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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故 III
居夜莺还记得自己第一次随科室主任参观新生儿重症监护病,那是一个和煦的初冬清晨。
那年,她24岁。
尽管仪器的监测音错落有致地散在了病房的各个角落,但居夜莺还是觉得那里很安静。她小心翼翼踱着步子,耐心听着主任讲解,可心里却开起了小差。她在想,在这里工作的人,一定也很安静,一定是个耐得住寂寞的人。
那时,主任指了指前方,凑到居夜莺的耳畔,她轻声细语的口吻里有着藏不住的自豪,她说:“夜莺,那是我们这里最年轻有为、也是最细心温柔的医生。”
居夜莺望了过去,只见那个人在她的眼前,在迎着曙光的窗户前,与晨曦同闪耀。
“他是黎医生。”
… …
居夜莺默默跟在黎云天身后,熟悉着诊所的每一个角落。
无数次,她都想开口说话,可勇气这种东西好像都被她花在了“来加萨找人”这件事上,真要是“这个人”近在咫尺了,她反倒自己先打起了退堂鼓。
居夜莺遣词造句,斟酌许久,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这里的病人多为灼烧,或者是软组织损伤,偶尔也会有些吸入性损伤的,或是中弹的病患,所以你会发现,这里的医疗设备和药物储备都是应对这类病伤的。”
黎云天带着居夜莺逛了诊疗室、消毒间和手术室,努力用冗长晦涩的专业术语填补着心虚与忐忑。
过去几个月,对于那晚发生的事,他们都默契选择了只字不提。可如今,当居夜莺活生生地站在了眼前,黎云天竟动了一丝想要为之道歉的念头。与此同时,他又茫然,他不确定自己是成了黎云恒的替代品,还是居夜莺真的对他上了心,又或者,那晚只是女人酒醉后的一种宣泄,再或许,在这无止境的战乱下,本就不应该将心思花在儿女情长上。
毕竟,他刚刚,差点就葬在了炮灰之下。
几个月前,那句“等我回来”的承诺,要放到现在,他一定无法说得那么斩钉截铁。
黎云天不自知地啧了一声,轻轻的,那气息完美地藏在了木门推开的吱呀声中。
越在意,越害怕,越怕,也就越进退两难。
“这里是病房,比较简陋。” 黎云天在若有所思中,轻推了木门,仅仅露出一丝缝隙,便转身望向了居夜莺。
女人双肩微耸,如同被一束强而有力的聚光灯打中,恍惚间突然醒了神。她轻颤着睫毛,哦了一声,走近,凑上了那条细缝。
从细缝中望出去,这间拥挤的病房很敞亮,却又死气沉沉。
在一波又一波无预警空袭下,也不知躺在这里那一个个面如死灰,形如枯槁的病人是劫后余生的幸存者,还是家破人亡的绝望者。望着望着,居夜莺感到一阵窒息,不一会儿,她便将门掩上了。
她仰头,眼眸中满是悲伤的神情,却又止不住地转动眼珠,迫使自己去感怀劫后余生的幸运。
“炮弹落下,应该会有很多伤者,所幸诊所的病人并不算多。”
黎云天流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像是不忍戳破居夜莺天真烂漫的遐想。他点了点头,示意居夜莺往前走:“伤者确实很多… …只是… …很多人熬不到救援,就已经离世了;也有一些死在运输途中… …即便有幸进入诊所,但如果伤得重了,无法及时转诊,可能就撑不过去了。”
“也是,毕竟这里医疗资源有限,若是在大医院,可能就救回来了。”
“夜莺,我很遗憾,也很抱歉。”
居夜莺轻摇了摇头,望着黎云天平和而镇定的眼神,脑海中却在数落自己刚才的想入非非。
不务正业,不合时宜。
在一场关乎生死的旅程中,他们本应与时间赛跑,从死神手里抢人,而她怎么还能像个小女生一样,去纠结那晚无理取闹的疯癫?
一声轻叹令居夜莺的步伐也沉了些,她不声不响随着黎云天上了楼。
楼道尽头,二人撞上了在废墟堆里遇上的小女孩——她套着宽大的白色长衫,站在楼梯口,头发湿漉,偶有水珠滴落。那稚嫩的脸颊还泛着潮暖的红晕,浑圆的眼瞳中藏着述不尽的忧愁,却也透着习惯性的警惕。
“这位是?” 居夜莺好奇探出头,见是一位十岁左右的女孩,神情俏皮了些。
“你叫什么名字?” 黎云天没有正面回答居夜莺的问题。毕竟,女孩的经历及由来,介绍起来又过于沉重。
“米娅。” 孱弱的童音清脆微颤,却是好听。
“你们还说诊所里只有大男人,你瞧,多可爱的小美人。” 居夜莺蹦跳上了二楼,蹲下身子。她抬手和女孩打了招呼,灿烂笑着。
黎云天浅浅笑了笑,也跟了上去。
米娅礼貌点头,神情中带着一抹歉意,像是在为无法回以明媚笑颜而道歉似的。
居夜莺感到一丝心疼,她眉头紧了紧,抬头问道:“学长,米娅会留下来的,对吗?”
“医生哥哥,今天谢谢你,其实,我没事了,我可以回… …”
她是想说回难民营。
“头还晕吗?留下住一晚,好不好?” 黎云天跟着蹲了下来,温柔的目光越过居夜莺的侧脸,落在米娅稚气的脸颊上,暖暖的。
米娅迟疑,轻咬唇瓣,全身紧绷地缩了缩。
“还是说,你还有亲人… …在等你回去?” 黎云天面目愈发柔和,耐心极了。
米娅失神片刻,摇起了头,眼眶里滚动着剔透的泪珠。
“诊所原本就有空余的床位,刚刚带你上楼的医生叔叔特地找出一套粉色床单,给你铺好了。床头,还摆着一只可爱的兔子玩偶,它正在等你。你等下进去,一眼就能看到。”
如果新生儿重症病房的小病人也会说话,大概她的学长会成为那里最受欢迎的医生吧。
这真是一个穷尽温柔的男人。
居夜莺蹲在那里,手肘支上膝盖,托着腮,歪着脑袋,就仿佛自己成了那个断壁残垣下迷途不知返的女孩。她不自知地扬起了唇角,渐渐地,米娅也露出了感激的微笑。
“米娅,抱歉,刚才有些忙,离开了下。” 楼下飘来一阵唤声,来自另一位男医生。
米娅朝着楼下的男人挥了挥手,却是对黎云天害羞地笑了笑,在一声孱弱的感谢声中,她一溜烟跑下了楼。
“慢点走。” 黎云天起身,笑着说。
“学长,通常遇到遗孤,诊所会怎么处理?” 居夜莺直立,左侧膝盖下意识屈伸几回,被黎云天瞥见。
“会先联系救助机构或福利院,询问是否还有接收名额,等待收置通知。” 黎云天见居夜莺停止了屈伸,才迈出了步子,他朝着走廊尽头走去。
“不用想,现在一定是满额状态。”
黎云天走在前面,未语,优雅地点了点头。
“看来,刘教授没有夸大其词,收容所,确是名副其实。”
黎云天自顾自抿嘴笑了笑,沉稳的步伐止于走廊尽头,片刻,他才儒雅地侧了身。
四目相对中,恍恍惚惚,像是回到了离别前夜的公寓房门前。耳畔再次奏起悠扬低沉的旋律,音符串成了字符,激荡在狭长的走廊中。那一刻,回音袅袅,也不知是谁轻轻拨动了时光机的按钮,终是带着男人与女人穿梭回了… …那个久久都无法忘怀的悱恻之夜。
“夜莺,今晚,这是你的房间。”
黎云天淡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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