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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雨潇潇
杨断也不是非得这么狠绝,一箭射杀纪兰亭。
但他是一片阴云啊,始终罩在他头顶,晴天阴天本来无所谓,晴空朗朗哭的人不在少数,阴云骤雨笑的人不能说不诚心。
纪兰亭是他师兄,是沈征师父放在唇边念念不忘的如玉麒麟子,初见在乐游山,杨断心说,不过尔尔。
可他带着小丫头下山,代沈征处理事务,那些时日因一个不可说的纪兰亭,逼着多少人做了睁眼瞎。
杨断也是从那时知道,纪兰亭之名玄乎到什么地步。
满堂皆知,满堂具不敢言明,纪兰亭不过区区前朝余孽,前朝今朝差那么多吗,也没有。
可他和老师、师兄,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他知道这个锦画上爬满蝇虫的世道不好,那老师他们就一定能在遍布蝇虫的绢画上另沾笔墨,画一出锦绣山河?
杨断不做那等不自量力之人,天子城入主的就是天子,神京纸醉金迷,旁人他不知,至少他活得还不错,凡是想要揭开这张虚伪面纱,把他的皮剥下来曝晒脓疮烂肉的人,杨断谢过他,依然不代表愿意任由人这样做。
这人是他师兄,杨断可以放他归隐,但他的身份太多,又太有才,杨断想放也放不走。
可谁能当神京差点损失利益的世家是吃干饭的,还是在高位做了十二年皇帝的燕秋衡是什么良善仁慈的君主呢?
城楼上本来有三张弓,无数箭矢,另外两个见杨断亲自来了,无声无息回去复命了。
射杀纪兰亭的那一箭翎羽洁白,穿透胸膛后,滟滟的血迹顺着箭杆蜿蜒,如雪一样的白,沾染上红梅血痕。
他嫉妒纪兰亭么,当然嫉妒,但那还是他的师兄。
杨断嘴角上扬,负于身后的手指成拳掐入掌心,眼睁睁看着楼夙飞身而起,长剑出鞘截断了第二支箭。
弓箭手看看身边的杨大人,再看看城楼下的新贵国师,犹豫不决。
杨断伸手讨要弓与箭,弓箭手自然无有不从。
长矢箭翎搭上弓弦,飞掠而出,弓箭手依稀看到翎羽上有些微的褐红,疑心杨大人手上有伤,箭飞得太快,一闪而逝,又以为是错觉。
第三支箭射在纪如脚下三寸的黄土中,楼夙未拦,纪如未躲。
杨断向弓箭手粲然一笑,“算上走的那两个,统共三箭,我们走。”
弓箭手问:“那个小姑娘……”
“那小姑娘是纪兰亭的养女,皇帝没说非要她死,你要想杀她,你自己杀。”杨断边说边走,哎呀,这辈子都不敢再登城楼了,再不敢了不敢了……
弓箭手停驻原地,踌躇不决,杨断回身望向他,很是正色道:“玄衣的那个少年认识不?大燕国师,出身仙门。射杀纪兰亭那一箭赶巧他背过身走远了,你要是不依不饶非要杀那小姑娘也不是不行,先写封遗书,我好有个说辞告知你家人,告知他们为你收尸。”
话糙理不糙,能当着楼夙的面杀纪兰亭已经很意外了。
衙差被这阵仗吓得不知所踪,纪如擦干了眼泪,坚定不移道:“我将动身去即墨,这是先生给我选的路。”
“多年殚精竭虑,终至今日,他早有预料。”
楼夙:“先生此前……可有遗言?”
纪如摇头道:“先生只说,他不回乐游山,亦不愿落叶归根立坟立碑。”
“好,我知道了。”
纪兰亭之死不是什么秘密,却仍不得发丧。
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事,秘密这种事,或多或少的都会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体现出来。
比如,神京天桥上的说书人、书摊上卖的编排三大传奇杜撰的故事、以及故事里兰亭先生那位背恩忘义半路出家的弟子被街头巷尾口诛笔伐。
话本约莫讲了个这样的故事,催春的兰亭大隐于市,捡了一个小孩教他诗书礼仪,文治武功,这小孩长大步入朝堂,反咬一口,害死了恩师,依然高高在上荣华富贵锦衣玉食。
其间自然详尽写了恩师视他如亲子,拳拳爱护,谆谆教导,殷殷恳切,此子活脱脱就是个白眼狼,当官不为民做主,谄媚无耻讨好权贵,为自己平步青云,出卖并害死了恩师啊。
当骂、该骂!
如此小人若当真存于世间,唾沫星子绝对淹死他。
这话本火得一塌糊涂,好似听戏听书不听这一出,不骂这一人,和四邻亲朋都无话可说似的。
民声民意,上位之人多少也要听一听,于是,不少人便知道了,这杜撰的、十句话里可能就一个字是真的、却能传扬甚广的故事里,忘恩负义之人许是他们那位小国师。
可叫人笑掉大牙了!
沈征离世后,以他为首的寒门之士自然追随了沈征的弟子杨断,纪兰亭当然更好,可他没入仕,他们便选了杨断。
国师大人确实了不得,但他们文人风骨清高,哪里容得了欺师的人……容还是容得了的,尽管那是惹不起的人,他们的嘴皮子和笔杆子可不是面团捏的。
苦了少年壮志未酬,哭哭笑笑落了一身骂名。
神京多离谱的话本故事,总不至于口口相传到乐游山,可纪兰亭的死是瞒不过的,尤其楼夙亲自给他大师兄写了信。
信上据实已告纪兰亭之死的前因后果,最后附上一句,“夙在旁,亲眼所见。”
换成旁的人,恐怕不得不怀疑最后这句的用心。
你亲眼看着纪兰亭被杀,还敢写信回来告知他唯一一个正经的学生,莫不是挑衅?
傅东风当然不会这么以为,他想着,楼小夙将兰亭先生当成师父的,正巧解依山也在,他问解依山,“小师弟认兰亭先生做了师父,师父你吃味不吃味?”
解依山偏头看他,鼻腔间轻哼笑道:“你师伯他们都只收了一个弟子,你还多了个师弟,你吃味吗?”
“那不一样,小师弟是我请师父带回乐游山的。”
解依山:“你还知道楼夙是你带回乐游山的呀!”
傅东风喉间一梗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这个师父当得委实算不上称职,楼夙仙骨虽属无相,确也没从我这儿学到什么,没耽搁人算好的了。”
这就是解依山的自知之明,他当然不在乎徒弟再多拜几个师父,他实在没什么可教的,而纪兰亭确实教了楼夙很多。
傅东风冷不防地冒出一句来,“我要下山。”
解依山:“你进不了天子城,下山有什么用?”
傅东风淡淡瞥了他一眼,想是时日久远,解依山忘记了。
“您去天子城喝花酒的时候,下雨天我没少给您送过伞,一样不能进天子城。”
翻旧账的时候,解依山理不直气不壮,悻悻挥手道:“说不过你,去吧去吧。”
好雨知时节,虽然常有春雨贵如油的说处,傅东风却不得不感慨,天子城和他,相碰一定是阴雨天。
傅东风望着护龙阵的璀璨金华,依旧踌躇在城外,撑着把伞,城门守卫频频看他,眼底十分戒备。
前些日子神京城门前才出了场命案呢,上头不让说,亏得这几天的雨冲了冲泥沙上的血迹。
傅东风才向城前守卫走过去,就见他们提起手中长枪横挡身前,一副“可疑人等再向前一步格杀勿论”的架势。
“守卫大哥,我来天子城找人。”傅东风取出他假造的路引,以求自证他不是什么可疑人等,路引看过后,自是可以通行的。可傅东风他不能进,再三犹豫,立即恢复了可疑人等的身份。
傅东风:“……”完蛋了,且不说来看师弟看进了监牢里,护龙阵看样子仍在运转,不知道会不会被雷劈死!
不过想来算不得是坏事,雷都劈到了,楼夙应该就知道他来了。
万事都有好坏两面,傅东风如此安慰自己,便不打算挣扎了。
恰到此时,城内款步而来的人喊道:“住手。”
傅东风和守卫齐齐看向来人,守卫拱手行礼,只听他们的国师大人说道:“这位是我师兄。”
守卫面面相觑,苦着脸道歉,傅东风装模作样理了理衣襟,活像个狗仗人势的纨绔,吓得守卫心肝一颤,诚惶诚恐,之后他再漫不经心地原谅他们,做出一副大度的架势。
楼夙忍俊不禁,浅浅一笑,躲到他伞底下,把人拉着出城去了。
傅东风本欲伸手敲他脑瓜的,刚抬起手臂,楼小夙侧目望过来抓了个正着……傅东风轻咳掩饰尴尬,“骤雨急促,怎么出城了?”
“今日是兰亭先生的五七。”
傅东风默了,他下山为的也是这件事,见了楼夙却差点忘了。
冷雨潇潇,楼夙不肯再挪动分毫,他站在泥泞里,雨打伞面,迸溅的水滴砸入尘泥,溅起的泥点子绕着潮湿的衣摆,雨滴落到他的肩头发梢。
傅东风向前挪一步,想给楼夙撑伞,却听他道:“是我害死了兰亭先生。”
“是我将他带到了金殿上,也是我,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他被人射杀。”
傅东风不知其中缘由,听出来了楼小夙大包大揽的意图,说不上来是心疼还是什么。
纪兰亭是傅东风的授业先生,除了恩师这层身份外,他们曾是君臣,算是亲近之人,而楼夙,哪怕他知道纪兰亭与他殊途陌路,仍不能否认,这个人待他很好,是对他倾囊相授的恩师。
此时此地,楼夙同他最喜欢的人说,他害死了他们共同的一位恩师。
他怕不怕傅东风怨恨厌恶他呢?
怕的,但还是要说。
傅东风:“楼小夙有这么大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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