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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心灵
乌拉尔圣都,国寺,奉神室。
雅各布朝着中空墙格里摆放的九天神等身神像,缓缓双膝下跪,表皮开裂的粗糙手掌摩擦着地板的凹凸向前滑动,直至鼻梁贴靠在冰冷石砖表面。
室内沉闷地回荡着沙哑的祈祷念诵声。
他的喉咙因许久未进水,干烧得厉害,眼皮承载了深重的疲惫,现实与噩梦中的巨石同时在往下坠落,压垮他的脊梁。
他精神磨损,如徘徊在日夜交际缝隙里不得安生的幽魂。
荧荧火光闪烁,静室的门推开,卷入一阵微风。
全身笼罩在白金双色祭司袍内的人,鞋履轻轻落地,平稳的步伐带着主人隐含不发的狂妄气场,进逼到了下跪的雅各布侧后方,兜帽下扫出两道看戏般的视线,轻淡且戏谑。
“神,怎么生了你这样的儿子。”
兜帽人清清朗朗的笑声四溢。
雅各布埋头抵在地上,像在做着沉默的顽抗。
“三个月了,雅各布,”兜帽被修长手指摘下,约书亚俊美的五官情态生机勃勃,“只降了一场雨,农民的干嚎声比雷声还要剧烈。”
约书亚慢条斯理地提醒着失败者:“镇压反抗的军队去了西边两次,本来效忠乌拉尔的几个小城邦都在动摇,赫图蒙拉割爱了两个女儿远嫁联姻,才堪堪稳定住那些躁动的人。”
雅各布突然发声:“你怎么敢直呼国王的名号!”
“哦?你介意吗?”约书亚毫不在意,朝他摊手,“原来你介意啊,那就去告诉首席,说你听我说过这话好了。”
雅各布嘴唇发白,爬起身,姿势有些涣散。
看他的表情,约书亚确信这位对手已经丧失斗志,变成了惶惶不安的丧家之犬。
神子之位对于约书亚而言已如探囊取物。
他胜券在握。
因而笑容更加明媚。
约书亚的悠闲气度不断针扎着雅各布的眼球,后者在全盘皆输后心态已经变得十分敏感,怎么受得了这样的刺激?
“很好笑吗?”雅各布语气凄然,他真不明白约书亚今天来看他笑话的目的是什么。
“如果神不给我降雨,”他将食指指着约书亚的眉心,“祂也不会给你!”
约书亚优雅地抬起手背,隔着一层袖袍拨开对方的食指。
“别这么指着我,好像你真能凭借一两句话诅咒我似的,越发像条败犬狂吠。”
青年把弄着自己的袖子,瘦长手指出出进进,将袍布料理顺,他在做这种动作的时候平复思路,让接下来的话语逻辑愈发清晰刺痛。
年轻祭司不再给雅各布留下说话的机会了。
他吟唱般说道:“雅各布,用你生满毒瘤的大脑听听我说的话吧,我不介意代替愤怒的农民送你下地狱,也不介意帮助蓄意将你推出来当替罪羊的国王,让你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受到更严酷的刑罚。”
“据我所知,他们给你的判决是剁成肉酱,将你活绑在全乌拉尔最高的祭坛上,从脚趾到脑门轮流剁碎。”
雅各布震悚地听到这些话,双腿一软,扶着供奉桌站住。
“最仁慈的是神,”约书亚轻笑着端详雅各布的表情,“最残酷的是神。”
“仁慈是我们对祂的想象,全是虚假;残酷是从始至终的本真。”
“你等趋之若鹜的不过是一碗毒药,明日太阳照样升起,你喝下去,自取安眠。”
“我今日来寻你,不是为了让你解脱,而是看中了你还有仅存的剩余价值,你可以与我合作,你帮我做一件小事,我帮你假死脱身。”
约书亚看着雅各布失魂落魄的双眼,整理好袖子。
静室里的两个人不言不语地相视了好一会儿,最后雅各布率先移开了视线。
“你做得到吗?”约书亚紧逼着他确认。
“做得到。”
雅各布绝望地粗哑着喉咙,朝神像再次跪下去,想要压低的呢喃却回荡在静室里,无处遮掩。
…
【那支蒙拉一世第十二年,5月9日,天气雷暴雨】
【 昨日停止更新日记,因为我上岸以后饥寒交迫,湿衣服将我从噩梦里冻醒好几次,翻来覆去,我烧得厉害,害怕自己就要如此死去。
我实在受不了了,日记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我需要爬起来用笔与自己浑噩的精神有所交流,才能确保我仍离死亡的边际较为遥远。 】
…
【那支蒙拉一世第十二年,5月11日,天气雷暴雨】
【 整整五天的雷暴雨!我饿得浑身打冷战,除了捧起冰块似的雨水吞入肚子里,毫无他法!
上一次出海捕鱼,海浪几乎将我的桨板掀翻,最后我是惊慌狼狈地逃了回来,却因此患上了高烧。
命运待我已经如此苛刻了,我仍惦记起它曾待我的好来,这些日子我过得枯燥但欢乐,孤独但自由,寂寞但热情高涨……如果我死在这里,那就是我该停下了休息了,与厄难无关,皆是我的归途的一部分。
生是我的诗意,死亡也是我的诗意,我仍爱自己,哪怕死在空无一人的寂寞海边山崖里,我也不觉得曾经我做错过任何。
好了,就记到这里吧,我将泥板保存在干燥的小石台上,以待后来者发掘。
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像我这样的,是绝不肯安静在黑暗里逝去的,我宁死在狂风下,死在咆哮的大海里,直面死神激烈地向我挥动的屠刀,最后的抗争使我骄傲至死。
后来的朋友,若你看到这里,会理解我的选择吧。
我已经抓上我的木桨,拖着死气沉沉的病体,爬上木板在理想的大海里做梦了。 】
…
【那支蒙拉一世第十二年,5月12日,天气雷暴雨】
【 我活着回来了。
神迹。
我得救了,恩人是海里的神明。 】
…
昏暗的山洞里,诗人只能凭借洞外闪电时不时乍亮带来的光线,拿着芦苇笔在泥板上刻出文字。
他的卷发稍往下垂着珠串般的水滴,却沉浸在难以自拔的精神世界里,忘我地记录。
不知过了多久。
他听见洞外的海面上飘扬起一阵悠扬的无字歌声,忽然便喜出望外地站起来,冒着雨跑到外面的瞭望台子上朝海里望去。
可惜已经太迟了。
诗人只来得及看到那神秘生物象牙白瓷般精致的脊背没入暴风雨下的暗沉浪涛中。
巨大的青蓝色鱼尾有力而细滑,长达两米有余,尾鳍摆动扇起一朵像玫瑰般绽放的浪花。
诗人惊叹地伫立在台上。
许久后,他醒悟过来自己还站在雨里,便跑下山崖来到海边。
海滩上用石头搭了一个小遮雨顶,下面也垫着石块,四周围得严严实实不让雨水渗入太多。
诗人轻巧地搬开其中一面岩石,手臂从里面摸出一条刚刚宰杀的鱼,一只宰好分好肉的半大海龟,龟肉规规整整装在壳子里,旁边还有两枚椰子,一只装了淡水,一只打开看里面是一满罐的鱼油,可以用于生火。
比起昨天的临时救助,送来的物资显然经过了精细准备,多了数倍。
诗人感激涕零,却不知如何道谢,他只会一遍遍地对着海面大喊:“谢谢你!”
“谢谢你!”
狂风暴雨雷鸣里,对方能否听到,都是未知数。
更何况还有听懂的障碍。
…
【那支蒙拉一世第十二年,5月13日,天气小雨】
【 我的病因为饱腹,暂时好转了一些,思想也比之前清楚多了。
因此我选择今天认真记录下那日我出海获救的经过。
那天我已经在濒临死亡的边缘线上,前进一步是淹死,后退一步是饿死,我经过慎重的思考后,选择了前者。
当我出海不过五十米,就被奇高的浪头一遍遍淹没时,我就已经从精神上和□□上同时选择放弃了。我被下一个约莫有七、八米高的巨浪重重打下木筏,我大吼着,尽我最后的力气朝天空发泄,然后被下一个十米高的浪拍入水中,呛了好几口水,肚子沉得如同石头,肺里的水流想冲出来,却在四面八方水的压力下反呕,愈来愈深。
黑暗的水仿佛是我死寂的墓地,我的眼泪深藏在无人可知的海洋里漂浮四散。
自我埋葬的绝望,那样可怕。
那一刻,我意识到我的认输是无可奈何下的被迫,但,我也有责任。
也就在那时,神秘的存在出现了。
我之前说过这海里也许有鱼,至少也有我看到的会唱歌的那种。
然而我没想到会是这种鱼。
隔着水波的涌动、衣物的荡漾,我将双手紧紧抓在救援者的鱼尾上,手指几乎全部缠绕在他飘逸深邃的长发中,贪得无厌地恳求着他不要放开我,用最原始最沉默的肢体动作求求他救我,可是其实,那时我就发现自己没有报答他的能力。
那是一条人鱼,因为光线暗,加之在水里,我没有看见他的面容,其实就连对方是人鱼,也只似乎是我的猜测。
因为我下意识想到,在群青海如此恶劣的生存环境中,能够与自然和平相处的类人,不会有第二种生物了。
他很温和,用右手回抱了我的肩膀,托着我向上游去。
我瞳孔呆滞地正对着他小腹中间的那枚小小的肚脐眼,随着他游动,那枚乖巧柔软的肚脐也在扭动,变长变短变圆变细,好看极了。
这种失礼的举动,我很久没有做过了,上一次大概是在我九岁时,爸爸请的舞女穿了一身玫瑰红镂空舞裙,在饭桌前给我们的客人跳舞,那些客人狼似的瞪着那舞女裹紧的丰满胸部,白白的□□扎在红绳子里的确很勾人,不过相比于他们寻常的关注点,我反倒觉得那一截白生生的细腰长长短短,弯弯直直的变化更吸引我的注目。
他没有很高的体温,凉冷的大概和水同温,但额头贴着小腹,我能感受到他一下一下搏动得很有力的心跳,这比温度更能点醒我,关于对方的心灵,温暖而美丽。
我被迅速带上水面,又送到岸边。
昏昏沉沉里他喂我喝了一点椰子汁,然后用厚厚的干落叶包住了我。
等我的意识再度恢复半梦半醒时,他已经不在了,而我也在十分钟的恍惚后惊喜地意识到我是在海水河流经的哭枝树树林里、某处我未曾探索过的干燥山洞中,这里有很多干木头和落叶,完全满足我生火的需要,在一小片清理出来的地方,还摆了一条不知从何而来的肥美大鱼,这条鱼有我的小臂长,利齿很尖,我振作精神烤熟了它,吃得满嘴流油,嘴唇都被烫出红痕,鱼肉滋味很好。
我在那个山洞里坐了一会儿,精神好些后,用自己的衣服粗陋制作了一把伞,抱上木炭和足够多的干柴回到我之前居住的山崖洞穴,那里有我囤放的一张兽皮,我决定用那张皮子做一把更好用的雨伞,鼓舞自己的勇气,靠那个新发现的洞穴继续活下去。
不过显然,那时的我还没有意识到,第二天第三天他还会继续为我送来吃的。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我,关注我的?
却一直没有打扰我的生活,默默地藏在角落里,只偶尔露出面纱后的一角。
他真是我所见过最迷人的生物,包括所有的飞禽走兽与人类在内,都没有他给我带来的震撼那么清丽耀眼,如一汪温泉包裹住我孤独空寂的心。
“诗意是为你这样的人儿而生的。The lord gave birth to poetry because of you.”
若我能从这场大病中活到将来,我会不觉疲倦地为你写满一本又一本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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