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过寨

作者:斑斓拾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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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道三千择路2


      千乐歌的昏睡症愈发严重了。

      初时还能清醒十多天,继而慢慢缩短,只有几天,到后面,昏睡的时间变短,清醒的时间也愈发短了。

      七天里,五六天都是昏睡着的。

      司马青翻遍了药王谷芜湖城的医书,都没找到她这身体到底出了什么毛病。

      她昏睡的契机也愈发奇怪,初时她还能察觉到脑袋发沉,或者心口闷胀,后面便只是一瞬间的事了。

      有时是在吃饭,有时是在练剑,有时在走路,好似一瞬间,这具身体不受自己掌控,切断了所有的连接,闪了一下,再醒来,又是好多天之后了。

      千乐歌每每陷入那黑暗里,都只觉得自己在下坠,连绵不绝的。

      可最近,她好似要坠到底了。

      因为风铃的声音已愈发清晰,仿佛隔着一层壁垒,响在耳畔。

      冥冥之中有种直觉告诉她,这样的昏睡要结束了,不管是再不醒来,或是再不睡去,都将迎来结局。

      她拿回了身体的控制权,慢慢抬手,揉了揉脑袋,同以往的许多次一样,坐了起来。

      屋外夜色寂静,这是晚上了。

      她站起来,点了烛,拿过床头放着的纸张,上面用锐利的小字写了月份日历,用朱砂勾了圈,她数了数,一共有四个。

      她又睡了四天。

      将那纸张合上,放回了床头,她推开门出了屋子。

      月阁每一次都会在她醒来时变得有些不一样,也许是哪条路重新改了走向,也许是冉十七觉得不符合月阁的面门重新装饰了房屋,也许是弟子练剑打坏了楼阁还没修。

      新收入的帖子,睡之前她看了看,还在想怎么回事时,再下一次醒来,便被告知已做完了。

      她走出门,才发觉,天在下小雨。

      树木还青绿,空气却已寒凉,该是场初秋雨。

      她低眸沿着这阁走了好一会儿,万籁俱寂,秋雨萧索,这是深夜了。

      灯笼高悬,悠悠的昏黄烛光闪烁,红木阁楼矗立,一派静谧。

      如此走了一圈,再回房间时,院里的空地之上立着一道墨色的人影。

      千乐歌奇怪的看了片刻,疑心自己看错了。

      走近了,一看,确实是牧云。

      雨不算大,但他那身玄袍已泛起水泽的潮湿,那副容貌被水湿透,墨发如鸦,肤色雪白,便炫目之极。

      一双眸半睁着,略有些空洞,倒像暗夜里什么美艳惑人的精怪。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定定站在那里,好似下一刻就要被风吹走了。

      他这副古怪的模样,千乐歌愣了一下,极快到了他身边,一握他手臂,衣服果然已被雨湿透了,能攥出水了:“牧云?你这是怎么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牧云像是才回神,转了转眼珠来看她:“千歌。”

      他这声音又低又哑,不似正常的调子。

      难道淋雨淋病了?

      千乐歌忙抬手,手背探了探他额头,也是一片沁人的冰凉,心里一咯噔:“怎么这么冰?你这是去哪儿了?”

      牧云伸手,握住了她放在额上的手,眼睛定定落在她面上:“千歌。”

      又像是才想起她的问题,慢慢启唇:“冥府。”

      原来是去做冥府的帖子的,这才回来。

      千乐歌皱起眉,将他又细细看了一遍,见并没有受伤的姿态,才略放下心:“怎么不打伞?正是初秋,很容易感染风寒。”

      又道:“站在这里做什么?快把你这身湿衣服去换了。”

      “千歌。”牧云定定的看着她,轻声道,“你信命吗?”

      千乐歌一愣,不知道他这副模样和这话怎么说起,处处透着不对劲,还没回答,他已一用力,拽着她的手,将她拉了过去,像是想抱她,但抬了抬手,似看见自己这一身水泽,便放下了手,只虚虚靠着她,声音已平静了下来:“我不信。”

      他道:“命运二字,阻不了我。”

      千乐歌听着他胸腔里的心跳声,虽不知他为什么这么说,但这话里透出一丝狠绝,不像他一贯闲适的作风。

      心头溢出一丝不安,还未说话,后颈便酸软一疼,眼前熟悉的黑暗便又漫了上来。

      暗夜雨幕里,青年揽住软下去的女子,略弯腰,将她松松抱了起来。

      他抱着人进了屋,屈指提气一打,将屋里的烛火熄灭了。

      整间屋子便陷入了黑暗,苍凉的寒夜里,只有隐隐墨蓝的光线,映出些轮廓。

      他将人慢慢放在床上,把被他衣裳浸湿的外袍敞了,手指将落在她面上的发丝理净了,才虚虚抚了抚女子沉静的面庞,看了许久,目光渐渐悲伤下去:“千歌……”

      他有些痛苦的闭了闭眼,低低道:“千歌。”

      这二字一说完,他面上那些细微的痛苦和不舍都一并隐去,再睁眼,只剩了冷漠的决绝。

      他站起身,再也没看床上躺着的女子一眼,那双眼浮着冷辉的漠意,出了门,头也没回的朝浓重如墨的夜色走去了。

      ■■

      那时时下坠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浮在半空,上下不得的束缚感。

      四周变得很吵,那寂静早已远去,繁杂的声音铺天盖地的窜入她耳中,冲的她有些头脑发疼。

      她想捂住耳朵,太吵了!

      可四肢都僵硬的无法动弹。

      像是有一千万只鬼怪怨灵在耳旁哀嚎、痛哭、尖叫。

      它们隔着这壁垒一刻不停的折磨着她的耳朵。

      有一个女子的声音越来越近:“小歌——”

      “小歌。”

      她便睁开了眼。

      四周是一片潮水般的黑暗,无边无际,无穷无尽。

      是谁?

      她张嘴想问,却只是徒劳的动了动嘴唇,没办法说话。

      那道女声十分温柔:“小歌,怎么瞌睡这么大,要睡这么久?”

      谁?你是谁?

      她徒劳的动了动嘴唇,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四周哀嚎鬼叫一并远去又骤然回拢。

      她有些痛苦的偏了偏头,想止住那些刺破耳膜的尖叫窜入脑海里,却也只是徒劳。

      “嘘——”

      那女子的声音却顷刻压下了那些鬼叫,她声音变得有些悲伤:“她还这么小,怎可以代她做这样大的选择,一定有别的法子的。”

      什么选择?

      她用尽所有的力气,想要动一动手脚,或者开口质问,却只有眼睛能虚虚的睁开,也不能睁的太开,只有一线。

      这一番仿佛困兽的发泄,将她逼的头晕脑胀,她再睁眼,看见自己心口,好似有一缕浅浅的金色烟雾,正源源不断的传出去。

      她费了许多力气,才转了转眼珠,去看这是什么,要飘到哪里去。

      还未看清楚,一道陌生的有些苍老的声音道:“破了……心境抵抗不了……这下遭了……”

      她心烦意乱,四周越来越重的压抑,像是要把她挤扁了,脑袋里仿佛伸入银针,直直插入脑髓里大力搅动,反胃想呕的闷痛袭来,她开始痛苦的哀鸣求救,却也只动了动嘴唇。

      她不知过了多久,好似四周的鬼叫哀嚎都一并远去了,又陷入了死寂。

      身下像有什么拉着她,将她重重拽了下去。

      她垂着头,四肢因为骤然的力量往上荡起,她又在往下落,只是这次很快,空气都呼呼炸响,隐隐发烫。

      浑浑噩噩间,一只冷的如冰的手牢牢扣住了她的手腕,仿佛给她手腕套上了一截冰箍,这只手力气很大,死死拽住了她,同身下那股力量对抗。

      她甚至能听见自己肩甲因为两股力量拉扯撕裂发出的脆响。

      她被痛的略睁开眼,看见了那只扣在自己手腕上苍白修长的手掌,这是一只很好看的手,骨节分明不显女气,现下青筋暴起,凌厉的骨相凸显,显得冷硬肃杀。

      月阁南院,千乐歌骤然睁开了眼。

      呼吸落入肺腑,带些冰冷的寒意,她眨了眨眼,花白的光幕闪过,蓝白色的床帏便展露在视线里。

      一张放大的脸便占据了视线,直直的来看她。

      这是一张老人的脸,胡须眉毛头发皆白,下颚过长的胡子编了个辫子,双目极亮,略有几分仙风道骨。

      千乐歌古怪的看着这张脸,思绪慢慢回拢,她余光扫了扫四周,除了他没别人,这是她自己的房间不错,这在月阁,这一眼没见过的老头是哪儿来的?

      怎么在自己房里,还这样看自己,她身边还没人看着他。

      那人抚了抚自己胡子,像是觉得她这样一动不动很奇怪,伸手要来翻她的眼睛。

      千乐歌伸手,止住了他的动作:“阁下是?”

      那人面上便浮出了些光亮,欣慰:“可醒了。”

      是把苍老舒朗的声音。

      这声音很耳熟,是在睡着时听见的那道。

      千乐歌便自顾自坐了起来,去打量他,他穿着身藏蓝的道袍,床头放着柄玉色的拂尘。

      他这身道袍倒同灵台山的道袍有些相像,只是衣角袖口用银线绣着云纹星图,十分考究,拂尘毛也是雪白的一丝杂质没有。

      这不是个普通的道人。

      千乐歌揉了揉心口,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己心头像是重了很多,呼吸都要沉一些了,看着他,试探道:“古宸掌门?”

      那道人略惊奇:“我这幅样子了,你竟还认得我?”

      千乐歌心道你这身打扮,想不认得也很难了,便道:“只是猜测。”而后愣了愣道,“还?我们以前见过吗?”

      古宸慢条斯理去拿了茶,道:“见过,但是,是很久之前了。”

      他自顾自喝了茶,神色严肃的来看她:“你为什么叫千乐歌?”

      这问题,莫名其妙。

      千乐歌呆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你为什么叫古宸?”

      古宸抚着胡须,像是在认真思考:“师父取的。”

      千乐歌一板一眼答:“那我自然是我父母取的。”

      古宸这才反应过来她这是在拐着弯说他这问题问的莫名其妙。

      便有些哑然失笑,道:“我的意思是,你尚未有记忆便流落在外了,你怎知,你叫千乐歌?”

      他如此言之凿凿,说她没有记忆就流落在外,倒轮到千乐歌呆了,她仔仔细细将他又看了一遍,虽说修仙者的外貌多半看不出真实年龄,但他这模样,瞧着有好几百岁了,应该不是她想的那样。

      他能独自坐在自己床边,便说明师兄或者牧云他们都盘问过了,这便是能信之人了。

      那他这是个什么身份?

      像是看出了她那诧异的疑问,他冷哼了声:“我不是你爹也不是你爷,别用那眼神看我。若论辈分,我也只比你大二十来岁,你母亲与我交好,你应当叫我一声舅。”

      千乐歌看着他这雪白的胡子头发,表情骤然又变得难以言喻了。

      大二十多岁长成这几百岁的样子了。

      他修的道法难道是什么成倍增长年纪的?或者是灵台山多是喜欢这种白发苍苍的容貌?

      见她一直不说话,他像是不耐烦了,拿了一侧的拂尘在她眼前一甩:“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知道自己叫千乐歌呢。”

      千乐歌回忆了下,不在意道:“太久了,我忘了,有意识了就知道自己叫千乐歌了。”

      她又侧头去看他,心情有些五味杂陈:“你……”

      当真是灵台山的那位古宸掌门?怎么看着这么不靠谱。

      古宸静静看了她一会儿,道:“你长得不像你母亲。”而后声音淡了些,“倒和千鸩羽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父母这个词,对千乐歌来说其实并没有多大反应,她尚还小,在青云门下的镇上摸爬滚打要饭吃时,看着同龄的孩子有爹有妈,艳羡过,但次数也不多。

      她没有便是没有,今天的饭没有着落,晚上去哪里能睡个安稳觉也需要操心,他们没有出现,而她也不能依靠幻想来生活。

      所以对父母这个词很遥远。

      普一听到这人在说的事,是在说她父母,听着却只像是在听陌生人的事一般,只是这两个陌生人是和自己血脉相连,给予自己生命之人。

      一只手隔着她衣服搭在了她手上,她有些愣的抬眼去看,他苍老的那双眼里有些沉重:“别怪他们,他们也很想陪你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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