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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辰礼
“吾悦!!!”
一声裹挟着恐惧与不甘的震怒咆哮,猛然撕裂了压抑凝固的空气。
尚扶凌整个人陷入癫狂,他发疯似的撕扯着手腕上的白线,势要将它摘下!
“本殿不需要你,滚啊!” 尚扶凌的暴怒源于察觉到了吾悦的失控。
从小到大,周遭所有人都在提醒他小心吾悦。此刻,那深入骨髓的警告化作毛骨悚然的现实。他绝不要沦为世人口中的杀人恶魔!!!
白线深勒入血肉,鲜血滴落,将缠绕的白息染成刺目的红。
花灵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一时吓得噤声。
一旁的梅黎却显然冷静得多。她深知此刻言语徒劳,更明白必须立刻带他离开这片不详之地!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揽住尚扶凌的腰,强行将他带离。
只因……
这被巨大恐惧和愤怒吞噬的失控模样,她曾在很久很久以前,就亲眼目睹过。
年幼的扶凌殿下,远非如今这般善变多疑、喜怒无常。他也曾拥有被整个南阳捧在掌心、无忧无虑的纯真时光。
初生灵智的小小身影,顶着一头如新雪般醒目的银白软发,走到哪里都是众人眼中最珍贵的明珠。只是,这份近乎溺爱的宠溺之下,始终伴随着一道绝无通融的禁令:不准离开南阳。
他是从何时开始变得叛逆,用尖锐的棱角和乖戾的脾气将自己层层包裹起来的呢?
梅黎永远不会忘记。
小殿下生于腊月,生辰便足足热闹整个腊月。一年庆生喧嚣散尽后,小小的尚扶凌孤零零坐在殃恩殿外冰冷的玉阶上,仰望着眼前紧闭的巨大殿门。他忽然转头,澄澈的银眸里盛满纯粹的期待:“梅姐姐,你说,仙尊的生辰是什么时候?本殿也想给仙尊准备一个最特别的生辰礼,要让她惊喜得说不出话的那种!”
梅黎无法回答。后来,是云示儿给他出了主意:“殿下,仙尊从不过生辰,想必也无人知晓具体时日。若殿下有心,无论哪一天收到礼物,仙尊都会开心的。”
于是,小殿下开始了秘密计划。
他知晓坠玉仙尊最喜豢养珍奇灵宠,便软磨硬泡让文若外出寻遍天下,讨来一枚流光溢彩的灵兽蛋。他将蛋藏在自己温暖的床榻内侧,日日用最纯净的灵泉滋养。
终于,蛋壳裂开,孵出的却是一条通体透明、仅寸长的小小鱼儿。虽与预想中的威风灵兽相去甚远,小殿下却毫不在意,眼中只有纯粹的欢喜。这是他给“母亲”的礼物!
计划实施那日,他先让梅黎以“小殿下失踪”为由,焦急的将仙尊引出了殃恩殿。得益于仙尊的结界素来对他不设防,他得以抱着盛放小鱼的水晶瓶,悄悄潜入殿内,躲进重重纱幔之后,屏息凝神,只等仙尊归来,献上惊喜。
然而……
殿门轰然洞开,归来的仙尊周身弥漫着骇人的低气压,脸色阴沉欲滴。尚扶凌透过纱幔缝隙,看见梅黎“扑通”跪倒在地。
紧接着,是让他血液凝固的声音!
“啪——!”
“废物!看个人都看不住!” 坠玉仙尊的声音冰冷刺骨,手中骤然凝出一条闪烁着寒光的灵力长鞭。狠狠抽打在梅黎挺直的脊背上,瞬间皮开肉绽!梅黎死死咬着唇,一声不吭。
“若是吾悦出了事!你我赔上性命都不够!” 仙尊的怒斥如同惊雷,炸响在小小的尚扶凌耳边。
吾悦?
那一刻,小殿下才懵懂地意识到,手腕上这条被他嫌弃碍事的白线,竟有着如此恐怖的名字和分量!原来仙尊的雷霆之怒,并非真的为了“失踪”的他,而是为了这根……绳子?
“是给他的不够多?还是对他不够好!” 仙尊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疲惫和怨愤,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整个南阳上下都在围着他转,他还有什么不满,非要出南阳!非要惹是生非!”
“本尊有什么错!” 拔高的音量就像是在质问天地,“南阳三尊,南戚魂散,陆惜叶失踪,南途重伤!所有千钧重担都压在本尊一人肩上!本尊殚精竭虑,还要处处哄着他、顺着他!本尊又有什么错!”
鞭子一下一下抽在一个无法言语之人身上,来发泄她一直以来的压抑。
“是本尊想当这个恶人吗?他不知道吾悦的可怕,你们难道也不知道吗?!” 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而出,带着深深的无力。
……
躲在纱幔后的尚扶凌,小小的身体彻底僵住,脑中一片空白。后面的话,他已听不进去,只是将自己缩成一小团,紧紧护住怀中的小鱼。
他从未见过生身父母,自睁眼起,便将威严又偶尔温柔的坠玉仙尊视为至亲。他从未想过,在她心中,自己的价值竟远不如手腕上这根冰冷的线!更从未想过,自己竟是这样一个令她如此厌烦的……累赘!
坠玉仙尊几乎倾尽了南阳所有力量搜寻。尚扶凌没敢抬眼,听着她强压焦灼、故作镇定的命令声传来,也看到她偶尔的疲惫叹息里,掩藏着深深的忧虑。
可坠玉仙尊大多数时候都用冷戾包裹自己,心不在焉,却仍将外事打理得井井有条。殃恩殿几乎日日灯火通明。而他,就那样抱着渐渐冰冷僵硬的小鱼,蜷缩在黑暗的角落,无声无息的躲藏了整整四五日。
直到确认仙尊再次出门,他才偷偷溜回自己的扶凌殿。
怀中,那条他视若珍宝的小鱼,早已没了生息。
他将小鱼埋在殿外一株灵草下,稍作收拾。很快,仙尊闻讯而至,眼中关切依旧真切:“阿凌!你这几日去哪了?!”
看着那双盛满担忧的眼睛,尚扶凌第一次感到了无法言喻的疏离和冰冷。他低下头,避开她的视线,声音干涩:“我……好奇南阳结界,绕着山脚转了一圈。”一个拙劣的谎言。
从此,他学会了她的伪装。
仙尊显然不信,那双能洞悉人心的眼眸在他脸上停留片刻,最终未再追问。只是意味深长地留下警告:“本尊知晓你想离开南阳。可以允你出去。”
她的语气陡然变得无比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殿下万尊之躯,无人有权禁锢。只是,吾悦关乎重大,殿下可用有限时间探遍天下。若吾悦有异动,殿下……便不可再出南阳!”
“不可反抗!”
南戚之事始终是禁忌,可自那以后,尚扶凌也能感受到弥漫在南阳高层之间,对“吾悦”那深入骨髓的忌惮。
他开始像今日这般,一次又一次,用尽全身力气,试图将这根勒入命运的白线扯断,丢弃!
每一次都拼尽全力,每一次都弄得自己鲜血淋漓……
却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
百年了。他几乎……习惯了吾悦的存在。
为什么!要利用他杀人!!!
不等他继续下去,梅黎立刻用五指死死捂住他纤细的手腕。再这样下去,腕骨会被直接勒断的……
花灵在一旁干着急。梅黎神色凝重,不比尚扶凌好看,似有千言万语。
花灵遂拖着飘扬的身姿,在两人之间来回劝解,话语纷杂。唯有一句,切中要害:“殿下,吾悦嗜血。”
伤口深可见骨。冷静下来,尚扶凌才看清,吾悦正悄无声息溶蚀着他的鲜血!这一幕,堪比杀人诛心。
见尚扶凌狂乱的眼神因这骇人景象而出现一丝动摇,花灵银牙一咬,似下定了决心。她透明的身影骤然一晃,化作一道纯净柔和的光束,径直没入尚扶凌的眉心。
世人皆传魅灵能摄人心魄,却不知她们最本源的力量,乃是安定神魂。只是这力量,消耗的却是魅灵自身的本源精华。
尚扶凌浑身一震,眼中翻涌的狂乱褪去,被深沉的疲惫和宁静覆盖。身体一软,沉沉睡去。只留下梅黎一人,止不住无声之泪,颤抖着手,小心翼翼的为他清洗、包扎那几乎被勒断的手腕。
幸好,她已习惯随身携带仙尊所赐的玉髓生肌膏。
再次醒来,映入眼帘的是漫天熔金般的火烧云,夕阳正沉沉西坠。
好痛……手,钻心地痛。
尚扶凌嗓音沙哑:“梅姐姐,本殿……睡了很久?”
梅黎脸色沉静如水,看不出丝毫泪痕,仿佛那场惊心动魄从未发生。她默默放下手中洗净的野果,又从包裹里取出一套干净的素白衣衫递给他。
尚扶凌这才迟钝地注意到,自己身上那件华贵衣袍,早已□□涸发黑的血迹浸染得不成样子,凝固成一片片丑陋的褐色硬痂。
他稍作清理,换上了衣衫,拖着沉重的身体倚靠老树,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边那轮逐渐升起的清冷孤月。
见尚扶凌不碰果子,梅黎不知从哪弄来一只野兔,正从溪水中捞起一只处理好的兔子,就听身后传来尚扶凌带着浓浓委屈和疲惫的低语:
“梅姐姐……你告诉他们了,对吗?”
声音顿了顿,随即是更低的、近乎哀求的:“我……不想回去。”
溪水潺潺,衬得天地愈发寂静。
梅黎缓缓起身,水珠顺着她紧握兔子的手指滴落。她转过身,面被夕阳余晖勾勒出孤独剪影的少年,无法言语。只能用那双盛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望着他。
有担忧、心疼、沉重,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决绝。
“可是梅姐姐,”他喃喃道,目光转而望着染血的绷带,“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就因为这条该死的线?”
吾悦的存在,像一道无法愈合的诅咒,将他与“正常”彻底割裂。“他们怕它……仙尊也怕它……可它在我手上……”
他的声音带着崩溃的颤抖:“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人……对不对?”
他猛地歇下手腕,眼中是深不见底的迷茫:“这个世上,唯有父母爱孩子是天经地义……没有人肯真正关心我……也……正常。”最后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万钧重量,砸在梅黎心上。
梅黎的心被狠狠揪住。她放下野兔走过去,蹲下身与他视线齐平。动作僵硬的拍了三下自己的心口。
哪是没有人爱他?分明是他看不上她们这些“无足轻重”之人的关心罢了。
可那又如何?她是看着他长大的梅黎啊。看着他蹒跚学步,银发飞扬,笑容灿烂;也看着他一点点竖起尖刺,变得乖戾孤僻。
哪怕他脾气再坏,再难伺候,为了那份刻入骨髓的守护之心,为了他偶尔流露的、打动灵魂深处的真诚,她也会拼尽一切,护他周全。
所以,梅黎做出了决定。没有半分犹豫,没有丝毫预兆。她猛地抬起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如剑,快如闪电般刺向自己的右眼!
“噗呲——”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轻响。
温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瞬间喷溅而出!
尚扶凌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大脑一片空白!
她不能说话,用这样决绝的方式告诉他,是为了让他肯定自己的决心。
这只右眼,是仙尊安插的“眼睛”。现在,它没有了!从此,再无人能通过这只眼睛监视他!
尚扶凌看似至高无上,心思却极其细腻敏感。南阳高层的种种,早已让他不信任何人。他活得太压抑,会生心病的。或许,是时候让他成长了。
自由吗?尚扶凌感觉不到。看着淅淅沥沥的鲜血,他心中剧痛。初识梅黎时,她便没了舌,此刻连眼睛也……他突然觉得,比起她们,自己所谓的悲惨与不幸,甚至已是普通人终其一生无法企及的尊贵与幸运。
月色寒凉,洒在尚扶凌苍白的脸上。他看着梅黎,看着她指缝间淅淅沥沥滑落的温热,一滴,两滴,砸在铺满落叶的地面,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那红,比他腕上的染血绷带更加触目惊心。
“……梅姐姐?”尚扶凌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破碎得不成调。方才所有做作的情绪,被眼前这血腥决绝的一幕彻底碾碎。
“本殿……不过是个凉薄无心的混蛋!不值得你为我做什么……”他艰涩地吐出,字字重若千斤。
梅黎强忍着剧痛,倔强的转过身去。似乎,也怕这血腥可怖的模样吓到他……何况,小殿下素来厌恶污秽……
万千言语,千钧重担,都堵在她无法发声的喉间。她只能用行动表达最后的决绝。
坠玉仙尊在她身上种下的追踪术法,此刻定然已被触动。仙尊赶来不过是时间问题。所以,她会走,尽量离小殿下远些,再远些,将这灾祸引开。
只是可惜……从今往后,不能再护着他了。
值得一词,从来因人而异。对她而言,能为小殿下做些什么,便是值得。
小殿下没有追上来。他还没有那个勇气。
他清楚自己护不住任何人,也……是真的不想被永远困在南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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