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隐传

　　宫里除了传闻曹氏死于梦魇，也有些其他传闻。曹氏从前身子康健，从未听闻有梦魇之疾。若有，也不必等到近日才发作。且有人说亲眼目睹太医卫临在曹氏死的那个夜晚出入她的宫室。卫临的身上，的确有些抓伤。可他推说是曹氏梦魇之疾严重，导致眼前出现幻觉，才误伤于他。可是，这似乎又说不过去，哪有梦魇越治越厉害的道理？
　　且卫临是温实初徒弟的身份也被人报出来。温实初医术高超，卫临怎么也不该太低。
　　皇后命人检查卫临出诊的药方，那卫临事先也作了番准备，药方一律都是无害的，药渣也销毁的干净。且之前没人注意过他的行动起居，那些毒药的来源也无从查知。
　　若真有人要纠查到底，此案未必查不清晰。不过曹氏如今已是不起眼的更衣，且从前跟着华妃没少得罪人，谁肯为这样一个死人尽心查案呢。这案件最终不了了之。
　　甄嬛悬了差点一个月的心，总算放回了肚里。至于被人处又与卫临怎样完结交易，外人不得而知。或许是为了避嫌，此后卫临不曾再出现在棠梨宫，非止如此，其他宫的妃嫔也不愿他看诊，毕竟没人愿把自己性命交给一个有品行医术有疑点的人手中。
　　据说，温实初也因此事与他断了师徒情分。
　　……
　　美好的时日总是那样短暂，仿佛一眨眼间，就过了两个月。已是十一月中了。时近隆冬，棠梨的恩宠却是热的很。每每瞧见玄凌出入莹心殿，总是莞莞，嬛嬛叫的亲密。他偶尔也撞见我，却并不恼，只当没瞧见似的。我偶尔抬头偷瞥过他几眼，有时竟撞见他面露狐疑揣测之色，不知是何缘故。
　　这一日午后，我心里惦记着一段琴谱，惦记的心痒，趁无人注意，于是悄悄步出角门，欲上回廊，顶头却见阿晋慌张张走来，近前低声：“你可是要去凝晖堂？王爷让我来告诉你，可千万别去。”
　　“为何？”我惊讶道。
　　“因为，因为皇上一时心血来潮，去了凝晖堂。”他顿了顿，接着道，“皇上带了两瓶内务府新上的好酒‘西域玫瑰醉’来和王爷品酒，两人喝的尽兴，皇上还让王爷吹奏名曲《梅花三弄》给他听。”
　　“梅花三弄？”我当然知道这个曲子，又名《玉妃引》。近日来，玄清便一直教我弹奏此曲。玄凌此时品美酒，聆名曲，说明他很有闲情逸致？我心中不解，也只得作罢。
　　“那我就不去凝晖堂了。多日不练剑了，我去梅园练会剑。王爷得空，可要去梅园找我。”
　　“好，你去吧！”阿晋点头答应，“只要不去凝晖堂，去哪儿随你了。”
　　独自去了梅园，寻了旧日梅枝，有心操练，却无意趣。逡巡花下，想玄凌乍然造访凝晖堂，是不是有些突兀？难道他察觉我与玄清交往，又来横加阻拦？若是如此，当日我真该杀了他。我心里恨恨如是想。
　　那么，他会不会顺藤摸瓜，知晓我来了梅园？若果真如此，那可就麻烦了。想到此，心中烦乱，更加无心练剑，忽见眼前梅枝，有绿蕊初绽，心中不禁一喜。杜工部《江梅》诗云——梅蕊腊前破，果然不假。我且折下这一枝，以清水净瓶盛了，供到凝晖堂的琴案之上，叫玄清每日都能闻清冽梅香。岂不是好？因此伸手折了梅枝，转身往回走。
　　还未走到园子门口，却见前面来了两个人，一个头戴金冠，身披明黄斗篷，一个银冠，银纶斗篷。竟是玄凌和玄清！我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猎猎西风吹拂二人身上衣衫，起伏飘动。不是他二人又是谁？
　　几乎迈步要逃，却止住了——这皇宫之内，能逃到哪里去呢？正错愕间，听丛林中有人高喝了一声——“护驾！”
　　瞬间，无数脚步声疾，伴着兵刃甲胄摩擦之声，四周如潮水般涌出无数红衣侍卫，簇拥到玄凌的身边左右。面对这突然的变故，我完全茫然失措——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护驾？难道是……？
　　有人抬着龙椅放在玄凌身后，玄凌威风八面的坐下去，李长也出现在他的身边，伸手一摆拂尘：“前方的宫女，还不过来参拜圣驾！”
　　我如梦方醒，定了定神，一步步向前走去。
　　突然斜刺里风声迅猛，梅丛里有人飞身而出，仗剑直向我刺来。动作之疾，来若雷霆。我啊了一声，向一旁倒了下去，耳听玄清惊呼一声：“不要！”
　　我匍匐在地，沉了片刻，身后没有动静，这才战兢兢支起身来，先看到玄清虚惊苍白的脸，他生气怒斥：“夏统领，你太过分了！”
　　“非是卑职过分，是王爷太在意这个丫头了。”身后有人冷冷道。
　　夏统领？莫非他是夏弋？我翻身坐在了地上，只见一个高壮男子，斜披着猩红的披风，内衬甲胄，冷冷站在面前，他手中的剑此刻还在指着我。
　　我茫然看看身边左右，找到方才那枝绿萼，已沾了泥土。伸手小心捡起来，也不禁生气：“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你弄掉了我的梅花，弄坏了，你赔吗？”
　　说罢站起身，继续向玄凌的方向走去。才迈出两步，便被夏弋的剑拦住了。他冷冷道：“刺客，你今日就不要再装下去了！”
　　森冷的剑锋就切在颈下，我不能动，一时也想不出言语。玄清怒道：“夏统领这么说，是有什么证据吗？”
　　“皇上，”夏弋道，“练武之人，必定手粗，可叫此女亮出双手检验。”
　　玄凌点了点头，吩咐：“叫她过来！”
　　夏弋稍作迟疑，放下了剑。我放步走过去，屈膝跪下，要行大礼，可手中还擎着梅枝，只得举起梅枝递向了玄清：“清哥，这是今冬第一枝早梅，碧儿特地寻来，只为献给清哥。”
　　玄清伸手接了梅枝，责道：“还不赶快向皇上行礼？”
　　“是。”我应了一声，却见玄凌的手徒劳僵在半空——难道他以为我要将梅枝递给他吗？心存疑窦，只俯身叩头为礼：“奴婢棠梨宫浣碧，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对面沉默了须臾，李长忽然喝道：“还不快伸出你的手来，叫皇上检验？”
　　“是。”我从容直了躯体，慢慢向前伸出了双手，道：“奴婢从小在侍郎府，没少干过粗活，手上留下不少茧痕。此事侍郎府上下都可以作证。” 我的手上有茧痕，但并不厚重。从小要侍奉甄嬛饮食起居的，若因手粗划破小姐的脸，岂不麻烦？陆乘风为我缝了一双护手，我少时练功都会戴着。
　　玄凌看罢，点了点头，道：“你是你家小姐的贴身侍婢，怎么会干粗活？”
　　“这……，奴婢生性顽劣，皇上也深厌奴婢的。”我低声道。
　　“这倒是真的。”他轻蔑，“只是你这样顽劣之婢，莞贵嫔尚肯带你入宫，可见她宅心仁厚。”
　　“是。”我唯有称是。
　　“你是棠梨宫的低下之婢，谁准你胡乱走动的？”他冷冷道。
　　我越发无答。宫奴不许随意走动，这是人尽皆知的。一般无人追究，但真若追究，也可治大罪。玄清也不得不跪了下来，道：“此事臣弟亦有责，还求皇兄恕罪！”
　　玄凌越发恼怒：“你便是为了这卑下之奴，推了沛国公府的婚事吗？”
　　玄清看了我一眼，叩头道：“臣弟只心许浣碧姑娘一人，望皇兄成全。”
　　“那你倒说说，她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迷恋？若是说不出，朕权当她狐媚迷惑于你，定要重重治罪！”
　　玄清一时愣住了，夏弋忽然走上前来，“王爷深晓此女与众不同之处，但出于包庇，自然不能将她的好处说出来。”
　　“那你倒说说看？”玄凌饶有兴致的看向夏弋。
　　“是！”夏弋尊了一声，目光落在我身上，“皇上，此女练过武功，从她面相也可探知一二，大凡练武之人，五内元气充足，气血充盈，太阳穴外凸，肤光透亮，眼神光明。细与寻常宫女相比，是不一样的。”
　　我低眉默默的听着，面上并不作色。玄凌端详了我好一刻，道：“朕细观之，似乎你说的有些道理。难道仅凭这个，清河王，你便被她迷住了吗？”
　　“这……皇兄，夏弋简直荒唐！”玄清怒道，“臣弟喜欢浣碧姑娘，自然有与她性情相投之处。若实在要说，臣弟也说不出来。”
　　“情不知所起，当年父皇对你母妃也是如此啊。”玄凌点了点头，不觉流露了三分妒意，“你这一点倒和父皇很像呢。难怪父皇有心传位与你。”
　　玄清一呆，不禁气弱下去，“父皇昔日虽宠爱臣弟，却终究叫臣弟一事无成。况且，皇兄明鉴，父皇宠爱的孩子未必就有心立其为储啊。”
　　玄凌转向夏弋，“你继续说罢。”
　　夏弋继续道：“此女深藏不露，性格隐忍，能厚积薄发。便已是成事者最大的优点了。足以叫人喜欢。至于她的身份，恐怕不止是莞贵嫔的陪嫁侍女那么简单。”
　　我不禁扑哧笑了，瞧向夏弋道：“统领大人莫不是怀疑棠梨莞贵嫔有图谋不轨之心？莞贵嫔乃皇上眼前最得意的人，被你这样一说，可是要不得了。况且，你口口声声说奴婢是刺客，那皇上无数次出入梨棠，奴婢自有的是机会刺王杀驾。为何皇上如今尚还安在呢？”
　　“这……”一语也问住了夏弋。但他很快一笑，“皇上不觉得此女遇事过于沉稳了吗？”
　　玄凌点了点头，我道：“奴婢虽然见识无多，可也毕竟是随着主子见过大世面的，总不至被人吓唬两句，就昏死过去吧。”
　　“还要狡辩！”夏弋冷笑，转向玄凌，“皇上，目下微臣说什么都是无用。但皇上若肯彻底搜查凝晖堂和棠梨宫，挖地三尺，微臣不信搜不出东西来！”
　　夏弋说着，眸光如剑，逼视着我。我迎着他的目光，越发笑了，“大人好主意！要说这地方是皇家的，拆了于奴婢也是无妨。怕只怕搜不出东西来，还得罪了当红的宠妃与王爷，连奴婢也要可怜大人这费力不讨好的功夫了。”
　　“够了！”玄凌突然喝了一声，“今日且不说刺客之事，今日查不出，明日接着查就是。”顿了顿，他眸光微聚，冷冷看着我道：“且说说你与清河王私相往来之事，你可知罪？”
　　“皇兄，”玄清急道，“臣弟知有触宫规，可是皇兄自己也是情意中人，难道真的半分不解臣弟与浣碧姑娘之苦么？”
　　玄凌道：“你苦你的，但要晦乱朕的后宫，便是你的不是了。”
　　“晦乱后宫？”玄清摇摇头，“不！臣弟自问与浣碧发乎情，止乎礼，从无越矩之事。还望皇兄明察。”
　　“若要明察，只怕要找顺人验贞才行！”他悠闲道。
　　“验贞？”我吃了一惊，脱口道，“何为验贞？”
　　“你自己想想，不就知道了吗？”他冷答。
　　我暗中思忖，想起当年甄嬛入宫前，曾有太监到甄家为她检验浑身上下。难道我也要衣衫尽褪，凭人检查……一念及此，脸面便迅速羞个通红。只觉浑身都软了，勉强撑在地上，犹自强道：“奴婢身心无愧，任凭皇上检验！”
　　好半天，耳边只有风声寂寂。“罢了！”他终于开口，“此事便到此为止！玄清，你且回王府去住吧。朕不放心，你在宫中继续住下去了。除了年节，无召，就不要入宫了。”
　　仿佛耳畔打了个晴天的霹雳，震惊看向玄凌，只见他面上大有快感。再看向玄清，他亦满面震惊之色，“皇兄，臣弟不在宫中，何人陪太后参禅礼佛？”
　　“就不要拿太后作你们私情的幌子了！”他冷冷，“朕如此发落，已是开恩。还要得寸进尺吗？”言罢起身，“回仪元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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