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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过无事
清晨的风从庙门前穿过,带着艾草和纸浆的淡香。竹棚还未拆,纸灯笼在浅蓝的天底下有些发白。孔昭抱着一摞新印的“致歉纸”站在石阶前,深吸一口气,把第一张稳稳贴在正中柱上。手掌自上而下抹平,边角不起,纸面一纹不乱。
字并不多:
某夜照相馆试光剪影,误致流言波及无辜。半证之证,不足为据。向广和亲眷致歉。
落款处空着,像给人留了一只无声的手印。人群陆续围上来,有人低声读,有人点头。昨日本还不服气的那位起哄者悄悄往后挤了挤,被自家婆娘拧了下胳膊:“看清了再嚷。”
赵仆从把第二张贴在入口另一侧,上头又钉了一只玻璃夹,里头压着“作业票”与“底片角”的拓印。他抬了抬哨子,笑道:“诸位,风过前先看纸,别让嘴跑到纸前头。”
留声机没再放“供述”,只用来播放一支轻快小曲。酸梅汤摊主今早把梅汤先煮淡了一分,绿豆汤里加了几块薄薄的藕片,刮口不涩。小贩把油条掰作两段,卷进葱油饼里卖——赶早的人能一手拿一块,不耽误看看纸。
午时前,商会在庙前台上支起一张长案,案面压着薄薄的册簿。段伯衡与几位理事、女校教务一同站定,对着人群拱手:“义卖善款今已清点,依原诺,半数捐作女童学费。”
何柔抱出一摞用毛边纸裁的小券,边角用五色线缝了一个小结。钱教习宣读分配细则:日课、课本、校服——每项写得明白。券上不写全名,只用花名与学号,护个人清静。布庄掌柜主动把两袋白棉纱放到案上:“我再添一点,做校衣用。”
老太太牵着外孙把香囊捐了回来:“这香囊买了再捐,叫它守学堂门。”台下一阵笑,掌声轻轻落在竹棚上。
“另有一桩。”闻宁把一块新牌匾挂到竹柱上,字是他亲手写的——风里的人间。他转向人群:“从今日起,此栏每逢五出一篇,小讲堂每逢六讲一回。分两栏:‘衣与常识’,‘纸与法子’。我们不写人,写法子;不劝空话,写用得着的。”
贝清站在旁边,把第一张“衣与常识”的小样贴到牌匾下:
梅雨收纳:旧报铺底、茶渣去味、石灰罐防潮;
粽叶与绳:水温、火候、五色绳的系法;
洗涤与晒:布料厚薄与风口的配合。
她写字时不抬眼,像把绳结一根根打紧。等字落完,才缓缓退一步。有人问:“姑娘,为什么老写‘合度’?”
“因为合度能长久。”贝清答,“勒太紧就断,太松就散。做人、做事、做粽,都是一样。”
台下有人“好!”地应了一声。赵仆从在一旁把哨子吹了个短促的小调,自觉收住:“庙口,讲合度。”
——
午后,广和后院。粽叶水挪下火,蒸甑洗干净倒扣在廊下晾。何柔把几只五色绳香囊重新挂回梁上,影子一只只在墙上浮着,像一串被收服的风。贝清把“衣与常识”第二期草稿摊在案上,写“雨窗与灯位”:雨天室内写作,灯当置于肩侧稍前,免得影子压到纸心。
“你是写给谁?”何柔问。
“写给写字的人。”贝清微笑,“亦是写给看影的人。灯位摆得好,心不慌。”
这时,门房送进一封小信,纸薄、字清。封面只写“广和贝姑娘亲拆”。打开,是两行端正小字:
某人愚,愿从纸学起。今递公文:请以旧约续谈。——孔昭
信后附了一张小小的“申请签”:把“退婚”两字一横划去,旁边写“暂缓存档”,落款日期清清楚楚。何柔看完,拿手背按住眼睛,笑里带喘。
“去回他吧。”贝清把那张“申请签”收好,“先从吃顿饭开始。吃饭要紧在不慌不忙。”
“吃什么?”
“简单的——片儿川、烫青菜、酸梅汤。”
“还吃粽子吗?”
“明年再吃。”
两人都笑了起来。
——
傍晚,报馆巷。滚筒机再度开转,纸带在轴上翻飞。老周把“风里的人间”第一期的版心对齐,叮嘱排字工:“‘合度’两字要正,不要歪。”排字工把“度”字的三横一一理直,让中横略长,像把一根抽象的绳在纸上系稳。
闻宁写“纸与法子”的收尾:“半证之证,不足为据;欲速之心,最宜自警。”他把钢笔搁下,用掌侧把纸角轻轻压平。窗外风进来,带着印墨、酸梅、铁板油香杂糅的气味,像这座城里所有的嗅觉都在一点上缠住了。
“闻先生。”小工探头,“门外有人找——送东西。”
“谁?”
“说是照相馆的。”
门外是小掌柜,他把一个小木匣捧得很平,递上来:“给你们。”
闻宁打开,里头是一只被擦得干净的冷光镜,镜圈上的磕口还在,旁边压着一张短条:
镜还报馆。影从此不借。
短条没有署名。老周把镜放到窗边,让夕光在镜面走了一圈,又把布盖上:“好,留作样。”
“殷二爷呢?”小工悄声问。
小掌柜摇头:“今日一早就不见。听说去码头了。”
码头上正有一艘去沪上的小轮,水面发亮,枕木潮湿。墨绿色的人影站在舷梯下看了一眼,转身上船。风从江面吹来,衣角一翻,又落下。也有人说,他把一只旧镜丢在了江里;亦有人说,他把镜带走了。城里没有人去追究——纸上字已贴稳,影便由它去流动。
——
夜里,城隍庙前最后一场“小讲堂”。人不再拥挤,却站得耐心。贝清和闻宁并肩,把第三张图板挂上:“证据三面”复习卡——
人证:口供需两处相照,且记时、记地、记人。
物证:票据与实物相合(号、齿、痕)。
时证:时刻与灯位、路数相对(戌初、对窗、侧光)。
他们没有再讲“谁是谁非”,只讲“怎么查、怎么看”。讲完,便把图板拆下,纸卷成筒,五色绳打一结。
孔昭在人群里把军帽摘下,走上前去:“贝姑娘、闻先生——能否把‘复习卡’借我一张?”
“拿去。”闻宁递给他,“拿去贴在司令部值宿室。”
“再借我一只浆糊。”孔昭笑。
众人都笑了。
赵仆从在一旁收哨,何柔把一小瓶乌梅汤塞到他手里:“夜里巡,嘴要润。”
“唉,嘴润了,话就不刮风。”赵仆从一仰脖,一口半瓶,咂咂嘴,“合度。”他看着被拆下的竹棚,又看了看庙口那两张“致歉纸”,确认角还贴得牢,才满意地走了。
——
再过两日,天光更定,暑气还未真正上来。广和前厅,贝老东家从城南收账回店,翻过几页账本,抬眼看女儿:“你这几天做得好。”他把一方朱批尺搁在案上,“记在账上:善款入册、学费发放、纸上堂设。”
“嗯。”贝清应,给他添了一盅藕粉。贝老东家喝了一口,点点头:“不浓也不淡。”
“合度。”贝清笑。
门外风铃响。闻宁跨进门,手里提着一只小竹匣:“借广和门口挂物用。里头是‘风里的人间’的小抄卡,人来可自取。”
“可。”贝老东家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他,“报上的字,放在门口也不脏。”
闻宁把竹匣挂到门侧,退后三步,似乎还要说什么。贝清递给他一张小纸:“这是我欠你的——评你的字。”
闻宁一怔,展开,见纸上只写十一个字:
‘赢’字去竖,‘稳’字加一点。
他先是愣,随即失笑,把纸叠好放进笔记本:“受教。”
“我还有一纸。”贝清从抽屉里抽出另外一张,递过去。
“又是什么?”
“合度清单。你太爱把句子塞满。以后写‘法子’,每段不准超过七行,逢‘总之’改‘且’字,逢‘必须’先问‘是否’。”
闻宁朗声笑出,举手作揖:“听令。”他转身将清单收好,走到门外,风一吹,纸角轻轻扬起,像要点头。
——
傍晚,报馆把“风里的人间”第一期捆成薄薄一摞,派小工沿街分送。女校门口,钱教习把两张贴在布告栏;布庄掌柜把一张钉在店门;酸梅汤摊主把一张压在铜勺下;赵仆从把一张贴在巡夜的木牌上,笑嘻嘻对小弟说:“以后巡夜,先看纸。”
孔昭站在司令部的墙前,把“复习卡”贴得直直的,又把浆糊抹平,退一步看,才戴回军帽。他回身见何柔隔着街向他看,眼里像有一湖浅浅的水。他没有过街,只把手放在胸前,做了个极标准的军礼——从纸上起誓,不再从影里猜疑。
夜色落下来,庙口的人散了。竹棚拆去一半,纸灯笼卸下,用纸包好。最后一盏灯灭前,留声机喇叭里自己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嗒”,像一笔收尾。
风又起了一丝,吹过斜街,掀起报馆窗内一角“风里的人间”,也吹过广和后院,把那几只五色香囊轻轻晃了一下。影子在墙上轻轻动,像鱼尾摆过水面,又稳稳停住。
“风从哪儿来?”那天的问话像旧唱片一样,在几个人心里回放。
“从纸上来。”如今的回答,比当时更清楚。
风过了。无事。可纸仍在——压着角,压得稳,等下一场风,也等下一期的小讲堂。城里人吃着不那么热的绿豆汤,喝着不那么酸的梅汤,在初夏里慢慢走动。人群不再追影,影也不再欺人。纸上字明,街上人静。
这场风波,便这样从纸上起,又从纸上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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