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枫逅

作者:嘉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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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任的裂痕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已变得绵密,不再是傍晚时分的急促,而是带着一种秋夜特有的、无孔不入的阴冷。雨点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声响,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指,反复叩问着江熠刚刚筑起不久的心防。
      手机屏幕早已暗下,沉甸甸地躺在他的掌心,如同握着一块寒冰。然而,那九个字却像淬了剧毒的冰锥,带着灼人的低温,深深地凿进了他的脑海,每一个笔画都清晰得刺眼:
      「他接近你,或许与那场火灾有关。」
      “他”——陈赫言。
      “接近”——那些早餐,那把雨伞,那些默契的眼神,那些看似不经意的维护。
      “火灾”——那片吞噬了他整个童年、将他的人生彻底焚毁、留下无尽噩梦与膝盖上这道永不消退疤痕的冲天烈焰。
      冰冷的恐惧感并非瞬间炸开,而是像墨汁滴入清水,缓慢、却无可阻挡地弥漫至他四肢百骸。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胃部在微微痉挛,一种生理性的不适伴随着心理上的巨大冲击汹涌而来。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突然传来一阵钝痛的太阳穴。
      十年了。他用整整十年的时间为自己的心建造了一座冰封的堡垒,将所有与过去相关的脆弱、依赖和信任都深锁其中。他以为早已将灰烬掩埋,用冷漠和疏离浇铸了坚不可摧的外壳。可为什么?为什么陈赫言一出现,这座堡垒就开始松动?为什么这条来历不明的信息,就能如此精准地找到冰层最脆弱的缝隙,并轻易地撬开它,让深埋的恐惧重新暴露在空气中?
      他猛地从落地窗前转身,几乎是踉跄着走到书桌前,一把抓起了那个已经被他洗净、此刻正静静放在桌面一角的深蓝色便当盒。釉面温润,在台灯下泛着幽微的光。几个小时前,这里面还装着温热的、带着桂花清甜的雪梨茶,熨帖过他因熬夜而干涩的喉咙,也似乎温暖了他冰封的心湖。
      指尖触碰到微凉的盒壁,却仿佛被烫到一般,他猛地缩回手,便当盒“哐当”一声掉在桌面上,发出突兀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巧合?还是……处心积虑的试探?”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试图用理智去分析。一个匿名号码,一条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信息,目的显然是为了离间。这太像商场上了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针对江家,或者针对刚刚回归、意图不明的陈赫言。
      逻辑清晰,条理分明。
      可是,情感呢?那场大火留下的,不仅仅是膝盖上的伤疤和午夜梦回的惊悸,更是一种刻入骨髓的不安全感——对温暖,对靠近,尤其是对……曾经最信任的人的靠近,一种近乎本能的警惕和恐惧。
      陈赫言的归来,太过巧合。他出现在附中的时机,他对自己喜好了如指掌的程度,他那些看似自然却总能精准切入他心防的举动……这一切,真的仅仅是“念念不忘”和“青梅竹马的情谊”可以解释的吗?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父亲生前与陈父在争夺“城东新城”项目时日渐激烈的矛盾;火灾发生后,陈家几乎是顺理成章地接手了那个至关重要的项目;母亲曾无意中提起,陈家在事发前似乎资金链异常紧张……这些碎片,以往被他用“世交”、“意外”等理由强行压下,此刻却在匿名信息的催化下,疯狂地拼凑、重组,指向一个他不敢深思的方向。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钝痛蔓延开来。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紧紧握住了左腕上那根已经有些褪色、却依旧牢固的金色平安绳。指尖摩挲着上面那个小小的“言”字。
      这是七岁那年,陈赫言在手工课上,笨拙却又认真地编了整整一个下午,才完成的“礼物”。他记得陈赫言当时郑重其事地为他系上,用还带着奶气的认真语调说:“阿熠,戴上它,就能平平安安,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保护?
      如果……如果信息是真的,那这根象征着“保护”的绳子,以及它所维系的整个童年,岂不都成了一场精心策划的、长达十年的讽刺?
      一种被背叛的寒意,混杂着对自身软弱的愤怒,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猛地用力,想要将这根绳子扯下,但指尖在触碰到绳结时,却无论如何也使不上力气。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陈赫言指尖的温度,残留着图书馆里阳光的味道,残留着雨伞下那句低沉的“但我想这样做”。
      信任与怀疑,像两条巨蟒,在他心中展开了一场无声却惨烈的厮杀。一方是这几个月来,陈赫言用无数个细微瞬间构筑起来的、真实可触的温暖与安心;另一方是源自创伤最深处的、对一切靠近的本能恐惧,以及那条冰冷如毒蛇的信息。
      最终,他颓然地松开了手。平安绳依旧好好地系在腕间。
      他做不到。做不到仅凭一条匿名信息,就全盘否定陈赫言。那份在心底悄然复苏的依赖与眷恋,比他自己想象的还要根深蒂固。
      但怀疑的种子,已经落下。它不会立刻长成吞噬一切的毒藤,却会在他意识的最深处,悄然生根,影响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眼神。
      这一夜,江熠房间的灯光,直到天际泛起鱼肚白,才终于熄灭。他躺在冰冷的床上,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的光影由暗变亮,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与陈赫言重逢后的点点滴滴,试图从中找出任何一丝可疑的蛛丝马迹,却又一次次地被那些真实的温暖所击退。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凌迟,缓慢而痛苦。
      翌日清晨。
      秋日的晨光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明媚,穿透稀薄的云层,洒在附中的林荫道上。梧桐叶片金黄,在光线下几乎透明,一切看起来宁静而美好,仿佛昨夜那场冷雨和江熠内心的风暴都只是幻觉。
      江熠站在盥洗室的镜子前,看着镜中那个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明显青黑的自己。他用冷水反复拍打脸颊,试图驱散那份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混乱。他需要冷静,需要戴上那副习惯了十年的、冰冷而疏离的面具。然而,眼底深处那抹无法掩饰的挣扎与脆弱,却让这副面具显得摇摇欲坠。
      段叔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在他沉默地吃着早餐时,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欲言又止的担忧。
      “小熠,是不是公司那边……”
      “没事,段叔。”江熠打断他,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结束语意味,“只是没睡好。”
      他拿起书包,目光掠过那个放在流理台上、已经装好段叔精心准备午餐的便当盒,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它拿起,塞进了书包。只是今天,这个动作里少了往日的自然,多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迟疑。
      走到校门口那棵熟悉的老梧桐树下时,那个挺拔的身影果然已经等在那里。陈赫言穿着干净的校服,肩头落着细碎的阳光,微微侧头看着路上来往的同学,侧脸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柔和。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脸上立刻漾开那种江熠已经逐渐熟悉的、带着暖意的笑容。
      “早,阿熠。”他的声音清朗,带着晨起的活力。
      然而,那笑容在触及江熠脸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下。他向前迎了一步,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迅速掠过江熠眼下的青黑和过于苍白的脸色,眉头微微蹙起,那份关切几乎要溢出来:“脸色怎么这么差?昨晚没休息好?是不是胃又不舒服了?”他说着,很自然地伸出手,似乎想探探他额头的温度,或者像往常一样,接过他肩上其实并不沉重的书包。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江熠额前碎发的刹那——
      江熠的身体,先于他的意识,做出了一个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躲避动作。他的头微微向后仰了不到一公分,肩膀也随之向后收紧,拉开了那原本近在咫尺的距离。
      只是一个瞬息之间的、本能的反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陈赫言伸出的手,就那样突兀地僵在了半空中。指尖距离江熠的皮肤,可能只有几毫米,却仿佛隔着一道突然出现的、无形的冰墙。他脸上的笑容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那双总是含着温柔水光的桃花眼里,清晰地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错愕,随即,一种深切的、几乎无法掩饰的受伤情绪,如同水底的暗礁,缓缓浮现在他眼底。
      空气仿佛凝固了。周围同学的说笑声、车辆的鸣笛声,都变得模糊而遥远。
      江熠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他看到了陈赫言眼中的受伤,那眼神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了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巨大的懊悔和负罪感瞬间淹没了他。他想开口解释,想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想告诉他自己只是没睡好所以反应过度……
      可是,那条信息像鬼魅般在他脑海中尖叫,扼住了他的喉咙。
      最终,他只是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挤出一个干涩到近乎嘶哑的音节:“……早。”
      他避开了陈赫言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脚下被阳光照亮的石板缝隙,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人的东西。
      陈赫言僵在半空的手,缓缓地、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迟滞,收了回去。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将那隻手插进了校服裤袋里,握成了拳。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却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沙尘,失去了往日的清亮:“没睡好的话,课间趴一会儿。我给你带了提神的花茶,放在你桌上了。”
      他说完,便转过身,率先向教学楼走去。背影依旧挺拔,却莫名地透出一种紧绷的、沉默的孤直。
      江熠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看着他那似乎比平时更加挺直、仿佛在抵御着什么的脊背,心脏一阵阵发紧、抽痛。那杯提神的花茶,此刻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上。
      早读课的铃声如同救赎般响起。江熠几乎是逃也似的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将那本厚重的英文原著摊开,试图将自己埋进那些冰冷的字母里,隔绝外界的一切。
      然而,感官却变得异常敏锐。
      他能清晰地听到身旁陈赫言平稳的呼吸声——或许比平时稍微沉重一丝,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干净的、带着阳光与皂角气息的味道——今天似乎还夹杂了一丝极淡的、清苦的茶香,能感觉到他偶尔翻动书页时带起的微弱气流。
      这一切,曾经让他感到安心的存在,此刻却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密密地扎在他的神经末梢上。
      陈赫言似乎一切如常。他依旧会在老师讲课时,将划好重点、补充了更优解法的笔记轻轻推到他手边;会在江熠因为思考而无意识咬住笔杆时,低声提醒一句“别咬,脏”;会在前排同学回头说话挡住黑板时,不动声色地微微侧身,为他留出清晰的视线。
      每一个举动,都一如既往的体贴、周到。
      但江熠能感觉到,那之中多了一份之前没有的、小心翼翼的距离感。陈赫言不再像之前那样,会带着点不容拒绝的亲昵,直接拿走他写错的草稿纸帮他修改;也不会再借着讨论问题的由头,自然地凑近,肩膀相抵。
      他依旧在照顾他,却像是在履行某种……职责?或者说,在恪守一条刚刚被划下的、无形的界限。
      这种变化,细微得难以捕捉,却像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江熠的心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失落。
      课间时分,林可、孟晚舟和秦翰依旧像快乐的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围拢过来。活泼的林可最先察觉到气氛的异样。
      “咦?今天你们两个怎么这么安静?”她眨着大眼睛,目光在江熠紧绷的侧脸和陈赫言看似平静无波的脸上来回扫视,“吵架了?”
      “没有。”陈赫言率先抬起头,脸上重新挂上了惯常的、温和的笑意,只是那笑意似乎并未真正抵达眼底,“阿熠昨晚没睡好,有点累。”他自然地替江熠解释道,语气听不出任何异常。
      “哦——”林可拉长了声音,显然不太相信,但看江熠确实脸色不佳,便没有追问,转而兴致勃勃地讨论起周末要去哪里玩。
      秦翰大大咧咧地,习惯性地想拍江熠的肩膀,问他去不去打球。然而,在他的手即将落下的前一刻,江熠的身体再次几不可察地、非常轻微地向旁边侧了一下,避开了那个充满哥们义气的接触。
      秦翰的手拍了个空,愣了一下,随即挠挠头,有些尴尬地笑道:“熠哥,你这……练了什么新身法?躲得挺快啊。”
      这句无心的玩笑,却像一把盐,撒在了江熠心头的伤口上。他看到陈赫言正在翻书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虽然很快恢复,但那瞬间的凝滞,没有逃过江熠的眼睛。
      “没有。”江熠垂下眼眸,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只是……不太舒服。”
      孟晚舟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在江熠不自然的神色和陈赫言刻意维持的平静之间扫过,他拿起自己桌上那包未开封的薄荷糖,无声地滑到江熠手边。“试试这个,或许能舒服点。”他语气平和,没有过多追问。
      就连最迟钝的秦翰,也感觉出今天这最后一排的气氛,有点说不出的沉闷和怪异。他摸了摸鼻子,凑到上官晴旁边小声嘀咕:“我怎么觉得凉飕飕的……”
      上官晴用手肘顶了他一下,示意他闭嘴,目光却带着深思,在江熠和陈赫言之间逡巡。
      午餐时的试探与煎熬。
      午休铃声响起,江熠第一次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起身去图书馆或者天台。他坐在座位上,看着陈赫言默默地拿出两个同款不同色的便当盒——深蓝色是他的,浅灰色是陈赫言自己的。
      “今天段叔做了你爱吃的照烧鸡排,我尝过了,味道很好。”陈赫言将深蓝色的盒子推到他面前,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他没有再像以前那样,直接帮他打开盖子,摆好餐具,只是推过去,便收回了手。
      江熠看着那个盒子,胃里却一阵翻涌,毫无食欲。那条信息的内容再次浮现:「他接近你,或许与那场火灾有关。」眼前的便当,仿佛也变成了某种“接近”的证明。
      他沉默了几秒,然后,做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无比刻意的举动。他伸手,将那个深蓝色的便当盒,轻轻推回了桌子中央。
      “我……”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我今天想去食堂尝尝卤肉饭。”
      话音刚落,他就后悔了。这个借口拙劣得可笑,昨天秦翰提起时,他明明表现出了明显的排斥。
      陈赫言的动作彻底顿住了。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清晰地看向江熠。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不再是之前的小心翼翼和受伤,而是沉淀下了一种深沉的、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击打后的……了然与痛楚。
      他静静地看着江熠,看了足足有三秒钟。那目光像是要穿透他冰冷的表象,直抵他混乱挣扎的内心。教室里喧嚣的背景音在这一刻仿佛都被屏蔽,只剩下两人之间这种无声的、残酷的对峙。
      最终,陈赫言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那个被江熠推回来的、深蓝色的便当盒,拿到自己面前,然后打开了自己那个浅灰色的盒子,低头,沉默地开始吃饭。
      他吃得很快,甚至有些机械,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任务。整个过程,他没有再看江熠一眼。
      江熠僵在原地,感觉自己像一个在舞台上出了丑、被所有灯光聚焦的小丑。陈赫言的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让他难受。他几乎能感觉到那无声的失望和悲伤,如同实质的寒气,从身旁弥漫开来,将他紧紧包裹。
      他最终还是去了食堂,食不知味地吃完了那份招牌卤肉饭,味同嚼蜡。周围的喧闹和美食的香气都与他无关,他仿佛置身于一个透明的隔离罩中,独自品尝着怀疑带来的苦涩。
      午后,阳光正好。几人依旧按照习惯来到天台。
      秦翰和上官晴在空地比划着拳脚,但今天的切磋似乎也少了往日的轻松,多了几分心不在焉。上官晴的目光不时担忧地瞟向长椅方向。
      林可和孟晚舟靠在栏杆边,低声交谈着,眼神也时不时地飘过来。
      江熠和陈赫言,依旧坐在那张熟悉的长椅上。只是今天,两人之间隔着的距离,宽得几乎可以再坐下一个人。沉默如同有生命的藤蔓,在两人之间疯狂滋长,缠绕得几乎让人窒息。
      微风拂过,带来远处隐约的桂花香,却吹不散这凝固的氛围。
      许久,陈赫言望着远处湛蓝的天空,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仿佛被砂纸磨过的沙哑:“阿熠。”
      江熠的心猛地一跳,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陈赫言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江熠的心上,“或者说,我大概能猜到,是什么让你突然……变得不一样了。”
      江熠倏然转头,看向陈赫言。阳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光影,让他看起来有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脆弱。
      “那场火……”陈赫言顿了顿,仿佛说出这两个字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它改变了一切,对吗?它带走了你的家人,你的家,也带走了……你信任别人的能力。”
      他的目光依旧看着远方,没有看江熠,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我回来了,我努力地想靠近你,想让你知道,有些事情从来没有变过。我以为……我做得足够好了。”
      他轻轻地、几乎不可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里充满了苦涩和自嘲。
      “但我好像还是……太着急了。”他终于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江熠,那双总是盛着温柔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翻涌着痛苦、挣扎,以及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江熠吞噬的愧疚,“我忘了,那场火留下的伤疤,不仅仅在膝盖上,更在这里。”他抬手,轻轻点了点自己心脏的位置。
      江熠的呼吸骤然停滞。陈赫言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他试图隐藏的所有不堪和恐惧。他看着陈赫言眼中那毫不掩饰的痛苦,那里面没有丝毫被戳穿阴谋的慌乱,只有深切的、仿佛感同身受的悲伤。
      信任的天平,在这一刻,剧烈地向着陈赫言倾斜。
      可是,就在他几乎要开口,想要将那条信息和盘托出的前一刻,陈赫言却忽然移开了目光,重新望向了天空。
      “没关系,阿熠。”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我可以等。无论你需要多久,我都会等。等你……重新学会相信我。”
      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没有再看江熠,径直走向了天台出口。阳光将他离开的背影拉得很长,那背影依旧挺拔,却笼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孤寂和黯然。
      江熠独自坐在长椅上,看着陈赫言消失的方向,心脏像是被掏空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陈赫言最后那句话,不是质问,不是辩解,而是……承诺。一个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承受的承诺。
      他抬起手,看着腕间的平安绳,那金色的“言”字在阳光下微微反光。
      相信?还是不相信?
      这个问题,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凌迟,反复切割着他的理智和情感。
      放学的雨与无声的守护。
      傍晚时分,天空再次阴沉下来,飘起了细密的雨丝。段叔依旧“堵车”。
      两人沉默地并肩走在伞下。这一次,江熠没有再刻意保持距离,他甚至有些麻木地任由陈赫言将伞大部分倾向自己这边。雨水打湿了陈赫言的左肩,藏青色的校服布料颜色变得更深。
      一路无言。只有雨点敲击伞面的声音,和脚下踩过积水的声音。
      走到分别的路口,江熠停下脚步,低声说:“……明天见。”
      陈赫言看着他,雨水顺着他额前被打湿的碎发滑落,沿着清晰的下颌线滴下。他的目光很深,里面翻涌着太多江熠看不懂的情绪。最终,他只是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嗯,明天见。”
      江熠转身,走入雨幕。这一次,他没有回头。他不敢回头,怕看到陈赫言依旧站在原地,用那种沉默的、带着伤痛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走得很慢,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带来刺骨的凉意。他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如同实质般,一直跟随着他,直到他拐过弯,彻底消失在陈赫言的视线里。
      在江熠身影消失的瞬间,陈赫言脸上那强撑了一天的平静和温和,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寸寸碎裂。他撑着伞,在原地站了许久许久,雨水顺着伞沿流淌,在他脚边汇成小小的水洼。他紧握着伞柄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泛白。
      他抬起自己的左手,腕间那根金色的、绣着“熠”字的平安绳,在灰暗的雨景中,显得格外醒目。他低头,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个“熠”字,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痛楚、担忧,以及一丝……逐渐凝聚起来的决绝。
      他必须弄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对江熠说了什么。那条匿名信息,像一条毒蛇,不仅伤害了江熠,更在肆意破坏着他小心翼翼、用了几个月时间才重建起来的一点点信任。
      他绝不允许。
      江熠回到空旷冰冷的公寓,第一件事就是冲进书房,打开了电脑。他无法再被动地等待和猜测,他必须做点什么。
      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一串串复杂的代码在屏幕上滚动。他调动了自己所能动用的一切资源和技巧,试图追踪那个匿名号码的来源。屏幕的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眼神专注而冰冷,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执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汗水从他的额角渗出。
      然而,结果依旧令人失望。号码是未经实名的太空卡,早已废弃。信息发送的路径经过了海外数个服务器的加密跳转,如同石沉大海,最终指向的是一片虚无。对方显然是个中高手,行事谨慎,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踪的尾巴。
      “啪!”
      江熠猛地合上了笔记本电脑,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一股无力的愤怒和更深的寒意席卷了他。敌在暗,我在明。对方对他的过去了如指掌,甚至能精准地把握他和陈赫言关系缓和的时机,发出这致命的一击。
      他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上眼。脑海里,陈赫言在天台上那双盛满痛苦和愧疚的眼睛,与这条冰冷、恶毒、无法追踪的信息,反复交替出现。
      哪一个才是真相?
      手机屏幕亮起,是“宇宙无敌学习小组”的群聊。上官晴发了几张今天在天台偷拍的大家的表情包,其中一张,是陈赫言望着远方沉默的侧脸,配文:【忧郁王子,在线emo】。
      【林可不是零卡】:呜呜,陈老师今天都不怎么笑了。
      【秦翰不是情圣】:是不是熠哥又……(被上官晴禁言10分钟)
      【上官夫子】:不会说话就别说!@江熠熠哥,你好点了吗?
      【孟晚舟】:(分享了一篇关于缓解焦虑和失眠的文章)
      陈赫言没有在群里说话。
      他的私聊头像,也依旧安静。
      江熠点开相册,看着那张被他加密保存的“眼神锁定”。照片里,陈赫言在球场上回望的眼神,温柔、专注,带着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依赖。
      这样的眼神,真的能伪装出来吗?如果真的与火灾有关,他如何能每天面对自己,露出这样的眼神?
      他点开陈赫言的对话框。输入框里,光标闪烁着,像他犹豫不决的心。
      他想问:“你今天……是不是很难过?”
      他想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甚至想,直接将那条匿名信息截图发过去,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但最终,他一个字也没有发出去。
      他只是默默地,将陈赫言的聊天背景,换成了那张“眼神锁定”。然后,他回复了群里上官晴的关心:
      「好多了,谢谢。」
      放下手机,他走到落地窗前。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城市灯火璀璨,映在湿润的街道上,流光溢彩。最近的那盏灯火,属于一墙之隔的陈赫言,此刻也亮着。
      江熠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那条匿名信息,不仅在他心里划下了一道裂痕,更在他和陈赫言之间,立起了一堵无形的高墙。
      他依旧相信陈赫言。那份源于心底最深处的情感,在经历了这一整天的煎熬和观察后,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在怀疑的衬托下,显得更加清晰和珍贵。
      他相信那个会为他准备早餐、为他挡雨、在天台上说出“我会等”的少年。
      但理智的怀疑,如同附骨之疽,无法轻易驱散。它让他无法再像之前那样,毫无保留地接受陈赫言的靠近和好意。它让他变得敏感、多疑,甚至……伤害了那个他其实最不想伤害的人。
      信任未曾崩塌,它依然是基石。但裂痕已生,如同精美的瓷器上那一道细微却无法忽视的纹路。它不会让瓷器立刻碎裂,却永远地改变了它的质地,让它变得脆弱,需要加倍小心地呵护。
      而接下来的路,注定要在信任的阳光与怀疑的阴影交织下,步履维艰地前行。他需要时间,需要证据,需要亲手拨开这团迷雾,才能找回那份毫无保留的安宁。
      夜色渐深。江熠房间的灯光,再次亮至深夜。而一墙之隔,另一扇窗后的灯光,也同样久久未熄。
      陈赫言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的,不是课本,而是一些泛黄的旧报纸影印件,以及一台显示着复杂关系图的笔记本电脑。他的眼神,不再是白天那个温和隐忍的少年,而是充满了冷静、锐利,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坚毅的轮廓。他必须加快速度了。在那些藏在暗处的毒蛇,再次伤害他的阿熠之前。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海外的号码,声音压得很低:
      “是我。帮我查一件事,关于十年前江家那场火灾,所有可疑的资金流向,以及……当时可能在场、但被忽略的人。”
      “对,不惜一切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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