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冬迭春

　　晨光漫过窗台时，白暮雪正赤脚站在体重秤上。
　　数字稳定在53.7kg，比轮椅时期重了好多。
　　他轻轻跺脚，感受脚掌踏实接触地面的温度，这种触感花了四百多天重新习得。
　　“裴亦初！”
　　他朝厨房喊道，“我够到冰箱顶的樱花了！”
　　指尖碰触到干燥花瓣的瞬间，记忆如潮水涌来，那个需要轮椅才能够到药柜的自己，那个连勺子都握不住的自己。
　　裴亦初端着煎蛋转身，他凝视着踮脚站立的白暮雪，眼眶突然泛红：“昨天复诊时，琳医生说你是她见过的奇迹”。
　　“不是奇迹”，白暮雪灵活地转了个圈，“是某个医生每天给我注射的‘固执剂量’起效了。”
　　他笑着躲开对方伸来的手。
　　但阴影仍在。
　　夜深人静时，裴亦初会对着母亲的相册发呆。
　　胰岛素泵的警报声变得频繁，像他无法平静的心跳，白暮雪看在眼里，在某个清晨突然拉开所有窗帘。
　　“我们去青岛吧”，他蹲在裴亦初面前，手指轻抚对方无名指，“你答应过要带我看冰裂，虽然错过了二月，但夏天的海也会唱歌”。
　　“可是母亲……”
　　“她最放不下的就是你”，白暮雪打开手机，播放一段录音。
　　徐秋澜的声音缓缓流淌：“小初啊，等春天来了，带他去看看海……”录音背景里有医院仪器的滴答声，日期标注在戒同所风波后的第三天。
　　行李箱滚轮的声音重新响起。
　　裴亦初翻找地图时，白暮雪正在试穿新买的运动鞋，不需要防滑特殊款，只是普通的白色帆布鞋。
　　“我先找找旅游攻略”，裴亦初盘腿坐在地板上，笔记本电脑的光映着他渐渐生动的脸。
　　“栈桥的日出，八大关的梧桐，啤酒博物馆……”。
　　白暮雪凑过去看屏幕，他的白发扫过裴亦初的脸颊，带着新换的洗发水香气。
　　“这里”，他指着某条小巷，“父亲照片里的石板路”。
　　傍晚的珠江口被夕阳染成金红色。
　　白暮雪突然脱掉鞋子，赤脚奔向沙滩。
　　他的脚步还有些生涩，但每一步都踏得坚定。
　　浪花扑上来亲吻他的脚踝，是在欢迎重获自由的生命。
　　“慢点！”裴亦初抱着鞋跟在后面跑。
　　胰岛素泵的警报因奔跑而响起，他却第一次懒得理会。
　　视线里那个白发飞扬的身影，比任何药物都更能治愈他的心碎。
　　白暮雪突然转身，夕阳在他周身镀上金边，白发像融化的白金流淌在肩头。
　　他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嘴角扬起的弧度充满生机，与天台初遇时那个破碎的剪影判若两人。
　　“裴亦初！”他张开双臂迎接海风，“我好像真的等到春天了！”
　　裴亦初停住脚步，海风吹起他的衬衫下摆，露出腰间的心电监测仪。
　　他凝视着光影中欢笑的人，突然单膝跪进浪花里。
　　胰岛素泵浸入海水，发出轻微的电流声。
　　“本来想去青岛再……”他从口袋掏出绒盒，戒指在夕阳下闪着微光，“但我觉得，春天不应该等待”。
　　白暮雪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浪花打湿了他的裤脚，他却感觉不到凉意。
　　视线里那枚素圈戒指内侧，刻着“27”这个数字，他们所有重逢的密码。
　　“你……”他刚开口，就被裴亦初打断。
　　“三次重逢，七百多天的治疗，二十七次病危通知”
　　裴亦初的声音混着海浪声，“我知道这不是最浪漫的时机，但……”
　　白暮雪突然蹲下身，他伸出左手，无名指微微颤抖：“需要测量指围吗？裴医生”，眼泪砸在沙滩上，瞬间被海水吞没。
　　戒指套上手指时，恰好一阵海风吹来。
　　白暮雪的白发与裴亦初的黑发交织在一起，像永不分离的昼夜分明。
　　“我愿意”这三个字被海风送得很远，惊起了栖息的海鸥。
　　它们振翅飞向落日，羽翼染着金色的光辉。
　　裴亦初站起来时踉跄了一下。低血糖让他视线模糊，但紧紧握住的手真实而温暖。
　　“回家？”他轻声问，指尖摩挲着那枚戒指。
　　白暮雪摇头，他面向大海举起左手，戒指在落日余晖中闪烁：“再等等……我想看春天是怎么跳进海里的”。
　　远处传来货轮的汽笛声，裴亦初从口袋里掏出葡萄糖片，撕包装的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白暮雪突然抢过糖片，小心地喂进他嘴里。
　　“甜吗？”白暮雪问，眼睛亮得像落进海里的星星。
　　裴亦初吻了他，海水的咸涩与葡萄糖的甜腻在唇齿间交融，像他们共同经历的种种滋味。
　　胰岛素泵的警报还在响，但此刻像在为求婚成功的庆祝奏鸣。
　　暮色四合时，他们拎着鞋往回走。
　　沙滩上留下两串脚印，一串稳健，一串略显蹒跚，但始终紧密相依。
　　路灯突然亮起，白暮雪举起手对着灯光转动戒指，内侧的刻字在光线下浮现：“冬雪逢春”。
　　那是裴亦初父亲诗集的最后一句话。
　　夜风送来珠江的潮声。
　　裴亦初望着身旁人带笑的侧脸，突然觉得母亲或许真的化作了春风，在某个他们看不见的角落，终于给出了祝福。
　　雨声最先叩响窗玻璃。
　　白暮雪关掉客厅的主灯，只留一盏鹅黄色的壁灯，光线温柔地漫过沙发区域，将两人的影子投在书架上，交织成模糊的暖色图案。
　　“《夜航西飞》？”
　　白暮雪指尖划过书脊，抽出一本皮革封面的旧书。
　　书页边缘泛着经年摩挲产生的微黄，像秋天的银杏叶。
　　裴亦初正铺开那条格纹羊毛毯。
　　胰岛素泵的导管从睡衣领口延伸出来，他细心地将它收进内袋，避免硌到身边的人。
　　“你选就好”，声音里带着沐浴后的松弛。
　　他们陷进沙发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白暮雪调整靠垫的角度，让右腿承重更均匀，康复训练留下的肌肉记忆还在提醒曾经的脆弱。
　　裴亦初自然地伸手帮他按摩小腿。
　　“今天走了七千步”。
　　白暮雪翻开书页，墨香混着旧纸张的气息飘散开来，“物理治疗师说可以尝试慢跑了”。
　　裴亦初的轻笑喷在他颈侧：“记得某人在沙滩上摔的跟头？”
　　手指却温柔地抚过对方膝盖，那里还留着沙滩上磕碰的淡青色淤痕。
　　雨声渐密。
　　白暮雪开始朗读，声音像浸过温水的玉石：“‘或许过去与未来的区别……’”他的发音带着宁夏口音软化后的柔和，与雨滴敲击窗棂的节奏奇妙共鸣。
　　裴亦初逐渐将重量靠向他。
　　头发刚洗过，散发着雪松洗发水的清香，发梢扫过白暮雪的下巴，带来细微的痒意。
　　当读到关于非洲星空的段落时，他突然抬起手，指尖点着某行字：“你看这个”。
　　「唯有在孤独中，我们才能尝到永恒的滋味」
　　白暮雪停顿片刻。
　　“你最近是不是又没按时做心理评估？”书页被他无意识捏出褶皱。
　　裴亦初把脸埋进他肩窝：“母亲走后……偶尔觉得诊所太安静”。
　　朗读继续，当裴亦初慢慢滑倒，将头枕在他腿上时，白暮雪的声音顿了顿。
　　他小心调整坐姿，让对方的颈椎得到完全支撑，手指无意识梳理着黑发，触到脑后那道手术疤痕，心脏起搏器植入的印记。
　　“你困了吗？”白暮雪轻声问，书页停在中美洲雨林的描写章节。
　　裴亦初摇头，发丝摩擦布料发出窸窣声。
　　突然翻身把脸埋进他小腹，睡衣面料瞬间吸走温热的呼吸。
　　“这里……”手指轻轻戳了戳柔软的腹部，“有没有我们的宝宝？”
　　白暮雪忍不住缩了缩身子：“痒……”。
　　笑声像摇响的风铃。
　　“有呀，樱桃蛋糕宝宝”，他拉着裴亦初的手按在自己胃部，“刚吃下去的，现在在睡觉”。
　　另一只手攀上来，指尖缠绕他的白发。
　　裴亦初拨开发丝，露出底下新生的黑色发根：“冬天在褪色呢”，语气像发现初春的芽苞。
　　书滑落到地毯上，摊开在撒哈拉沙漠的章节。
　　白暮雪仰头靠在沙发背，感受着手指在发间的轻柔梳理。
　　胰岛素泵的显示屏在昏暗中泛着微光，显示着平稳的血糖数值。
　　“今天复诊时……”白暮雪突然开口，“医生说我可以减药了”，声音里藏着小小的骄傲，像孩子展示满分试卷。
　　裴亦初的梳理动作停了。
　　他撑起身子，在昏暗光线下凝视对方的脸：“真的？”手指轻触白暮雪太阳穴，那里曾因药物副作用持续跳动。
　　雨声忽然汹涌，白暮雪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腕间：“摸到吗？每分钟72次，不用β阻滞剂也能这么平稳”，脉搏在指尖下有规律地跳动，是一个健康的钟摆。
　　裴亦初突然吻了吻他的掌心。
　　嘴唇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比我心跳还好”，他带着白暮雪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起搏器的微震透过胸骨传递过来。
　　书页被风吹动，哗啦啦翻过数十页。
　　白暮雪捡起书，发现正好停在最后一章：「我学会了与孤独共处，就像与一位老友对坐」。
　　裴亦初已经重新枕回他腿上，呼吸变得绵长。
　　手指仍无意识地卷着白发，胰岛素泵的显示屏暗下去，进入省电模式。
　　白暮雪继续轻声朗读。
　　声音渐渐低下去，变成催眠般的絮语。
　　当他读到“永恒即是当下”时，发现裴亦初已经完全入睡，睫毛在脸颊投下安静的阴影。
　　雨不知何时停了。
　　月光从云隙漏进来，照见两人交握的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反射着微光，内侧的“冬雪逢春”刻字若隐若现。
　　白暮雪轻轻拉高毛毯。
　　指尖掠过裴亦初后颈时，触到那里新增的针孔，是昨天刚注射的营养剂。
　　他凝视着熟睡的容颜，突然俯身印下一个轻如雪花的吻。
　　书彻底滑落到地毯上，最后的句子露在外面：「所有的远方，最终都通向归途」。
　　晨光初现时，他们依然维持着相拥的姿势。
　　毛毯滑落半边，露出紧紧相握的手。
　　窗外传来早班电车的声响，白暮雪在朦胧中感到腿上的重量移动，接着有温热的毯子重新盖上来。
　　半梦半醒间，他听见极轻的承诺：
　　“下次换我读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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