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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冰层下的暗涌
“承明之变”这四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枫晚别院安静的会客厅里,激起了无声却汹涌的暗浪。
萧煜宸放在扶手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他的脸上依旧没有太多表情,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骤然凝聚起的寒意,几乎能将空气冻结。他没有立刻追问,只是用那种冰冷而极具压迫感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徐继业。
一旁的苏晚晴,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滞了。她屏息凝神,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徐继业终于要摊牌了!他会怎么说?直接说出慕容清羽的身份吗?还是……用更迂回的方式?
徐继业迎着皇帝的目光,脸上是身为三朝老臣的沉稳与凝重,甚至还带着几分沉痛的追忆。他没有丝毫闪躲,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沉重的事实。
“陛下,” 徐继业的声音缓慢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老臣虽已致仕,不问朝政,但当年那场祸事,牵连之广,影响之深,至今思之,犹觉痛心。太子殿下仁厚贤明,东宫上下忠良辈出,一夜之间竟以谋反罪名烟消云散,其中疑点重重,多年来,朝野内外,并非没有议论。”
他先定下基调——不是挑衅,而是陈述一个公认的“疑点”。
萧煜宸的嘴角微微向下抿紧,声音听不出喜怒:“老国公也认为,当年东宫一案,有冤情?”
“老臣不敢妄断。” 徐继业躬身,姿态放得很低,“只是,当年案发仓促,证据链条看似完整,细究之下,却有几处关键经不起推敲。比如,那所谓‘巫蛊厌胜’之物的来源,比如,几份关键口供的前后矛盾,再比如……某些本不该出现在东宫的边镇军械图样,其流转路径,似乎与当时几位藩王的势力范围有所重叠。”
他提到了“边镇军械图样”和“藩王势力范围”,这已经非常接近核心了,但又没有指名道姓,留下了余地。
萧煜宸的眼神锐利如刀:“老国公从何处得知这些细节?当年三司会审,卷宗归档,似乎并无这些记载。”
“陛下明鉴。” 徐继业不慌不忙,“老臣当年在军中,曾与刑部一些旧友往来。他们私下曾为东宫抱屈,提及过些许疑点,只是人微言轻,无力翻案。老臣也是听了一耳朵,记在心里。这些年,偶尔与一些故旧闲聊,亦有人提起,说当年负责核查部分物证的官吏,后来升迁的升迁,致仕的致仕,还有的……莫名病故或遭遇意外。”
他巧妙地暗示了“灭口”的可能性,又将信息来源推给“故旧闲聊”和“军中旧友”,让人无从查证,也显得他只是综合了多年听到的零碎信息。
萧煜宸沉默着,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敲击扶手,节奏比之前稍快。徐继业的话,像一根根细针,挑动着他内心某些不愿被触及的角落。当年他年纪尚小,许多事情懵懂,但登基后翻看旧档,并非没有察觉异常。只是,那时皇位初定,需要稳定,需要太上皇的支持,也需要安抚梁王等实权派,旧案便成了一块刻意被忽略的伤疤。
“老国公今日旧事重提,与朕追捕的贼人,又有何关联?” 萧煜宸将话题拉回现在,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厉。
徐继业抬起头,目光坦然:“陛下,老臣斗胆猜测,陛下所追捕之人,恐怕并非寻常盗匪。此人年纪轻轻,武功高强,行事目的明确——他先是出现在李崇明太傅府附近,太傅随即‘自尽’并留下不明物品;继而出现在知晓当年案卷疑点的周淮家中,周家庄随即遭边军血洗;如今又逃窜至翠微山,而老臣方才在后山救治的一名重伤道士,自称……曾是东宫旧人。”
他一步一步,将线索串联起来,逻辑清晰,最后抛出了“玄真”这个炸弹!
“东宫旧人?道士?” 萧煜宸的身体微微前倾,眼中的寒意几乎要溢出来,“是谁?”
“此人自称玄真,但据其随身物品和重伤昏迷时的呓语,老臣怀疑……他便是当年东宫侍卫统领,韩震。” 徐继业一字一句地说道。
“韩震?!” 萧煜宸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当年东宫案后,韩震调入御前司,后来“因公殉职”,他还曾象征性地给予抚恤。韩震竟然没死?还成了道士?就在这翠微山?而且,在这个关键时刻,出现在这里,还与那个“贼人”有牵连?
这一切,绝非巧合!
苏晚晴也震惊地捂住了嘴。韩震?玄真道长就是韩震?慕容清羽提过他!他竟然还活着,而且被徐继业找到了!
“他人呢?现在何处?” 萧煜宸的声音带着一丝急迫。
“正在别院密室中救治,伤势极重,昏迷未醒。” 徐继业答道,“老臣发现他时,他正被御前司的几位高手追击,身中数剑,拼死逃到后山断崖附近。老臣的人恰好巡逻经过,击退了追兵,将其救下。” 他故意模糊了“追击”和“救下”的细节,将功劳归于自己人,也暗示了韩震(玄真)与皇帝手下发生了冲突。
萧煜宸脸色变幻不定。御前司的人在追捕韩震?他怎么不知道?是陈锋私下行动,还是……韩震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有人要灭口?联想到周家庄的边军,一个更可怕的猜想在他心中成形——难道除了慕容清羽,还有另一股势力(很可能是梁王),也在清除与旧案相关的知情人?甚至,这股势力已经渗透或影响了他的御前司?
“带朕去见韩震!” 萧煜宸沉声道。
“陛下,韩震伤势极重,此刻昏迷,恐怕无法回话。” 徐继业提醒道,“而且,老臣请了大夫诊治,不宜移动。陛下若想见他,不若移步密室?只是那里条件简陋……”
“无妨,带路。” 萧煜宸毫不犹豫。他必须立刻见到韩震,问清楚!这个当年“病倒”的侍卫统领,身上一定藏着至关重要的秘密!
“是。” 徐继业躬身,又看了一眼苏晚晴,“陛下,苏娘娘她……”
萧煜宸扫了一眼苏晚晴,此刻也顾不上她了,略一沉吟:“让她也跟着。” 或许,这个女人在旁边,还能起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作用。
苏晚晴默默起身,跟在萧煜宸和徐继业身后,心中却如翻江倒海。韩震的出现,会将局面导向何方?他会说出真相吗?皇帝会相信吗?
一行人离开会客厅,穿过几重院落,来到别院深处一间位置偏僻、外表普通的厢房前。徐继业示意护卫打开门,里面竟有一条向下的石阶,通往地下密室。
密室不大,点着几盏油灯,药味浓重。一张简陋的木床上,躺着昏迷不醒的玄真(韩震)。他脸色灰败,胸口和手臂缠着厚厚的绷带,仍有血迹渗出,呼吸微弱。一名老大夫正在一旁小心地为他施针。
萧煜宸走到床前,仔细打量着床上之人。虽然过去了二十多年,容颜已改,气质迥异(出尘的道人 vs 精干的侍卫),但那眉骨和下颌的轮廓,依稀还有当年那个英武侍卫统领的影子。尤其是他左眉上方一道浅浅的旧疤——那是早年一次护驾时留下的,萧煜宸隐约记得。
真的是韩震!
“他情况如何?何时能醒?” 萧煜宸问那老大夫。
老大夫连忙跪倒:“回……回贵人,这位道长外伤虽重,但最要紧的是脏腑受了极重内力的震荡,加上失血过多,毒气攻心(指伤口感染引发的全身性症状),能否醒来……要看他的意志和造化。小人已尽力施救,若能熬过今夜,或许有转机。”
萧煜宸眉头紧锁。韩震昏迷不醒,线索似乎又断了。
就在这时,床上的玄真忽然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含糊不清的呓语,眉头痛苦地蹙起,手指微微动弹。
“水……水……” 他断断续续地呢喃。
老大夫连忙用棉签蘸了温水,湿润他的嘴唇。
玄真的眼皮颤动了几下,竟然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眼神涣散,充满了痛苦和迷茫,显然并未真正清醒。
“韩震!” 萧煜宸俯身,压低声音唤道,“你还认得朕吗?朕是萧煜宸!”
玄真的目光艰难地移动,落在萧煜宸脸上,似乎辨认了片刻,涣散的瞳孔中猛地闪过一丝惊悸、恐惧,还有……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陛……下……” 他嘴唇翕动,声音细若蚊蚋。
“当年东宫之事,你知道多少?那个逃到山里的年轻人,是不是慕容清羽?他现在在哪里?!” 萧煜宸急切地追问,语速很快。
听到“慕容清羽”这个名字,玄真(韩震)的身体明显抽搐了一下,眼中瞬间涌上泪光,那是混合了悔恨、痛苦与某种释然的泪水。
“殿……下……” 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随即似乎用尽了力气,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带着血沫的涎水。
“快说!他在哪里?!” 萧煜宸抓住他的肩膀,却又怕加重他的伤势,力道放得很轻。
玄真喘着气,眼神开始再次涣散,仿佛意识又要飘远。他断断续续,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道:“梁……梁王……边军……账册……周淮……副本……公爷……小心……”
这几个破碎的词语,却如同惊雷,在萧煜宸耳边炸响!
梁王!边军!账册!周淮副本!公爷(显然是指徐继业)小心!
韩震在警告徐继业小心?小心什么?小心梁王和边军?账册副本在周淮那里?难道周淮保留了什么证据?
这一切,都指向了梁王!韩震的话,与徐继业之前的暗示,与周家庄的边军屠杀,与李崇明太傅的死,全都联系起来了!
萧煜宸松开了手,缓缓直起身,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看向徐继业,眼中充满了审视与冰冷的怒意:“老国公,韩震的话,你都听到了。账册副本,是怎么回事?周淮那里,到底有什么?你……又知道多少?”
他不再掩饰自己的怀疑。韩震的警告,让他意识到,徐继业很可能已经拿到了关键证据,甚至可能已经与慕容清羽接触过!
徐继业心中暗叹,韩震的呓语,虽然破碎,却恰好将他准备透露的信息点明了,也将矛盾更加直接地引向了梁王。此刻,再隐瞒已无意义,反而会彻底激怒皇帝。
他后退一步,对着萧煜宸,忽然单膝跪地,双手捧出了那个一直带在身边的铁盒!
“陛下!老臣有罪!老臣确实已拿到周淮以性命守护的账册副本!并非有意隐瞒陛下,实因此事事关重大,牵涉太上皇与梁王,老臣……老臣不敢轻举妄动,亦恐证据落入歹人之手,更恐打草惊蛇,引来边军更疯狂的报复!” 徐继业的声音充满了沉痛与恳切,“此账册,详细记载了当年构陷东宫所用的伪造资金与物资调度,直指太上皇与梁王!请陛下过目!”
萧煜宸看着徐继业手中的铁盒,又看看跪在地上的老臣,心中的怒火与惊疑交织。他一把夺过铁盒,打开,取出那本泛黄的册子,快速翻阅。
越看,他的脸色越白,手指越抖。那上面清晰的记录、隐秘的印记、熟悉的笔迹(某些经办官员的),无一不在证实着这个他内心深处或许早有猜测、却不愿面对的可怕真相!
他的父皇(太上皇),为了皇位,构陷了仁厚的兄长(太子)!他的皇叔(梁王),是重要的帮凶和执行者!而他们用来构陷的手段,是如此卑劣,如此周密!二十四年!这谎言和鲜血铸就的皇位,他坐了二十四年!
“砰!” 萧煜宸猛地将册子摔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布满了骇人的红丝!那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被彻底欺骗、信仰崩塌后的狂怒,以及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耻辱感!
“逆贼!乱臣!国之大蠹!”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词,声音嘶哑,充满了杀意。这杀意,不再仅仅针对慕容清羽,更针对那远在深宫的太上皇,和那雄踞西北的梁王!
苏晚晴看着萧煜宸几乎失控的样子,心中既惊惧,又有一丝复杂的了然。原来,他也不知道全部真相,或者说,他一直在回避。此刻真相以最残酷的方式砸在他面前,这个骄傲冷酷的帝王,也被击中了内心最脆弱的部分。
徐继业依旧跪着,沉声道:“陛下息怒!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梁王敢派边军死士入京屠村,其嚣张跋扈,已视皇权如无物!此册虽为铁证,但仅此一份,恐难撼动梁王根基。且若消息走漏,梁王狗急跳墙,恐生大变!陛下,须早做决断!”
他的话,将萧煜宸从暴怒的边缘拉了回来。是的,愤怒无用,当务之急是应对!梁王,已经成了悬在朝廷头顶的利剑!
萧煜宸强迫自己冷静,深吸了几口气,眼中的狂怒渐渐被一种更深的、冰冷的算计所取代。他看了一眼床上再次昏迷的玄真,又看向跪着的徐继业,最后,目光扫过站在一旁、脸色苍白的苏晚晴。
“慕容清羽,是不是在你这里?” 他盯着徐继业,一字一句地问,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徐继业知道,此刻再否认已无可能,而且,让慕容清羽与皇帝见面,或许正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关键一步。
他抬起头,坦然道:“是。殿下……慕容公子昨夜确实潜入别院,身负重伤,高烧昏迷,此刻正在别院深处静养。老臣……未敢擅专,正欲禀明陛下。”
萧煜宸闭了闭眼。果然如此。慕容清羽,这个他追捕了许久的前朝余孽,承载着血海深仇的堂兄(从宗法上讲),此刻就在咫尺之遥。
“带朕去见他。” 萧煜宸的声音恢复了平板的冷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
“陛下,慕容公子伤势沉重,此刻昏迷,恐怕……”
“朕要见他!” 萧煜宸打断徐继业,语气不容置疑,“现在,立刻!”
徐继业无奈,只得起身:“陛下请随老臣来。”
一行人离开密室,再次穿过曲折的回廊庭院,来到了更为幽静的“听松阁”。阁外有几名徐府护卫警惕地把守,看到徐继业和皇帝,连忙让开。
阁内,药味更浓。慕容清羽静静地躺在床榻上,脸色潮红(高热),额头覆着湿巾,肩头的绷带仍有新鲜血渍渗出。他双目紧闭,眉头紧锁,仿佛在昏迷中依旧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陈大夫正守在一旁,见皇帝进来,吓得连忙跪倒。
萧煜宸走到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张与他有几分相似、却又因仇恨与磨难而显得格外苍白冷峻的脸。这就是慕容清羽,那个本该是帝国继承人的堂兄,那个活在阴影和追杀中的复仇者。
苏晚晴的目光紧紧锁在慕容清羽身上,看到他如此虚弱的样子,心如刀绞,却只能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萧煜宸看了许久,忽然伸出手,似乎想触碰什么,却又在半空中停住,最终缓缓收回。
“他何时能醒?” 他问陈大夫。
“回陛下,公子失血过多,内息紊乱,又受了风寒,引发了高热。小人已用了药,若能退热,或许明日能醒。但……” 陈大夫小心翼翼,“即便醒来,也需长时间静养。”
萧煜宸沉默片刻,转身看向徐继业:“老国公,此处,还有韩震之事,暂时封锁消息。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别院,更不得走漏半点风声!”
“是,老臣遵旨!” 徐继业应道。
“另外,” 萧煜宸的目光扫过慕容清羽,又看向苏晚晴,最后落回徐继业身上,“召集你信得过的将领旧部,还有朝中……你认为可信的重臣,名单拟给朕。梁王之事,需从长计议,但……必须解决。”
他用了“解决”这个词,语气斩钉截铁。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只想抓住“前朝余孽”的皇帝,而是下定了决心,要清理门户,扳倒尾大不掉的梁王,或许……也要为当年那桩血案,做一个迟来的了断。
徐继业心中一震,知道皇帝终于做出了最关键的决定——暂时搁置与慕容清羽的私人恩怨,先一致对外,对付共同的、更迫在眉睫的威胁:梁王!
“老臣领旨!” 徐继业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这一步,走对了!
萧煜宸不再多言,最后看了一眼昏迷的慕容清羽,眼神复杂难明,然后转身,大步离开了听松阁。
苏晚晴留在原地,看着慕容清羽,又看看萧煜宸离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但至少此刻,慕容清羽暂时安全了,而扳倒梁王、揭露真相的道路上,似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曙光。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就在翠微山风云变幻之际,遥远的西北边镇,梁王府中,一份关于“翠微山异动及徐继业可能插手”的密报,已经被呈上了梁王的案头。梁王那双阴鸷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狠厉与决断。
“徐继业……老匹夫,既然你要蹚这浑水,那就别怪本王……先下手为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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