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柳·深宫锁清秋》

作者:野麦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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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一章高热与暗流



      听松阁内,药气氤氲,混合着窗外渗透进来的、带着松针清苦味道的晨风,形成一种独特而凝滞的气息。

      慕容清羽陷在绵延不绝的噩梦里。

      火光。铺天盖地的火光,吞噬着雕梁画栋的宫殿,吞噬着一张张熟悉而惊恐的面容。父亲的怒吼,母亲的哭泣,宫人奔逃的尖叫,兵刃砍入血肉的闷响,还有鲜血……温热的、黏腻的、带着铁锈味的鲜血,溅在他的脸上,身上,怎么也擦不掉。

      他奔跑,在一片火与血的迷宫中奔跑。身后是狰狞的追兵,面孔模糊,只有冰冷的铠甲和滴血的刀锋。他不停地跑,肺叶如同烧灼,双腿沉重如铅,却怎么也找不到出口。前方,忽然出现了苏晚晴的脸,她穿着那身藕荷色宫装,站在一片清澈的光里,向他伸出手,眼神充满了焦急与期盼。

      他想抓住她的手,却发现自己怎么也够不到。她的身影开始变淡,光在消散,黑暗重新席卷而来。追兵越来越近,狞笑声就在耳边……

      “不……晚晴……走……” 他在昏迷中无意识地挣扎,发出破碎的呓语,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将覆着的湿巾都浸透了。

      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住了他无意识挥动的手臂,另一只手用柔软的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他额头的汗水。动作很轻,带着一种竭力克制的温柔。

      苏晚晴守在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模样,心如刀割。她知道他在经历什么,那些噩梦,是她无法分担也无法驱散的。她能做的,只有守在这里,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存在,告诉他,他并非孤身一人。

      陈大夫已经来看过几次,换了药,重新施了针。高热稍退,但仍然反复。陈大夫说,这是身体在对抗重伤和极端消耗后的必然反应,熬过去,便能慢慢恢复;熬不过去……他没说下去,但苏晚晴明白。

      窗外,天色从晨光熹微到日上三竿,又渐渐西斜。别院内,表面平静,底下却涌动着无形的暗流。

      萧煜宸没有离开枫晚别院。他将别院正厅临时作为处理政务和召见臣子的场所。在徐继业的陪同下,他秘密接见了数位接到紧急密令、匆匆赶来的军中将领和朝中重臣。

      这些人,大多是徐继业多年经营、或本就与梁王一派存在矛盾、或对当年旧案心存疑虑的可靠之人。他们进入别院时,都被御前司的人仔细查验,确保没有携带任何可能泄露消息的物品,也没有被跟踪。

      密谈的内容无人知晓。但苏晚晴从偶尔路过正厅附近时感受到的那种凝重肃杀的气氛,以及徐继业进出时越来越明亮的眼神和挺直的脊背,可以推断出,萧煜宸正在紧锣密鼓地布置着什么。对付梁王的网,正在无声地织就。

      沈墨和云汐被安置在另一处厢房,有专人看守,但也得到了基本的治疗。云汐依旧昏迷,沈墨的伤势则稳定下来。苏晚晴曾请求去看望他们,被看守的侍卫客气而坚决地拒绝了。她知道,在皇帝眼皮底下,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受到限制。

      她的活动范围基本被限定在听松阁附近。萧煜宸似乎默许了她照顾慕容清羽,这是一种微妙的放任,也是一种无形的监视。苏晚晴知道,自己此刻的身份极其尴尬——她是皇帝的妃嫔,却在照料着皇帝的“敌人”兼堂兄。萧煜宸留下她,或许是为了牵制慕容清羽,或许是为了观察她的反应,又或许……有更深的考量。

      她不在乎。只要慕容清羽能活下去,能有机会完成他的心愿,她愿意扮演任何角色,承受任何目光。

      午后,慕容清羽的挣扎渐渐平息,呼吸变得稍微平稳了些,高热似乎退下去一点。苏晚晴稍微松了口气,靠在床边的椅子里,感到一阵疲惫袭来。她一夜未眠,又经历了大起大落的情绪冲击,身心俱疲。

      就在她昏昏欲睡之际,床上的慕容清羽忽然发出了一声含糊的呻吟,眼皮颤动了几下,竟然缓缓睁开了!

      他的眼神起初是涣散的、迷茫的,映着窗外透进来的斑驳光影,像是蒙着一层雾气。他先是无意识地转动眼珠,似乎在辨认陌生的环境,然后,目光终于聚焦,落在了床边椅子上,那个因为他的动静而猛然惊醒、正紧张地看着他的女子身上。

      “……晚晴?”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几乎难以辨认,带着难以置信的虚弱。

      “是我!清羽,你醒了!” 苏晚晴瞬间清醒,所有的疲惫不翼而飞,连忙凑上前,想握住他的手,却又怕碰疼他,动作停在半空,眼中瞬间涌上泪光,是欣喜,也是心疼。

      慕容清羽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却只是牵动了干裂的嘴唇。他试着想动,立刻牵动了肩头的伤口,剧痛让他闷哼一声,额角再次渗出冷汗。

      “别动!” 苏晚晴急忙按住他未受伤的右肩,“你伤得很重,又发了高热,陈大夫说你必须静养。” 她迅速转身,从旁边小几上的温壶里倒出一杯温水,用勺子小心地喂到他唇边。

      温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慕容清羽贪婪地吞咽了几口,眼神逐渐恢复了清明,也染上了深深的忧虑。“这是……哪里?沈大夫他们……还有玄真前辈……”

      “这里是徐继业老国公的枫晚别院,很安全。” 苏晚晴快速而简明地告诉他,“沈大夫和云汐姑娘也被带到了这里,云汐还在昏迷,沈大夫伤势稳定。玄真道长……他受了重伤,也被救下了,在别处救治。” 她略去了被擒和皇帝到来的细节,不想让他刚醒就承受太多压力。

      慕容清羽听到“安全”和“救下”,紧绷的神经似乎放松了一丝。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问道:“外面……情况如何?萧煜宸他……”

      苏晚晴沉默了一下,知道这个问题无法回避。她斟酌着词语,将徐继业如何与皇帝周旋、韩震(玄真)意外出现并透露关键信息、皇帝看到账册后的震怒与决断,以及目前皇帝正在秘密布置对付梁王的事情,尽可能清晰地告诉了他。

      慕容清羽静静地听着,脸色随着叙述而变化,从警惕到震惊,再到一种复杂的沉思。当听到萧煜宸看到账册后的反应,以及决定暂时搁置对他的追捕,先对付梁王时,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

      “他……信了?” 慕容清羽低声问,语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

      “至少,信了梁王的威胁是真的,信了那账册是真的。” 苏晚晴谨慎地回答,“至于你……他见到了昏迷的你,但具体态度,还不明朗。徐老国公正在极力周旋。”

      慕容清羽沉默片刻,目光投向帐顶,似乎在消化这急剧变化的信息。从亡命天涯的被追捕者,到可能成为某种意义上的“盟友”(至少是暂时的),这个转折太大,也太讽刺。

      “周淮……死了。很多村民……也死了。” 他忽然说道,声音低沉,充满了痛楚与自责,“是我……连累了他们。”

      “不,不是你的错。” 苏晚晴立刻握住他的手,这次没有犹豫,“是梁王,是那些为了掩盖罪行不择手段的恶人!清羽,你现在要做的不是自责,而是养好伤,然后……和所有想要真相、想要公道的人一起,让那些罪恶付出代价!”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慕容清羽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很用力,仿佛那是冰冷黑暗中唯一的热源。他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退缩,只有清澈的信任和一种与他同生共死的决绝。

      “晚晴……”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谢谢。” 谢谢你的信任,谢谢你的陪伴,谢谢你在绝境中,依然选择站在我身边。

      苏晚晴摇了摇头,眼泪终于滑落,却带着笑:“不用说谢。我们说好的,无论前路多难,都要在一起面对。”

      两人目光交缠,无声的情感在静谧的空气中流淌,冲淡了伤痛,也驱散了部分阴霾。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是陈大夫按时来诊视了。

      苏晚晴连忙擦去眼泪,起身开门。

      陈大夫进来,仔细为慕容清羽诊脉,查看伤口,脸上露出些许欣慰:“公子脉象虽弱,但已趋于平稳,高热也在消退。只要不再反复,好生将养,假以时日,必能康复。只是这内伤和失血,需得慢慢调补,切忌再动武,更不能再受伤了。”

      慕容清羽点了点头:“有劳大夫。”

      陈大夫又开了新的方子,叮嘱了煎服注意事项,便退了出去。

      陈大夫刚走不久,徐继业便过来了。他先是对慕容清羽醒来表示欣慰,仔细询问了伤势,然后屏退了左右(除了苏晚晴),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殿下,您醒了就好。” 徐继业低声道,“陛下那边,已经初步定下了应对梁王的方略。”

      慕容清羽精神一振:“请国公爷明示。”

      “陛下以‘京畿出现不明悍匪,疑似与边军败类勾结’为由,已密令京畿大营和临近几处卫所进入戒备状态,并暗中抽调部分可靠精锐,由老臣旧部统领,向西北方向运动,名为演习,实为监视梁王边军动向,并切断其可能的内应通道。” 徐继业语速很快,“同时,陛下已派出密使,携陛下亲笔密诏和部分账册抄录的影本,秘密前往与梁王不睦的其他几位藩王和边镇大将处,陈述梁王构陷东宫、屠戮百姓、拥兵自重之罪,争取他们的中立或支持,至少……要让他们按兵不动。”

      这是分化瓦解,争取舆论,并做好军事准备。

      “朝中呢?” 慕容清羽问。

      “陛下今日秘密召见的几位大臣,正在草拟弹劾梁王的奏章,并暗中联络御史台和清流,准备在适当时机,将部分证据(经过筛选的)公之于众,形成朝议压力。” 徐继业顿了顿,“陛下之意,是先剪除梁王在朝中的羽翼,断其耳目和信息来源,同时以雷霆之势,在其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之前,以‘抗旨不尊、阴谋作乱’之名,下旨削藩夺权,必要时……武力解决。”

      “武力解决?” 慕容清羽眉头紧锁,“梁王经营西北多年,根深蒂固,麾下精兵不下十万,且多为百战之师。朝廷仓促调动,胜负难料,且一旦开战,必然生灵涂炭,边关不稳,外敌也可能趁虚而入。”

      “殿下所虑极是。” 徐继业叹道,“陛下自然也知其中风险。故而,首选仍是‘擒贼先擒王’。陛下已令御前司最精锐的暗卫,携带密旨和……殿下您可能提供的、关于梁王府内部布局及防卫的线索,设法潜入梁王封地,寻机控制或……解决梁王本人。若能成功,群龙无首,其部下必生内乱,朝廷再以大势压之,或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斩首行动!这是风险极高,但若成功收益也最大的方式。

      慕容清羽陷入了沉思。梁王府他并不熟悉,但玄真(韩震)当年在御前司,或许知道一些?还有……柳如烟的父亲柳文渊,当年与梁王有过合作,是否也知晓一些内情?

      “梁王府内部情况,晚辈所知有限。但玄真前辈或许知晓一二。另外,” 他看向苏晚晴,“柳贵妃她……”

      苏晚晴会意,接口道:“柳贵妃对当年之事心怀愧疚,或许……能从她那里得到一些关于梁王或太上皇的线索?只是她如今被陛下严密监视……”

      徐继业点头:“柳贵妃是一条线,但需谨慎。玄真道长那边,老臣已加派人手救治,只要他醒来,定能提供宝贵信息。殿下,当务之急,是您尽快好起来。陛下虽然暂时将梁王列为首要目标,但对殿下您……态度依旧微妙。您需要在他面前,展现出更大的价值,不仅仅是‘受害者’和‘证据提供者’,更是……能够帮助他稳定局面、解决梁王威胁的助力。”

      他这话说得很直白。慕容清羽必须让萧煜宸觉得,留下他,比杀了他或囚禁他,更有用。

      慕容清羽明白这个道理。他点了点头:“我明白。请国公爷转告陛下,待我伤势稍稳,愿与他详谈。关于梁王,关于当年旧案,关于……如何真正稳固这大渊江山,我有些想法,或许可供参详。”

      他没有称“臣”,也没有过于谦卑,语气不卑不亢,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他不是乞求者,而是合作者,或者至少,是一个有分量的对话者。

      徐继业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殿下能如此想,再好不过。老臣会寻机向陛下转达。殿下且安心养伤,外面的事情,有老臣和陛下安排。”

      他又叮嘱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显然,外面还有无数事情需要他操持。

      阁内重新安静下来。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慕容清羽苍白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你觉得,萧煜宸会信我吗?” 慕容清羽忽然问苏晚晴,目光有些悠远。

      苏晚晴坐在床边,替他掖了掖被角,想了想,认真地说:“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完全信任你。但我知道,他是一个极其现实的帝王。现在,梁王是他的心腹大患,而你是唯一手握铁证、且与他有共同敌人(梁王和太上皇)的人。只要你能证明你的价值大于风险,他至少会暂时选择与你合作。至于以后……” 她顿了顿,“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但至少,我们赢得了时间和机会。”

      慕容清羽看着她冷静分析的样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在他被仇恨和伤痛蒙蔽双眼时,她总是能拨开迷雾,看到最核心的关键。

      “你说得对。” 他握紧了她的手,“无论如何,我们走到了这一步。接下来,就是如何走好下一步。”

      两人相视无言,却仿佛交换了千言万语。窗外,暮色四合,翠微山笼罩在苍茫的夜色中。山外的世界,暗流涌动,杀机四伏。但在这小小的听松阁内,却有一种劫后余生、并肩而立的宁静与力量。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深夜,徐继业再次匆匆而来,脸色比白天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焦急。

      “殿下,苏娘娘,出事了!” 他压低声音,语气急促,“刚刚接到八百里加急军报!梁王以‘清君侧、诛奸佞(影射徐继业等朝中老臣)’为名,宣称陛下身边有小人蒙蔽圣听,残害忠良(指周家庄之事被他扭曲),已悍然调集五万精锐边军,离开驻地,朝着帝都方向急速推进!先锋骑兵,距离最近的关隘已不足三百里!”

      “什么?!” 慕容清羽和苏晚晴同时色变!

      梁王竟然不等朝廷动作,抢先发难了!而且是以如此公然、如此迅猛的姿态!五万边军精锐,这绝不是小打小闹,这是要兵临城下,武力逼宫!

      “陛下呢?有何对策?” 慕容清羽急问。

      “陛下已连夜召集所有重臣和将领,正在紧急商议!京畿大营已进入最高战备状态,但仓促之间,能调动的机动兵力不过两万余人,且战力与边军精锐有差距!各地援军调动需要时间!” 徐继业拳头紧握,“梁王这是打定了主意,要趁朝廷准备不及,以快打慢,直捣黄龙!更麻烦的是,军报中提到,梁王军中似乎打出了……‘为故太子伸冤’、‘迎还正统’的旗号!”

      迎还正统!这分明是将慕容清羽的存在和东宫旧案作为了起兵的借口!梁王不仅要武力夺权,还要在道义上抢占制高点,将自己打扮成“拨乱反正”的忠臣,而将萧煜宸置于“得位不正、残害忠良”的境地!

      这一招,极其狠辣!不仅将慕容清羽彻底卷入了战火中心,也让萧煜宸陷入了更加被动和尴尬的境地——若承认慕容清羽的身份和冤屈,等于承认自己父皇的罪行和自己皇位根基的污点;若不承认,又会被梁王利用,打击朝廷威信。

      慕容清羽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他没想到,梁王的反击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猛烈,而且将他直接推到了风口浪尖。

      “殿下,陛下请您立刻过去议事!” 徐继业郑重道,“此战,已不可避免。而殿下您……成了这场战争最关键的一颗棋子,也是……最危险的存在。”

      棋子,还是旗帜?盟友,还是祭品?慕容清羽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他必须拖着这身伤病,去面对那个心思难测的皇帝,去应对这瞬息万变、杀机四伏的危局。

      苏晚晴担忧地看着他,想要说什么,却被他一个眼神制止。

      “帮我更衣。” 慕容清羽对苏晚晴说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推开被子,忍着剧痛,试图坐起。

      苏晚晴连忙搀扶他,眼中含泪,却不再劝阻。她知道,这一刻,他必须去。这不仅是为了他自己的血仇和清白,也是为了这即将被战火席卷的江山,以及……他们渺茫的未来。

      夜色如墨,枫晚别院灯火通明,肃杀之气,直冲霄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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