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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盒
阮峥提着把剑,来到梁府。
梁静山在书房听闻公主大驾光临,身上常服来不及换,匆匆起身出门相迎。只见门外的客人满头落雪,一个随从也没带。唯有身后红棕马驻足停留,鬃毛里夹杂白点。街头雪迹凌乱。她似纵马奔驰而来,下马后连缰绳也未拴,便直奔正门。手中剑尖划过地面,沿着来路划出一道长长的黑痕,像在给雪地开膛破肚,下一瞬便要血溅三尺。
府门前挂着大红灯笼,打在两人头顶。
影子都是一正一歪。
阮峥面色阴鸷,剑尖微微翻转角度,有种想要把灯笼削掉的冲动。红色本来喜庆,在此刻却异常刺眼,映衬刀光血影一般。
梁府管家意识到来者不善,悄悄让人戒备起来,护在大公子前头,怕公主做出什么偏激行为。梁静山盯着冒杀气的剑刃,却抬手示意护院后退,声色不动朝她一拜,道:“殿下雪夜前来,是想讨杯热茶喝吗?”
阮峥无视他的寒暄,开门见山道:“秦斐然在哪?”
梁静山侧过身,眸中光影暗淡。他心知今日必有一闹,摆出请的手势,没再多说什么。管家暗中得了示意,忙去内院请新过门的二夫人前来。阮峥入内等候,提着剑一言不发,上来的热茶被寒气罩着,很快凉了大半。
梁静山陪她站在月光下,屋檐的长影子好似隔开天堑。他望着她的侧脸,总觉得这个人还是当年坐在石头上吹笛子的模样,踏遍千山万水归来,眼神比从前更冷峻,仿佛悬崖上的覆着霜雪的岩石,石头缝里开出美艳的花,可望而不可及,想摘下要冒着粉身碎骨的危险,放弃却又舍不得。
也许是造化弄人。
少年相识的情谊,到如今无话可说。
他们两个确实已经无话可说。
在永宁公主下落不明,梁孤鸿私自截杀公主府暗卫,掳掠秦斐然时,公主府与梁府之间的隔阂就已经无法弥补了。梁静山知道阮峥重情重义,身为公主生母的皇后自然更清楚。所以,在阮峥回长安之前,秦斐然已经移到贤妃母家名下,做名义上的干女儿,抬高身份许下丰厚嫁妆,嫁进了梁府。
皇后在初冬求了陛下旨意,将梁孤鸿调派北境,远离长安。
这从源头上扼杀双发起冲突的可能性。
阮峥回来兴师问罪,根本找不到罪魁祸首。而秦斐然已经成为梁家二夫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位家族没落的女婢能嫁进梁家,算是祖坟冒青烟积了天大福分。皇后给足了她体面,处处周全,没有一处对不起公主府的地方。
看在皇后面子上,阮峥再如何恼火,也只能咽下这口恶气。
毕竟秦斐然还要在梁家继续过日子。本来她嫁进梁府,便是得位不正,人人嫉恨,身后又无势力仰仗,再被公主撕开脸皮闹一场,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她日后怎么做人呢?事已至此,该发生的全发生了。
阮峥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除非时光倒流,否则这个死局永远也没法解开。
梁静山设想过她勃然大怒的景象,歇斯底里的指责,义正言辞讨回公道。脑海中推演出的对峙场面一幕都没发生。阮峥进来之后,只问了“秦斐然在哪”这一句话,连剑尖流露的愤怒都相当克制。她这样冷静自持,甚至不屑于开口刺他几句,或是痛斥梁孤鸿,与以前意气风发的永宁公主判若两人。
半晌后,茶彻底变凉,也没被喝下一口。廊外传来动静,他们等的人姗姗来迟,衣角渐渐隐现,正是一身妇人装扮高高挽发的秦斐然,单弱身形裹在雪白裘衣之内,显得弱不禁风,帕子掩着轻咳声,在风中破碎消散。
秦斐然行至梁静山跟前,屈膝行礼:“大哥。”
梁静山点点头,道:“殿下要见你,你陪着坐会儿罢。”
“是。”
秦斐然似乎已经完全适应自己的新身份,敬称梁静山为大哥,迎客时端庄有礼,像极了大宅院举止合宜的夫人太太,接待阮峥这位高贵的女客。
梁静山抽身退去,屋内只剩下她们两个人。秦斐然亲自换了冷茶,招待阮峥坐下。阮峥头顶上的雪有些化了,额头一片冰冷。秦斐然将热茶推到她手里,取下怀中热帕,轻轻为她擦拭头发,镇定自若的神情终于有几分变化,露出小家子气,低声道:“怎么不坐轿来,这样冷的天,感染风寒怎么办?”
剑靠在椅子边上,阮峥的手渐渐被茶杯烫热,盯着她一动不动。
秦斐然被盯得眼圈渐渐红了。
她知道那是为什么,但只能当做什么都没看见,忽略公主来意,自欺欺人般假装跟从前一样。用擦头发转移注意力,擦完之后开始擦额头,发现阮峥整张脸都是冰的,忍不住用掌心贴过去捂热。拇指摸到眉毛尾部一处小小凹痕,肉眼几乎看不出来。
“怎么伤的?”秦斐然反复摸那凹痕。
“树枝刮的,”阮峥没提兰溪寺被埋经过,轻描淡写揭过去,“一点小伤,早就好了。”
“殿下在涿鹿遇到了什么?”
“运气不好,碰上百年难得一遇的洪水,侥幸死里逃生。”
“说的这么轻巧,怕是哄我的。”秦斐然红着眼睛微笑。她知道公主肯定面临着艰难困境,或是受了重伤,昏迷不醒,以至于跟长安断绝联系。谣言才会穿得满城风雨,她在公主府担惊受怕那几日,回忆自己童年溺水时无尽恐怖的画面,都没有“公主身亡”四字来得让人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我现在毫发无伤站在你面前。”
阮峥手彻底捂热了,将茶杯放到桌上,定然道:“就证明我说的是真话。”
面对她胡搅蛮缠的逻辑,秦斐然只能笑,没法反驳。她总能把自己遭受的苦难说得不值一提,假话掺着真话,说服听众相信。人该接受真相还是接受结局?秦斐然想到一件事,沉默不语,阮峥的手忽然抚上她小腹。
秦斐然僵在那,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
“你怀孕了吗?”阮峥没头没尾问了一句。
“没有。”秦斐然意识到她话中含义,无力的屈辱去而复返,重新席卷心头,让她整个人开始颤抖。该来的终于来了,公主来梁府找她,已经得知所有真相。勉力伪装的体面在这一刻倾倒坍塌,秦斐然按住阮峥手腕,难堪地抬不起头来,明明知道说什么都于事无补,还是忍不住重复:“我没有……”
苍白无力的辩解,压抑在哭腔里。
她真的没有怀孕。
“好,”阮峥松开手:“你说我都信。”
秦斐然含泪捂住脸。
“怀上了确实有点麻烦,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阮峥握住她肩膀,扶她坐下,道:“我来之前,已经发过疯了。有想过把梁孤鸿乱刀砍死,也有想过把丞相府一把火烧掉。你大概不知道我有多生气。如果能够提前预知这一切,我宁可抗旨也不会离开长安。但事情发生了,再后悔也于事无补。冲动只会害死无辜的人。我只能尽最大努力带你回家。”
秦斐然艰难抬起头,望向她:“殿下说什么?”
“这出婚事太荒谬了,”阮峥深吸一口气,“于情于理都不该发生。”
“可是……”
“没有可是,后果我会一力承担。”阮峥紧紧攥住她的手,一字一顿道:“我说过我不会把你弄丢,你也跟公主府签订过契约。”
“可是我已经……”秦斐然生出莫大惶恐,忍不住颤抖退却。
阮峥握住她不放,话音铿锵有力,带着能够扭转乾坤的胆魄:“我不在乎那个,那一点都不重要。什么规矩体统通通让它去见鬼。我有的是办法让婚事作废。没有人能违背你的意愿,强迫你该嫁给谁。在卑弱之时被人砍了一刀,应该想办法砍回去。而不是赔进自己一生,去偿还别人的错误。”
秦斐然跌跪在地上,被她震住了,不敢把这些话听进心里去。
阮峥伸手抹着她的眼泪,道:“傻姑娘,别哭了。”
秦斐然拼命躲开,慌得手足无措:“我不值得殿下如此对待。”
“你当然值得。”
阮峥从怀里取出胭脂盒,放到她手心里,声音有些哑:“你说过等我回来。我从姑苏给你带了礼物,是芙蓉香的胭脂。本来一进府便要送给你,谁知被传召入宫,在太后那待到现在,回来时才知道你在梁府。”
秦斐然闻言痛哭失声,说不出话来。
阮峥知道她心里有多难受,轻轻抱住她肩膀。她们两个之间没有谁背叛谁,不存在愧对,怪只能怪阴差阳错,祸端偏离正轨。得罪梁孤鸿的人是阮峥,承受恶果的却是无辜的秦斐然,这本来就不公平。
阮峥得知真相那刻,感觉自己像是被打了,浑身都痛,没有外伤,实际上无时无刻不在内出血。梁孤鸿的报复的确阴险狠毒,卑鄙无耻。皇后的后续处理也足够果决。在人心上劈开巨大裂谷,埋下无力绝望的种子,愤怒催生,长出带血的荆棘,却被横过来填埋的大山压得血肉模糊。
皇后要为母家考虑,为侄子善后的。
或许她根本没当回事。
就是一个侍女而已,要多少有多少。
她可以再赔阮峥几百个。
可是阮峥在纵马而来的路上,无数次情绪崩溃,想要蹲下来,抱头坐在雪里大声尖叫。无处发泄的痛苦在身体里溶解,如同毒素扩散,腐蚀她的神经。梁家人这样面目可憎,这样肆无忌惮,把美好的东西打碎毁掉。她恨得牙关打颤,为自己的无能而狂躁不安,提着剑想把梁孤鸿的头砍下来。
所有情绪在看到秦斐然的一瞬间消失了。
阮峥意识到,自己发疯,什么也改变不了,只会害死秦斐然。
冰冷的现实像裹尸布一样,盖在她头顶。
被瓷片割伤的手没有包扎,骑马来时伤口反复开裂,血流出来,又很快被冻住了。手掌心血糊糊的根本没法看。她一直注意用另一只手碰秦斐然,取出胭脂盒时却忘了,盒盖子被血蹭脏,芙蓉花的纹路染成暗红色。
“其实,我之前给了你备了份嫁妆。”
阮峥很多话想告诉她,不知道从何说起,仓促抹了把眼睛,道:“你若是没那个心思,公主府就是你一辈子的家。你若有了心仪的如意郎君,带着嫁妆风光出嫁,那也很好,你肯定是全天下最好看的新娘。
“……我还想啊,如果五年之期到了,你不愿意留在公主府,也没挑中合适的夫君,可以带着钱云游四海,或是找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定居,盘点庄子经营生意,你账算得好,做事井井有条,又会与人打交道,做生意自然风生水起,半辈子吃穿不愁。”
“……还可以买一座属于自己的宅子,好生打点,种花养鸟,清闲自在过一辈子。若有登徒子爬墙,便从公主府拨几个看家护院。报上永宁公主的名号,没人敢欺负你。”
阮峥说着说着就笑了,笑得悲哀无力,“我一直以为,我很厉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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