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2：侧写师

　　此时此刻，初爻蹙额，还想问什么，兜里的手机却响了。
　　于是他与孟霜交换一个眼神，起身离开。
　　走廊外，初爻拿出手机，刚才的电话已经被对面挂断，他看一眼来电显示，是禁毒队的苏子柒。
　　他这会儿才想到石头出事的那个夜晚苏子柒也受了伤，这么久以来他一直没能去探望，心里或多或少有些不是滋味，于是他把电话回拨过去。
　　对面很快接起了电话，声音爽朗：“你还以为你有什么事儿走不开呢。”
　　“没什么事，刚才在讯问肖远，”初爻说，“苏队出院了？”
　　“早就出院了，皮外伤而已，”苏子柒笑了笑，“哎，你说的那个肖远，是……”
　　初爻：“哦，毕秀刚畏罪自|杀，正好他是毕秀刚的得力手下，调查组找他问问当年柳凄失踪的事。”
　　苏子柒了然：“我就说嘛。”
　　两人都沉默一阵，初爻忽然道：“苏队，你知道得挺多啊？”
　　对面有些尴尬，苏子柒清了清嗓子：“也不多，你们秦支都跟我说了，特案组缺人手，我明天就调回来，跟你们一起攻坚。”
　　“好，”初爻嘴角勾了勾，声音和缓一些，“那禁毒队怎么办？”
　　“他们原来的队长之前不是因为行动受伤回去修养了吗，现在已经养好了，我也不方便再越俎代庖，”苏子柒话锋一转，“对了，郭龙刚被我们送去看守所，有些话你要不要亲自去问他？”
　　初爻沉声说：“不用了，我现在不是很想看见他。”
　　“行，”苏子柒说，“审他的活是我干的，交代了不少东西，不过……有一点我得跟你说说，唐大鹏确实在他手上买过货，美容院那批从黑市购得的麻药也确实是从他手上流出的，但杨氏集团本身不参与郭龙的生意，之所以会跟这个扯上关系，只是因为杨志培当年要扳倒华宝，又不好自己上手，所以才让刚从□□洗白的郭彪去联系他哥哥。”
　　“千真万确？”初爻问。
　　苏子柒：“嗯。前天上午我们传唤了杨志培，也调查过他这个人，这些年来，他虽然搞过不少事情，但都与毒|品无关，我们也不能一直拘着他，已经放他走了。”
　　这么看来杨志培只是搭了麻药的线，却不参与贩|毒。
　　初爻微微叹气：“我本来想着用这个撬动杨志培那老东西，看来找错方向了。”
　　“也不一定，至少郭彪和唐大鹏是他的人，这个洗不清，他就算再怎么跟警察分庭抗礼，这种非常时期也不敢多蹦跶，咱们正好趁着他现在什么都不能做的时候，狠狠甩他一个巴掌。”苏子柒说。
　　电话挂断，初爻站在走廊上抽了根烟，抽完的时候孟霜结束了讯问，从里面出来。
　　初爻听见声音转身，顺手把烟掐灭丢在一旁的招财树陶瓷盆子里。
　　孟霜看他一眼：“挺能霍霍植物。”
　　“当施肥了，”初爻看她一眼，与她并肩往楼下走，“有结果吗？”
　　孟霜摇头：“问来问去也就那几句，这个肖远看来是真什么都不知道，一会儿找人送他回宾馆，二十四小时严格看守，确保不给任何有心人可趁之机。”
　　初爻点点头：“柳凄的案子要不要安排人去跟进？如果肖远没有撒谎的话，柳凄已经遇害了，尸体总得找个地方放吧。”
　　“这个我有数，你不用太操心，我让调查组的人顺着当年的线索深挖下去，总能找到的，所以我得先去民建镇看看，”孟霜道，“你那边呢，有什么进展没？”
　　两人从楼上下来，此时天上挂着一轮刺眼的太阳，孟霜穿着一件白色的职业短袖装，裤子是修身的女款西装裤，胸前别着党徽。而初爻则一身深色的条纹上衣，多出来的部分扎进通勤裤的裤腰里，腰间别着钥匙。
　　他们身后跟着调查组的另外两个人，估计是要跟孟霜一起去民建镇查柳凄的事。
　　初爻淡然一笑：“有，也没有。”
　　孟霜听了初爻的话，很是好奇：“哦？”
　　“医科大学附属医院零四年八月之后就搬迁到了新城区，七月二十五号医科大学的费春教授报警说大体失踪，但案子一直没结。零六年的时候华宝用十几个亿收购了医院，公立医院变私有，紧接着就遣散了一大批医护人员，改从社会上招聘，医院职工大换血，而短短的一年里，他们又把医院外包给了杨氏集团，”初爻说，“我在想，这一切都发生得这么突然，指不定是为了掩饰什么。”
　　孟霜皱了皱眉：“零六年的时候医院发生了什么事吗？”
　　初爻在停车场顿住脚步：“不清楚，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事。医院现任院长是近两年上位的，零六年医院改私有后从前的职工被遣散，尤其是具有高级职称的，但那一批拥有高级职称的医生当中只有一个人被留了下来，后来被董事会任命为院长，在新院里干了近二十年，已经退休了。”
　　“这个人没准知道些什么。”孟霜拉开车门，站在原地看着初爻。
　　初爻笑笑：“我也是这么想的，但那人的电话打不通，我在想办法找她。”
　　孟霜颔首：“你有什么思路？”
　　初爻：“既然已经退休了，又是本地人，基本不可能离开粤东生活，等找到了人，当年医护人员看见一具那么诡异的尸体却完全不起疑心的原因也就能水落石出了——到时候我看刘东亮怎么狡辩。”
　　孟霜明白了什么，抬眼，微微一笑：“原来你一早就觉得杨志培会跟刘东亮有牵扯。难怪，我就说你怎么对林瑾儿的案子这么上心。”
　　“杨氏集团为了扳倒华宝医疗，让郭彪和唐大鹏混进华宝旗下产业里搞事情，郭彪利用自己亲哥的资源走私了那么大一批麻药，无审批弄进了美容院，无非是想通过这批麻药让美容院被市场监管部门盯上，好让收购计划顺利进行，”初爻说，“而唐大鹏弄出了薛山的案子，也是想让新闻登出，用舆论的力量击垮华宝。”
　　孟霜表示赞同：“不过他们用力过猛了。”
　　初爻：“估计谁也没想到会搞出人命吧，一旦出了人命，事情就变味了，要是被人知道唐大鹏和郭彪其实是杨志培的人，杨氏集团的股票会跌到什么程度去？他为了保住自己的人，也为了保住股市，不得不亲自出马把事情抹平，刘东亮和毕秀刚一个是派出所所长，一个是分局局长，杨志培可不得给他们送东西么，而且就拿林瑾儿尸体上的诡异缝合线来看，事情远不止表面上这么简单。”
　　再加上零六年附属医院莫名其妙被华宝收购，零七年又外包给杨氏集团，还有零四年的时候医科大学费春教授关于大体失踪的报案，以及主办民警莫名其妙的牺牲，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
　　林瑾儿尸体上右肋处类似肾病病人取肾手术后才会出现的缝合线就是这一切最好的切入点。
　　一个普通隆鼻手术不可能会用掉那么大剂量的麻药，更不可能出5000ml的血，也根本不可能把刀口开在右肋。何况——刘东亮堵住家属嘴的种种行为和胜田路莫名其妙的改建、巨额的拆迁款更是说明了这一切不简单，一旦深挖，就会暴露出别的问题。
　　至于毕秀刚牵连出的潘景、柳凄、于美美乃至于肖远，大约只是薛山案这个萝卜带出来的泥，就目前来说，薛凌凌手里存有唐大鹏的“秘密”U盘在哪儿还没个准数，但只要初爻能从林瑾儿入手打到杨氏集团的痛点，那后续找薛凌凌的U盘就变得很轻松了。
　　他直觉唐大鹏在U盘这件事上肯定撒了谎，唐大鹏咬死不说，不代表他日后找不到。
　　反正都是杨志培的人，怎么查不是查，所有的事情到最后最终会完完整整地挖出来，只要他还有力气查下去。
　　.
　　孟霜顶着灼热的日光看着初爻：“我果然没找错人，你们特案组办事确实靠谱。”
　　初爻抿抿唇。
　　孟霜终于坐进车里，关上车门，车窗是开着的，她在里面看初爻一眼：“我先去民建镇了，有事电话联系。”
　　“好。”
　　车辆扬长而去，初爻深吸一口气，然后平复呼吸，最后在二十八度的天气里迎着热风掩住嘴，轻轻咳嗽了几声，然后快步上楼，穿过阴凉的楼道，披了件薄外套。
　　.
　　一周后，沈淮的眼睛拆了纱布，很早就开车来了队里。
　　早上下了点雨，路面湿滑。
　　队里什么时候如此冷清，保洁阿姨一遍一遍地拖着地，沈淮上楼的时候只觉得穿堂风很凉，特案组的办公区里好像一个人也没有。
　　沈淮双目依旧是完美的，漂亮的，但左眼却好像蒙了一层水雾，依稀只能看见模糊的光影，更换过角膜的右眼看得却很清楚，不过也终究不及当初能够把视力表上各个方向的E都辨认完全的视力。
　　他现在的右眼顶多能看到视力表由上往下数的第四行。
　　一只眼睛失去一半光明，一只眼睛做完手术即使能看见也再不如曾经，也许这就是给初爻挡炸弹的代价。
　　特案组的办公区内，沈淮从门口走到窗前，走过的时候用手指抚过每一张桌子。
　　身后的磨砂玻璃门忽然被人推开，熟悉的脚步声带着点雷厉风行的意思，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忽然顿住。
　　沈淮转过身，目光与初爻撞上。
　　谁也没有先开口。
　　一阵很长久的沉默过后，初爻终于出声：“你来干什么。”
　　“我不是特案组的人了吗。”沈淮问。
　　初爻：“……是。”
　　他们都记得一周前在医院里的那番诀别，如今谁都尴尬，沈淮不知道为什么轻轻笑了一声，说：“你真好看，真的。”
　　初爻不语，站在原地。
　　沈淮：“但我还是看不清。你站得太远了。”
　　初爻淡然抬眸：“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很快就走，”沈淮说，“你不会原谅我，但是，我可以再看你一眼吗，一眼而已，很快的。”
　　他带着些征求，对上了初爻的视线，他没有告诉初爻自己恢复得如何，也没有提起当时在病房里两人的那些争执。
　　初爻缓步走了过去，两两对望也只剩下无尽的心累和厌恶：“你到底想干什么。”
　　话没说完，便被沈淮猛然抱住。
　　“放开！”初爻吼道。
　　沈淮抱得好像更紧了，在空无一人的特案组里，闷热的天气，两个人贴在一起确实不好受。
　　初爻被抱得生疼，慢慢停止了挣扎，沈淮感受到怀里的人停了动作，便终于不再是那副害怕自己松手初爻就会离开的样子，双手轻轻按住初爻两肩，看着眼前与自己离得很近的人。
　　他的目光落在初爻的满头墨色上，忽然抬手在鬓间轻轻抚了抚。
　　发丝穿过手指，沈淮微微晃神。
　　初爻皱着眉：“沈老师，我现在还没有发火，是因为你刚出院。”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很有原则，”沈淮把手放下，轻声说，“七根白头发。我数过了。”
　　“没什么事的话我去忙了。”初爻说着就要离开。
　　沈淮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眼圈缓缓浮上一丝不易觉察的红：“你才三十六岁。”
　　初爻手紧了紧，没能挣脱，于是停下来，转身正视沈淮：“三十六又怎么样，这不是你该关注的问题。”
　　“初爻，”沈淮眼神暗了暗，“你一点也不像从前的样子。”
　　他和初爻认识的时候，初爻三十五岁，不过一年而已，就好像耗光了两个人全部的精力。
　　他没有见过初爻意气风发的二十岁，没有参与过对方的青春，但他知道一年前的初爻是什么样子，而今又是什么样子，自己不过瞎了几个月，再次见面时看见对方鬓边新长的白发，好像什么都变了。
　　初爻淡然道：“那你呢，你像吗。”
　　沈淮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初爻冷冷地笑了，语气平静，自问自答：“你当然像，从一开始，你就没把我放在眼里过，这一年里你和我全部的相处都是虚情假意，我身边的人因为你，坐牢的坐牢牺牲的牺牲。”
　　而后他深吸一口气：“沈老师，你得到了那么多，也该知足了。”
　　“初爻，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沈淮放开他的手腕，再次抬手搂住他，很轻很轻地用右手的手指轻抚对方鬓角，“我们之间，真的回不去了吗。”
　　初爻冷笑：“回得去。”
　　沈淮眼底一亮，而下一秒却被初爻泼了一盆冷水：“你让石头复活，让贺加和胖子回来继续上班，让安晴嫁人，让那些辞职的调岗的都开开心心回特案组，我们就还像曾经一样，什么都没发生。”
　　“你明知道不可能，”沈淮说，“初爻，我——”
　　“有苦衷是吧，”初爻淡然地把他的手拿开，垂眸看着他，“你觉得我还会可怜你吗。狼来了这句话，喊够了三次，第四次就没用了。不是所有人都有义务替你做事，也不是所有人都有义务为你所谓的有苦衷买单。”
　　沈淮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他道：“初爻，我们之间……”
　　“我说得还不够明确吗，”初爻语气冷淡，“到此为止吧，沈老师。”
　　沈淮眼眶微湿，他的视线从初爻身上移开，自嘲地笑出声。
　　初爻利落地转身离开，而沈淮看着初爻的背影，追上去两步，停住，声音大了些：“初爻！”
　　被叫住的人身形微顿，沈淮继而开口，暗自攥着拳，低声说：“我不会再打扰你了。”
　　之后两人谁也没有言语，初爻彻底离开了这个空无一人的办公区，沈淮眸光落在打开的磨砂玻璃门上，握着的拳紧了紧，最终还是缓缓松开。
　　半晌，他终于动身，经过初爻最常用的那张办公桌时，他下意识停了停，随手将兜里一直放着的东西拿了出来，打量一下这个堆满杂物的桌子，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一个没有人用的、不知道是谁丢在这儿的茶叶木盒上。
　　沈淮呼了口气，似乎是想留下点什么。
　　他把兜里的那个东西装进木盒里，随意放在一堆文件的旁边，而后抬脚往楼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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