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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灯影绰绰,少年精致的眉眼大半隐匿在暗影之后,看不清情绪。
修长手指拨开瓶塞,洁白粉末随即融在水中,化作晶黄茶汤的一部分。
门开了,和往日一样的时辰,纪棠跨过门槛走入。窗外日头已高,她额头上带着汗珠,脸上是令人无法忽略的笑意,干净、纯真、不加掩饰的欢喜。
“学会了?”他也微笑着,温声问道,端着茶汤缓缓走近。
“定身符纸总算能画出眉目,这半月多亏了你在。”接过递来的茶,纪棠笑意更甚,丝毫没注意到,谢仪指尖在轻微颤抖。
茶水正温,如他料想一般,纪棠毫不犹豫饮尽,很快,她双眸中氤氲出水汽,面颊也多出两团异样红晕。
幻情散起作用了。
惘然中,远处传来琴瑟之声,乔芸芸收回神思,面无表情看着脚下缥缈如烟的云海。
终于到这一天了么……
早在兰佩清君带着谢仪第一次来守神山时,她便从她与神女的谈话中,知道一个秘密——
她才是凛夜战神的女儿。
乔芸芸并不震惊。
神女一向不喜天庭众人,重霄帝尊要人时,她却轻而易举让纪棠跟他走了。这本身便不符合她性子。
跟随神女时日不短,她知道这个女子对在意的人最是嘴硬心软,口头上从不提及凛夜,他的故衣旧剑却始终一如当年。每逢八月初六,东南角那无字石碑边,也会多出几束鲜花。
神女把纪棠推出去那刻,乔芸芸便怀疑过,待后来听到二人谈话,她更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只是没想到战神之女会是自己。
失去让人痛苦,空欢喜一场,更是痛中之痛。被认作战神之女的纪棠,迷糊中,更多的是开心,那笑容真实得让乔芸芸狠不了心去戳穿这层假象。乔芸芸和纪棠一样清楚,比起身份代表的权势,她更在意的是自己重新有了血脉相连的家人。
她的一时不忍,不料却是将纪棠推入深渊的最大推手。
谢仪已解下腰带,好在纪棠衣裳尚且齐整。她庆幸自己来得不晚,金锁绳困住谢仪后,便拉着纪棠去找徽息神女。幻情散是药不是术法,她解不开。
诚然解开药物是目的之一,更重要的却是让神女知道谢仪德行有亏,借她分开二人。
她不喜欢谢仪,从二人见的第一面开始,他的眼神就令她很不舒服,她看穿了少年掩盖在温润如玉外表下的欲望,当这目光落在纪棠身上时,她的不适达到了顶峰。无奈为时已晚,纪棠早被迷惑,喜欢上他。
自己的话,纪棠不愿听,神女的话,她总该听了吧。
幻情散之下,纪棠神色迷离,恐她发出不雅之声,进入竹楼前,乔芸芸点了她哑穴,独自将事情始末一一道来。
等来的不是公道,而是一声轻笑,兰佩清君仍斜倚卧榻翻书,柔美面庞娇嫩如花,“凡人到底是凡人,半点廉耻心也没有,小小年纪不学好,想着勾搭男人。”
护短的话冰冷得像冬日寒冰,更冷的却是神女投来的眼神,带着嫌弃、厌恶,如刀子般刺向她们的心。
“徽息,现在后悔一样来得及……”
接续在兰佩清君未完的轻蔑之语后,一记响亮耳光狠狠落在纪棠脸上。
“师父!”乔芸芸扑通跪地。
“闭嘴!”徽息神女一声冷斥,垂眸瞧着抱着自己小腿的少女。她的右手高高扬起,将落未落。
书闲置在桌案,兰佩清君眉眼带笑,缀着宝石的绣花鞋轻盈地走来,她说:“犯不着因一个凡人迁怒芸芸,芸芸是你看着长大,便是身上一半的血是那个哑巴……”打量了徽息神女神色,“这么看我作什么?你认也罢,不认也罢,芸芸又不是凛夜一人所生。”
谢仪下药,纪棠没有哭,徽息神女打她,她也忍住了,偏偏,兰佩清君一句轻飘飘的话,让她瞬间红了眼眶。幻情散烧得她体内如火滚烫,心中却是一片冰凉。口不能言的她,固执地看着乔芸芸。
她是不是早知道了?所以在自己分享天庭见闻时,神情古怪,欲言又止。
书架投掷的阴影下,少女脊背绷得笔直,没有说话,没有看她。
纪棠半张脸红肿起来,五指印记清晰得吓人,空气里还有淡淡花香,徽息神女和兰佩清君却已走远。
乔芸芸捡起地上被丢出的药瓶,倒了三粒解药喂给纪棠。
已经被解开哑穴,纪棠仍没有说话,乔芸芸亦然沉默,即便她有很多话该说。
“我像个傻子一样开心,很可笑吧。”低哑的声音透着疏离,月圆如盘,少女们映在地上的影子被拉远距离。
“先擦擦。”乔芸芸声音同样干涩,机敏灵巧如她,从没有如此局促过。
纪棠目光停滞在她递来的手绢上。
乔芸芸知道必须说些什么了,趁一切尚有挽回之时,她开口:“棠儿,我……”
手绢挥落在地,这块花半月时光,收集各种野花,染色而成的手帕,被纪棠一脚踩在泥里。
月明如初,独挂高空,照着她的影子越走越远。
乔芸芸心口一滞,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手绢。远远的,她看见驾云而来的粉色身影。
“你给了药很好用。”纪棠说。
“那就好。”乔芸芸不着痕迹,将丝帕收拢于袖。
纪棠注意到她今日裙摆上多绣了几朵花外,并不比往日华丽多少,显然不是徽息神女早为她准备好的那身衣裙。她取下头上玉簪,对着她发上比划一番,寻得一个顺眼位置,别了上去。
“今日别太素净。”
“听你的。”
“我们该进去了。”
“嗯。”
南天门外,已能听到清雅的编钟之声,天庭花巳节的确开始了。
纪棠与乔芸芸并肩走着,忽然觉得手心一热,是她握住自己手。
“芸芸?”纪棠看向她。
“华玦和兰佩清君也在,你真确定要上去?”乔芸芸褐色眼眸凝视着纪棠,想从她眼中看到一丝动摇。
“是,我一定要去。”纪棠回答说。
“罢了,我早该知道的。”释然一笑没维持多久,乔芸芸忽然变了面色,声音陡然锐利,盯着纪棠道:“你做了什么?快解开!”
汉白玉堆砌而成的长阶近在眼前,在云烟中若隐若现,直铺向悬在半空的玉灵宝殿。
给她戴的玉簪,上面隐了一张定身符,纪棠往上面又加注一层法力。乔芸芸两次凝力试图冲破,都以失败告终,她无力地放弃挣扎。
“纪棠,你骗我。”
“半个时辰后,符纸自己会化成纸屑,别担心。”纪棠轻轻一笑,“总不能我最狼狈的时候,都让你瞧见吧,我还要不要脸?”
“分明是不想我在你和神女间为难。”
“的确有这方面考量,但不妨碍在意脸面是真的。”
纪棠不知道玉灵宝殿上会遇到什么,众目睽睽之下,被打死自然不可能,而言语羞辱必然免不了。她名声不佳,在外人面前从不注意形象,灰头土脸、破衣烂衫,不是没有过。然后面对珍视之人,她亦同别人一样,希望留下的样子都是美好的。对明梧如此,对乔芸芸亦然如此。
乔芸芸知她心意已决,不再多言,沉默间,多年前的疑问豁然解开,看着纪棠问道:“你当初生气,不是因为我瞒而不报?”
纪棠白眼一翻,没好气道:“瞒而不报当然也是我生气的点,你可是答应过永远不骗我的!”
乔芸芸语塞,长长的眼睫垂下。
纪棠叹口气,双手成环,将她圈在怀中,“芸芸,后来我冷静下来,明白你不告诉我,是想我多开心一些时候。”
乔芸芸下巴抵在她肩膀,那么柔软,却又坚强。
“若不是谢仪误以为我是战神之女,必不会对我上心。他原是喜欢你的。”
“谁要他喜欢……”乔芸芸声音闷闷的,带着明显的不悦。
纪棠轻笑,拍着她后背继续说:“那之后,我本想同你道歉,偏偏拉不下脸。一是觉得从前想麻雀变凤凰的自己很可笑,二是觉得因一点自尊同你置气太过愚蠢,拖着拖着,就听青越说,谢仪的左眼被你刺瞎了。”
乔芸芸抬起头,眉头皱起,“他敢对你用药,我没杀他,已经够给长芜仙岛面子了。”
纪棠连连点头:“好好好,知道你厉害,你最厉害了。”
乔芸芸轻哼一声:“敷衍。”
纪棠笑了笑,又说:“我一直误会你喜欢谢仪,因我的事,逼得你对心爱之人下狠手……”
“什么心爱之人?别乱说话!”乔芸芸抢白,胸口起伏明显,显然让她的话气得不轻。
纪棠干咳,忙解释道:“误以为,误以为嘛,总之因为谢仪,我觉得耽误了你桃花,本来对你已心中愧疚,又叠上这层,有些话愈发难开口了。”
“哼,说得真好听,每次见面是谁对我冷嘲热讽?”
纪棠不服,“哪次不是你先起得头?”
乔芸芸声音更大:“那还不是看你不搭理我!”
气氛凝固,纪棠搜肠刮肚,正要再辩。
忽然,身后传来喊声:“纪棠仙君,是你啊,好巧好巧。”
脚步声响渐近,随之而来的还有浓郁酒气。
“汀姚?”纪棠回头,果然看见头发半披,一脸醉意的汀姚。
“是我,你一个人嘀嘀咕咕说什么呢?”花巳节这样的盛会,少不了美酒佳酿,外加昨日从平南院得的,她的酒窖用不了多久就能填满了。这般想着,汀姚愈发欢喜,脚下失了准头,一下倒向纪棠。
纪棠扶住她胳膊,“宴席没开你便醉了,一会儿怎么继续喝?”
“我胃口大着呢,再喝十壶酒也不成问题!”
“说话算话,少喝一口,便等着挨我笑话。”
“你睁眼瞧着吧。”
……
被贴了定身符纸,困在隐身结界里的乔芸芸,无可奈何地瞧着那一粉一白相携的两道身影,踏上汉白玉长阶,一步步走向玉灵宝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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