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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身涉局
梅苑暖宴方散,颜府众人便于次日清晨返府。
雪未尽,风更紧,车辇缓缓踏上归路。一路无话,众人神色各异,似还沉浸于昨夜那场风波之中。五姨娘滑胎一事闹得不小,虽说暂且压下,可人人心头都知,此事并未真正了结。
车马刚入府门,便有管事婆子快步来报:
“将军吩咐,去请周太医来给五姨娘诊脉,再劳烦他去药库查看一二。”
沈昭正低头整襟,忽听耳侧一阵衣袂翻动,轿帘被人轻掀。颜怀卿立于外侧,眼神平静,语调却极温和:“祖母略有风寒,这几日你去绥和堂陪她说说话。”
沈昭微怔,随即点头:“是。”
她拢起袖摆,吩咐李扶枝带药与衣物转往绥和堂。
茂茂凑近,正欲小声调笑一句“郎君还是心疼娘子的,不然怎会今日天没亮就跑去老夫人那儿……”,却被颜怀卿一句:“备马,去太子府。”生生截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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绥和堂内,炉火初旺,紫檀香袅袅,老夫人倚榻半卧,面前摆着一碗桂花藕粉,尚未动勺。
她目光落在沈昭身上,语气悠然:“昨夜那阵仗,你可是被吓着了?”
沈昭微垂头颅,福身道:“孙媳不敢。”
“你倒是嘴紧得很,”老夫人斜睨她一眼,却带了些不无欣赏的打量,“可我听说你在席上应答得沉稳妥帖,回得一句比一句有章法,哪里像是怕事的人?”
沈昭不作辩解,只静静听着,双手捧起银壶,替她温了盏热茶,双手奉至案边。
老夫人淡淡一颔首,并未接茶,只轻声道: “坐下吃吧。我这几日饮食无味,正好找人说说话。”
沈昭轻应一声,落座于一侧,衣袂敛于膝上,端姿规矩。
她方才低头捧茶的那刻,眼底悄悄掠过一抹思索之色。
老夫人侧首看她,忽然嗓音微沉:“你昨晚那番话,说得有礼、有理,也有胆子。”
她轻轻一笑,神情却未松动,话锋一转,像随意一问,又像敲山震虎般落了下去:
“可你知不知道,将军府是个什么地方?”
沈昭微怔,随即垂目答道:“孙媳知些皮毛。”
“知皮毛,倒也省得冒进。”
老夫人嗤笑了一声,语气却淡冷下来:“那五姨娘虽然平日难调,性子娇气些,可肚子里怀的,是将军府的骨血。况且将军这些年对她颇为偏宠,如今她一滑胎,谁来担这个不是,便不只是错个药材那么简单。”
“是你,还是大夫人——总要有人出来,挡一挡风头。”
说话间,她不紧不慢地拿起那碗藕粉,挑了一口,未尝便又放下。语气虽轻,却字字敲打人心。
沈昭指尖轻紧,掌心微热,茶盏却端得稳稳当当,眉眼依旧如旧雪压枝,不动声色。
老夫人似是早知她不会露怯,眸光停在她身上片刻,终于露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
“你进退有度,却不任人拿捏,这点——倒像极了我那早夭的二姑娘。”
沈昭怔了一下,还未来得及回应,便听老夫人自顾说道: “颜槿,木槿花的槿,只可惜这丫头十六岁时,在御苑围猎,不慎坠马……”
话锋忽然止住,老夫人似是掩去一丝波动,只抬眼问:
“我记得你在沈家也是排行第二?”
“正是。”沈昭低头应道。
“甚好。”老夫人缓缓笑了,像是话里藏着什么,但又不打算说破。
那笑意里,有怜惜,也有衡量;有提点,也有投石问路。
沈昭坐在一侧,仿佛忽然意识到——
这场对话,从头到尾,老夫人都没真正问她一句关于药库的事。
可她却像已经看清了一切。
不多时,门帘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老夫人的贴身嬷嬷悯秋掀帘而入,低声在老夫人耳边道了几句。
老夫人听罢神情不变,只淡淡问:“川断与马兜铃,确实摆错了?”
“确是,”悯秋压低声音,“库房管事已认下,账目也查实。其他药材无误,唯独五姨娘所用这一味,调换了。”
老夫人听完,缓缓坐直身子,半晌未语。
未等沈昭多想,门外又一道温婉女声响起:
“母亲,儿媳前来请昭娘子回映雪庭,老爷在等着问话。”
来人正是上官氏,一身藕灰色袍裙,雪不粘裾,立于门前,仪态端凝。
老夫人倚榻不动,语气淡淡:“我倒忘了问,库房药材查出有误,将军可曾说打算如何处置?”
上官氏面色微动,福身回道:“老爷将此事交予儿媳彻查,尚未定夺。”
老夫人点头,神情不喜不怒:“药材归置错位,本是内务失察,你来查也无不可。只是我这孙媳妇,初来未久,叫人一口咬成过错,若无实据,可别寒了人心。”
“母亲言之有理。”上官氏依旧恭顺。
“你我心知肚明,五姨娘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有人借此试探将军府的底线,不作提防,可就真着了道。”
沈昭闻言,心头蓦地一震——
这番话虽看似冷然客观,字字句句却实实在在,是替她挡下了上官氏那一“请”。
上官氏静默片刻,终于柔声道:“母亲,儿媳明白了。”
老夫人微一颔首:“去吧。昭丫头也别怕,走稳些脚下的路,别让人看了笑话。”
沈昭起身福礼,低声应是,随着上官氏出了绥和堂。
外头雪未融,风将檐铃吹得轻响,一下一下,仿若击在她心口。
她不知道这一场谈话,老夫人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权衡之下的护短。
但她知晓,这颜府的水深水浅,终究是和她沾上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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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雪庭内,静雪封枝。檐下红梅未绽,青砖积雪未扫,正值沉寒正午。
沈昭随上官氏踏入堂中,环顾一圈,厅中香暖如常,檀炉正旺,铜瓶中斜插几枝梅蕊,花未开,影却先瘦。
“下去吧。”
上官氏一声淡令,屏风后两名服侍的嬷嬷躬身退下。
沈昭立于堂中,规规矩矩行礼后,仍跪于下席,不敢擅动。
厅中一时间寂无声响,唯炉中轻爆几响枣红炭,映得壁上人影斜倚。
良久,上官氏方缓声道:“昨夜那一场,倒叫你出了风头。”
语气不重,却带着些许微妙难测的意味。
沈昭低垂眉眼,声音温缓:“儿媳愚钝,只是照实回话,未曾有意。”
“那你可知,如今这‘实话’,落在旁人耳中,听来是什么?”
沈昭抿了抿唇,语气低和:“旁人或信或疑,总归是人言可畏。儿媳心中虽问心无愧,但也知风头难当。祖母让儿媳来绥和堂,想来是为避些无妄之祸,儿媳感念在心。”
她并未辩解,也未称委屈,只顺势承下,语气中藏着一层「识大体」。
上官氏静静看了她一眼:“你倒清醒。”
沈昭抬头,眸中如水,缓缓道:“昨夜儿媳思索再三,药材清点之时,儿媳曾逐样比对,部分药材尚做了批注,亦有呈册入账,按例皆交由夫人存档。”
她轻轻顿住,抬眸一瞬,便又垂下眼睫,语气不急不躁:“若药材之后错置,还望查明前后流程。此中若有旁人借机改动,方显真相。”
末了,她一揖道:“儿媳不求开脱,只求公允。事涉府中声誉,唯愿将军府无后忧。”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不指人、不质问、不委屈,却句句里藏着点到为止的深意。
而这种看似隐忍,实则步步有据的说话方式,才是“聪明人里最难对付的那种”。
上官氏闻言,眉梢轻动。
片刻沉默后,她才开口道:“若昨夜那几位姨娘,真在老爷面前联手发难,择一人担责,你可知,你的位置在哪里?”
沈昭静静垂首,目光敛于袖中:“儿媳自知,若夫人愿保,便无人敢拿儿媳开刀;可若夫人不保,儿媳只当认下失察之过,无怨。”
“你倒坦荡。”上官氏似笑非笑。
“药材错置一事,若难明真相又须有人担责,儿媳愿领失责之咎。然儿媳问心无愧,所行所为,皆无害人之意。愚见以为,眼下更要紧的,不止是分辨过错,更在于如何抚平波澜。”
沈昭再次伏地叩首,只是语气一转,清晰如玉石落盘:
“五姨娘失子,心中难平,若不能使她自行愿意‘不再追究’,此事再细查十遍,也难得圆满。”
这句话一出,上官氏终于抬眼,目光里多了些意味。
她起身踱了两步,忽而停下,看向沈昭,“依你所言,该如何平此局?”
“五姨娘之伤已成,究责只会更搅人心。不若退一步,先以宽慰为先。”
沈昭垂目应声,声音温缓如水,稍一顿,她又道:
“众姨娘心头难平,若府中有人担下个虚则,也算抚平些许风浪。至于如何发落、何时止戈,皆当由夫人定夺,儿媳自无异议。”
一语三转,既不推辞,也不妄动,稳中有让,又不甘为棋。
上官氏负手而立,默了一瞬,终于淡淡一叹:
“罢了,你回绥和堂去罢,好好侍奉老夫人。”
沈昭磕了个头,应道:“谢夫人。”
起身退下,步履稳妥。
门帘掀起一角,寒风微卷,落雪无声。
沈昭袖中手指发颤,掌心汗意已沁湿薄纱。
她知道,方才若多说一句,便越了礼;若低头太久,便失了势。
能说几分,何时止步,何时留白——在来映雪庭的路时,她便有了杆秤。
这是她在这座宅子里,最重要的一课:不叫人看轻,也不叫人提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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