的反应打得措手不及,有些不知如何示好,匆忙解释道:“斐然,你听我说,陛下许了我一件事,我可以求他下旨,撤掉这桩婚事,不会硬来。你不要有后顾之忧,故意说这些诋毁自己的话。”
“有上进心便是诋毁吗?”秦斐然转过身,理好袖摆,端庄得仿佛从未失态过:“殿下喜欢清高孤傲、不媚权贵之人,想象我含冤受辱,在梁府以泪洗面,因此威风凛凛纵马提剑赶来,欲救我于水火。只是没想到,我过得很好,已经接受了梁二夫人的身份。”
“斐然……”阮峥想要握住她的手。
秦斐然抽了出去,“殿下还要继续自欺欺人吗?”
阮峥徒劳无力地辩解:“我知道……”
“知道什么?”秦斐然无情打断她的话,一针见血:“皇后知道殿下会动怒,所以将我夫君调去北境。我们新婚燕尔,却因殿下回长安而分离,眼下我如此耐心解劝,殿下仍要执迷不悟吗?”
“不要叫梁孤鸿夫君,”阮泽踉跄退了半步,被触动神经,陡然大怒,“他算什么东西!一个阴险歹毒的蠢货,他有什么资格娶你?!”
“我竟不知,我在殿下眼里,竟如此有份量,连梁二公子都配不上了。”
“你不要这样同我说话,”阮峥头痛欲裂,面对秦斐然绵里藏针的字锋,毫无还手之力,被扎成了筛子。这些荒谬之谈她有一万条理由反驳,此刻却手足无措,笨嘴拙舌的,什么都说不出来,“你值得更好的人,梁孤鸿他当然配不上。”
“放眼长安,论家世论相貌,有几个人比梁家公子更出挑?”
“他人品卑劣睚眦必报,手段龌龊!”
“谁又是光风霁月,干干净净的呢?”
“秦斐然,”阮峥握住她肩膀,情绪失控,下意识拔高音量,“你清醒一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
秦斐然挣脱她的束缚,扶着桌案,倒了两杯热茶,“我敬殿下这一杯,算作辞别,日后殿下想来看我可以常来梁府,毕竟这也是公主母舅家。那份嫁妆殿下自己留着罢,该给的皇后已经给过了。”说完一饮而尽,望向阮峥。
空气紧绷起来。
阮峥没有伸手接,满脸震惊,像是难以置信。
她从没想过今晚会是这种局面。
她听到真相那刻,拔着剑,痛得全身发抖。设想过很多种情况,如果梁府有人出面阻拦,不准她们走,她见一个杀一个。如果梁静山拦路,她就放火,烧了梁府。但秦斐然这样说。让她冲入梁府的举动变成了笑话。
“殿下,请。”秦斐然走上前,对她奉茶。
阮峥怒不可遏,扬手一巴掌把茶扇飞了。
茶盏摔碎,水花四溅。
秦斐然默不作声,五脏六腑绞碎成了渣,痛麻了,不觉得难受。她蹲下去捡起碎片,一块又一块小心翼翼放在掌心,感受到落在头顶的目光,混杂着愤怒、失望、无力……她没法抬头,怕会暴露什么不该暴露的情绪,只能低头捡着碎瓷渣。
“你为什么……”阮峥艰难出声,质问她,“要这么对我?”
秦斐然嘴唇蠕动,瓷片在手心碰撞,十指连心。
“你明明知道,我有多厌恶梁家人。”
阮峥按住自己的额头,怎么想也想不明白,语无伦次:“我来带你回家,我什么都想好了,还让人做好了夜宵和热水。等我们一会儿回去便洗个热水澡,吃顿饱饭,好好睡一觉,就当做了个噩梦。我连给父皇上折子的腹稿都打好了。我一点都没冲动,没派人去北境暗杀梁孤鸿。我知道皇后很为难,我什么气都忍下来了……”
话说到后头含糊不清。
她单手拄着剑,身形摇摇欲坠,有些站不稳。
理智的谋划转瞬崩盘,化作混沌,条条是道的理论不堪一击,在秦斐然那些锥心的言语下灰飞烟灭,所有东西都错乱了。好像一切都是阮峥天真无知的一厢情愿。莫大的无助感涌上心头,让她迷失了方向,站在梁府的正厅内不知何去何从。她困惑极到极点,觉得非常可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我什么都想好了……”
阮峥喃喃重复,胸口堵着口大石,挖不出来,锤烂不开。她喘不过气来,单膝跪倒在地,抓住秦斐然的手厉声诘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殿下想要我怎样呢?”秦斐然闭上了眼睛,在眩晕中麻痹自己,镇压撕心裂肺的痛,失声叫道:“要我为了殿下一己私欲,失信悔婚,背叛皇后,得罪梁府和贤妃母家侯府,做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弃妇吗?”
“一己私欲?”阮峥的心被这四个字凿烂了,败下阵来,掉进冰窟里,“在你看来,我来接你,只是因为一己私欲?”
“我是殿下的私有物件,被人抢走了,所以一回来,便想方设法夺回去,”秦斐然攒出一个近乎凄惨扭曲的微笑,成功将阮峥逼疯了,“我是死是活,殿下在意吗?我离开梁府,日后只能仰赖公主府,做一条寄生虫。没人再敢娶我,我一个人,守着殿下大发慈悲赏的银子,断子绝孙孤独终老。”
“原来……”阮峥松开了手,被她吓到了,惊颤着一步步后退,“你是这么想的。”
“殿下从不在乎旁人看法,可我在乎啊。”
秦斐然目视她离自己越来越远,整个人石化,变成了假人,只剩下嘴唇轻轻阖动,说着自己也听不懂的话,“我想要荣华富贵,想要他人艳羡的目光,想要子孙满堂。殿下为什么不肯成全?”
阮峥手中的剑掉在地上。
吭玲一声。
偌大的梁府回荡声响,黑夜中冷风凄厉如鬼魂,呼啸穿堂而过。
雪在低温中凝固成冰,褪去纤细柔软,冻得麻木僵硬。充盈天地间的空气也变得尖锐了,吸进肺里变成绵密的针,每呼吸一次,便瘆得人要呕出血来。阮峥两手空空离开,什么都没带走,她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她茫然无措,不知道自己输给了谁,也不知道该哪只脚先走路,同手同脚往外走,差点被门槛绊倒。
她狼狈地爬起来,没有再回头。
“好,”她像条丧家犬,跌跌撞撞离开梁府,推开前来相扶的梁静山,神志失常地自言自语,“我祝你……”
“我祝你子孙满堂,万世其昌。”这是她对秦斐然说的最后一句话。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