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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京1
从赵征处出来,沿着回廊一路行走,萧起异常沉默,周身的气压低得骇人。
他将萧懿安送回先前的房舍前,声音平淡无波:“你这几日,便住这里。”
萧懿安问:“小仪呢?她此刻在何处?”
萧起的脚步顿了顿,声音透生硬:“她同赵云珂一道。”
这话说得简短,意思却再明确不过。如今赵云珂对萧有仪的维护与紧张,萧有仪对赵云珂的依赖与信任,明眼人都看得分明。
他这句话,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也像是在提醒萧懿安,她方才在赵征面前提出的那个要求,有多么的不合时宜。
萧起背对着她:“你知道赵云珂对萧有仪的感情的,也许别人……”
“我知道。”萧懿安打断了他,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可我就是要嫁给他。别人,不行。”
空气仿佛因她这句话而冻结。
萧起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缓缓垂下视线,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静默了几息,他才低声吐出四个字:
“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停留,迈开步子,径直离去。
旌旗猎猎,赵征率领大军开赴京城郊外。
尽管那日萧懿安在赵征面前掷地有声地谏言整肃军纪,可沿途所见让她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
宁远军的铁蹄过处,仍有村庄冒着黑烟,哭喊声隐约可闻,抢掠与暴行依旧在发生。而高踞马上的赵征,对此似乎视若无睹,并未有任何严厉的惩处举措。
萧懿安骑在马上,跟在队伍中,唇角不由泛起一丝苦涩的自嘲。
也是,自己哪来的金手指?竟妄想凭借几句空泛的“仁义道德”,就能让赵征这样杀伐决断、志在天下的枭雄改变其根深蒂固的统兵之道?
他或许欣赏她的胆识,或许会利用她的身份,但绝不会因她一番话就动摇其根本的策略。
在他眼中,此刻的纵容,或许正是对麾下将士的一种默许的犒赏,是维持士气和凝聚力的必要手段。
她太高看自己了,也太低估了这乱世的残酷逻辑。
赵征稳坐京郊大营,并不急于攻城。
他很清楚,像孙文龙这等庸碌误国之辈,大多已战死沙场,剩下的顽抗力量不足为惧。他现在要做的,是“名正言顺”地走进那座皇城。
于是,他暗中派人于市井民间散布各种“祥瑞”与“异象”,诸如“西山现紫气”、“童谣预言新主”之类,为自己入主京城营造天命所归的舆论氛围。
同时,他亲笔修书一封,派人送入宫中,呈给赵允祯。信中,他依旧高举“清君侧”的大旗,言辞“恳切”,将矛头直指当朝首辅魏自清。
信中痛陈赵允祯为太子时便受其蒙蔽,如今登基为帝,更是被此奸佞玩弄于股掌之间,以致朝纲混乱,天下离心。他赵征此番兵临城下,非为篡逆,实为“清君侧,正朝纲”。
这是一步阳谋。
他将所有罪责推给魏自清,不仅是为自己起兵正名,更是埋下了一个连环扣。
即便赵允祯断臂求生,杀了魏自清以图平息事态,他赵征依然可以随意指认其他大臣为“未肃清的奸佞”,清君侧的大旗便能一直打下去。
那封送往京城的信,字字句句看似在声讨奸臣,实则字里行间都藏着对赵允祯的逼迫。
它不只是在宣称自己的道义,更像是一封最后的通牒,意在提醒、或者说警告赵允祯:你已众叛亲离,民心尽失,这皇位,该换人坐坐了。最好的结局,便是你识趣些,自己退位。
他按兵不动,耐心等待着舆论发酵,等京城内部分崩离析,等赵允祯在绝望中屈服。
然而,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消息,如同惊雷般从京城传出——
被赵征在讨逆文中重点点名的首辅魏自清,竟在府中召集全家,当众承认了自己“蒙蔽圣听”、“误国害君”的“罪行”,随后,携一家老幼,拔剑自刎!
魏自清这决绝的一死,像一盆冰水,骤然泼熄了这精心布置的舆论之火。魏自清用全家的性命,将“奸佞”这个角色彻底演完、演死了,反而将了赵征一军。
京城内的风向瞬间变得微妙,原本可能存在的妥协派似乎又有了底气,赵征“清君侧”的理由,至少在明面上,被这惨烈的自证给堵住了一大半。
*
夜色渐深,萧懿安暂居的小院灯火昏黄,萧有仪脚步匆匆地推门进来。
“姐姐,我听说,周国公和国公夫人……他们……他们没了!”
萧懿安手中的茶盏险些滑落:“你说什么?怎么回事?”
萧有仪将听来的消息道来。
周国公一族,几代皆为宁国柱石,是朝野公认的忠良典范,家风清正,德高望重。在诸多勋贵世家或倒戈或沉默之际,唯有周家,因其一贯的中立与威望,尚未明确表态。
若能争取到周国公的支持,哪怕只是默许,都足以让那些批判他的声音减弱大半,让赵征的“入京”显得更加顺理成章。
于是,赵征未表诚意,今日秘密进京城去拜访周国公府,想请老国公出面,为他正名。要知道周国公以往与赵征交情匪浅。
可谁知,周国公直接拒绝了,站在国公府大门口,当着所有人的面,周国公说,他们周家满门忠烈,为宁国流尽了血,绝不可能向逆贼低头。
而后,周国公为表决心,和国公夫人在府门口,悬梁自尽了。
萧懿安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沁柔姐呢?她如今可好?”
“她早就走了!据说,是早几个月的事了,只是当时兵荒马乱,消息都断了……
“什么?!”
“周大公子走后,沁柔姐受不住打击,小产了,那孩子是奉英将军唯一的遗腹子,也没能保住。她之后一直郁郁寡欢,就在几个月前,也跟着去了。”
“沁柔……沁柔姐她也……”萧懿安喃喃道,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个温婉娴静、总是带着淡淡书卷气的女子,她是周奉英的妻子,也是京中少数能与她说上几句话的闺秀。那样一个柔弱的女子,竟在接连失去丈夫和未出世的孩子后,也香消玉殒了……
想到周家,一股深切的痛惜也萦绕在她心头。
周奉英,那个曾经鲜衣怒马、爽朗豁达的青年将军;周奉轩,那个看似玩世不恭、却在国难当头时毅然挺身而出的将门之后……周家儿郎,皆为国捐躯,马革裹尸。如今,连两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也以如此惨烈的方式,为他们效忠了一生的王朝,画上了一个血色的句点。
周国公府门前的两条白绫,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短短几日内激起了滔天巨浪。
这位历经三朝、德高望重的老臣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殉国,其冲击力远远超过了魏自清的死。
朝堂之上,原本还在观望、甚至有心依附赵征的官员,此刻也不得不掂量“贰臣”的骂名。
批判赵征“清君侧”实为“篡逆”的声浪骤然高涨,许多臣子涕泪交加,痛斥其逼死忠良、祸乱朝纲。
这阵风很快便刮出了京城。北方几处原本已被赵征武力慑服、暂时安静下来的州府,听闻周国公死讯,如同找到了最正当的旗帜,纷纷再次起兵,打的正是“为国讨逆,为周国公雪冤”的旗号,声势竟比之前更为浩大。
赵征第一时间派遣萧起,率领精锐前往北方镇压。萧起用兵狠辣迅捷,捷报不时传回,叛乱的火苗被一次次扑灭。
但赵征坐在京郊大营中,看着地图上此起彼伏的标记,眉头深锁。他清楚,萧起能镇压一地,却扑不灭所有人心中的火种。
周国公的死,给了他起兵以来最沉重的一击,让他在“道义”上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被动。若不能尽快扭转舆论,形势只会更加不利。
摆在面前的,似乎只剩下最后一条路——武力,直接入主京城。
以他麾下虎狼之师的战力,踏平那些零星的抵抗,坐上那金銮宝座,并非难事。这无疑是最直接、最快速的办法。
但赵征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目光深沉。
可以,但这之后呢?
强攻入城,固然能得到那座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宫殿,可他要面对的,将是一个民心离散、暗流汹涌的烂摊子。
周国公的鲜血会成为他永远洗刷不掉的污点,那些暂时被武力压下去的反对声音,只会转入地下,如同暗火,随时可能再次燎原。
届时,他得到的不是一个臣服的天下,而是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
他在权衡,在犹豫。是快刀斩乱麻,先坐上位置再说?还是继续寻找一个更能服众的、相对“平稳”的过渡方式?
他向来崇尚战争,这一次却在绝对武力的诱惑面前,感到了迟疑。
他想要的,不仅仅是一座皇城,更是一个相对稳固,能够传之久远的江山。
周国公的死,让他清晰地看到,通往龙椅的路上,武力固然重要,但人心,同样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关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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