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引

作者:姜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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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卷当归引·劫第六章:归期永绝·余烬长明



      一九四四年,夏初,江南山区。

      持续月余的惨烈攻防,已将这片曾经丰饶的土地彻底化为焦土。天空是污浊的铅灰色,被燃烧的房屋、炸毁的车辆升腾起的滚滚黑烟涂抹得更加肮脏。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刺鼻的硝烟、浓重的血腥、尸体在高温下加速腐烂的恶臭、还有烧焦的木头和布料发出的焦糊味,它们交织缠绕,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活着的人胸口,吸一口都带着灼烧肺腑的痛楚。

      阵地上,残破的工事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残骸。坍塌的沙袋、扭曲的铁丝网、炸断的树木、散落着弹壳和破碎衣物的弹坑,构成一幅末日般的景象。一面布满弹孔、被硝烟熏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军旗,斜插在一个半塌的掩体上,在带着血腥味的风中无力地飘动。疲惫至极的士兵们蜷缩在战壕里,脸上糊满了汗渍、血污和泥土,眼神麻木而空洞,只有偶尔掠过敌人方向的警戒目光,才透出一丝活物的气息。伤员压抑的呻吟声,如同背景里永不间断的哀乐,断断续续地飘散在死寂的空气中。

      江屿白背靠着一截被炸塌的混凝土断墙,坐在一堆散落的瓦砾上。他身上的土黄色军装早已破烂不堪,沾满了泥泞、油污和早已变成暗褐色的血迹。脸颊上几道被弹片或碎石划破的口子已经结痂,更添几分沧桑与冷硬。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嘴唇因缺水而干裂起皮。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布满血丝,深陷在眼窝里,像两口燃着余烬的深井,里面沉淀着无尽的疲惫、刻骨的仇恨,以及一种近乎麻木的、对死亡的漠然。

      他手里拿着一块干硬的、掺杂着粗粝麸皮的杂粮饼,机械地、缓慢地咀嚼着。目光却越过狼藉的阵地,投向对面那片同样死寂、却隐藏着无数致命杀机的日军阵地。膏药旗在远处几个制高点上隐约可见,像贴在腐烂伤口上的肮脏膏药。他腰间,那只靛蓝色的“当归”香囊,依旧贴身佩戴着。香囊早已不复当初的整洁,沾满了汗渍、泥土和硝烟的痕迹,边缘甚至有些磨损,但依旧被珍重地收在军装内袋里,紧贴着他的心脏。每一次心跳,似乎都能感受到那里面早已干枯的当归片和合欢花散发出的、微弱却始终存在的辛香与苦涩。那是支撑他在这血肉磨坊里活下去的、为数不多的念想——山河重光,当归必归。

      不是儿女情长的归,是山河重整、烽烟散尽后,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归位。至于他自己……他从未想过能活着看到那一天。马革裹尸,本是军人宿命,只是他对紫苏食言了。

      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阵地死水般的沉寂。一个穿着同样破烂军装、满脸烟灰、气喘吁吁的传令兵,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到了掩体前。他显然经历了极其艰难的跋涉,身上带着多处擦伤,眼神里充满了惊恐、悲痛和一种近乎崩溃的仓惶。

      通信兵小李,一个才十八九岁的川娃子,脸上早已被硝烟和泪水糊得看不清本来面目,连滚带爬地扑进了这处简陋的掩体。他身上同样破烂,一只胳膊不自然地耷拉着,显然也受了伤。他胸口剧烈起伏,张大了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了喉咙,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无法承受的惊恐和悲恸。

      阵地上残存的几个士兵都下意识地看了过来,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上了每个人的心脏。

      江屿白皱紧眉头,沉声道:“小李?怎么回事?师部命令?” 他以为又是哪处阵地失守,或是新的阻击任务。

      小李猛地摇头,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泥污汹涌而下。他颤抖着,用那只完好的、同样沾满血污的手,从怀里最贴身的位置,掏出一封被捏得皱巴巴、几乎被暗红色的血和黑色的汗浸透的信封。信封上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只能隐约看到一个地址和“苏守正”的名字。

      “江……江技师……” 小李的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砂纸在喉咙里狠狠摩擦过,带着血沫子,“……江南……来的信……送信的兄弟……路上遇到鬼子扫荡……拼死才……才送到师部……转过来的……”

      他哽咽着,巨大的悲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死死盯着江屿白,眼神里充满了哀求,仿佛希望对方不要接过那封信,不要让那封信里的内容变成现实。

      “苏家……苏家……” 小李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那几个淬毒的、足以将人灵魂都撕裂的字眼,“……没了!全没了!”

      堑壕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仿佛连硝烟和尸臭都被冻结了!

      江屿白身体猛地一僵,攥着香囊的手指关节瞬间捏得惨白!他深陷的眼眸骤然收缩,如同被冰冷的刺刀狠狠扎穿!但他脸上,却没有立刻出现预期的崩溃或疯狂,反而是一种极致的、近乎麻木的空白。仿佛那消息太过骇人,超出了理解范畴,大脑拒绝接收。

      “……哪个苏家?” 他的声音干涩得如同锈铁摩擦,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渺茫的侥幸。或许是听错了?或许是同名?

      小李的泪水流得更凶,他摇着头,破碎的哭声终于压抑不住:“就是……就是您的……守正药社那个苏家啊!松本……松本一郎那个畜生!他找到了!他带兵去了!一把火……全烧光了!苏老爷子……苏老太太……杜若小姐……还有……还有紫苏小姐……她……她为了毁掉家里的医书……没……没跑出来……”

      “紫苏小姐她……她……” 小李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只是将那封浸透了送信人鲜血和绝望的信,颤抖着、固执地、递向江屿白那只刚刚缠好绷带、还沾着新鲜血渍的手。

      那个药香弥漫、寄托着他所有温暖与归途念想的地方……那个在血与火中给了他短暂安宁与刻骨情缘的地方……那个他无数次在梦中、在炮火间隙、抚摸着香囊发誓要回去的地方……

      彻底……化为了灰烬!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着,眼前天旋地转,耳边所有的声音——炮声、风声、伤员的呻吟、传令兵的惊呼——都瞬间远去,只剩下一种尖锐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嗡鸣!

      他死死攥着书信!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刺破了皮肉,鲜血顺着指缝滴落,混合着泥土,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因为心口的剧痛,早已盖过了一切!那只紧贴着心脏的“当归”香囊,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哀嚎!

      支撑他熬过无数个地狱般的日夜、熬过伤痛、熬过绝望的那根名为“归途”的弦……在这一刻,被这血淋淋的现实,彻底、残忍地……崩断了!

      世界在他眼中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血红与黑暗。巨大的悲痛、灭顶的绝望、刻骨的仇恨……如同失控的熔岩,在他体内疯狂奔涌、咆哮!几乎要将他整个人从内到外彻底焚毁!

      家……没了。
      国……正被蹂躏。
      归途……已断。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滔天恨意与无尽悲凉的洪流,如同沉寂万载的火山,在他被彻底掏空的心底轰然爆发!那不再是单纯的愤怒或悲伤,而是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玉石俱焚的决绝!

      就在这时!

      “呜——呜——呜——!”

      凄厉刺耳的日军冲锋号声,如同地狱恶鬼的嚎叫,骤然划破了战场短暂的死寂!紧接着,是如同爆豆般密集响起的歪把子机枪的扫射声和掷弹筒发射的尖啸!

      “敌袭——!!!小鬼子又上来了——!!!” 凄厉的嘶吼在阵地上炸响!瞬间点燃了死亡的引信!

      密密麻麻的土黄色身影,如同蝗虫般从对面的阵地里跃出,挺着明晃晃的刺刀,在重机枪火力的掩护下,朝着国军这片早已摇摇欲坠的防线,发起了又一次疯狂的、如同潮水般的冲锋!膏药旗在硝烟中狂乱地舞动,如同招魂的幡!

      “准备战斗——!!!” 阵地上幸存的军官们发出了嘶哑的咆哮!

      残存的士兵们如同被注入强心针,迅速从麻木和绝望中挣扎着爬起!拉动枪栓的“咔嚓”声、手榴弹拧开保险盖的金属摩擦声、伤兵被拖入掩体的闷哼声……瞬间交织成一片!战火重新点燃,死神再次狞笑着挥舞起镰刀!

      江屿白的眼神,不再有痛苦,不再有迷茫,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冰冷死寂!在那死寂的最深处,燃烧着一簇名为“同归于尽”的、疯狂而炽烈的火焰!

      他不再看手中的遗物。他用沾满自己鲜血和泥土的手,极其珍重地将那靛蓝碎布、手札残片和染血玉扣,小心翼翼地塞进贴胸的口袋,紧挨着那只仅存的、完整的“当归”香囊。仿佛要将所有逝去的亲人,所有破碎的梦想,所有未竟的承诺,都紧紧捂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然后,他猛地弯腰,从地上散落的武器堆里,抄起了一挺沾满泥污和暗褐色血迹的捷克式轻机枪!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带着死神的寒意。他动作极其熟练、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检查枪机,拉动枪栓,将沉重的弹匣狠狠拍进卡槽!金属碰撞发出清脆而冷酷的声响!

      “江技师!你干什么?!快进掩体!” 旁边一个满脸是血的排长嘶声大吼,试图拉住他。

      江屿白猛地一甩手,挣脱了排长的拉扯!他如同一尊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杀神,抱着那挺沉重的机枪,在周围战友惊愕、不解、甚至带着恐惧的目光中,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踏出了残破的掩体!走向了那片被日军火力疯狂覆盖、如同地狱熔炉般的开阔地!

      子弹如同疾风骤雨般从他身边呼啸而过!打得地面泥土飞溅!硝烟呛人!他却仿佛浑然不觉!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前方那片日军火力最凶猛、膏药旗飘扬的机枪阵地!那里是日军进攻的支撑点,如同毒蛇的毒牙!不拔掉它,整条防线都将被撕碎!更多的袍泽将葬身于此!

      “掩护他——!!!” 那个排长目眦欲裂,发出了绝望的嘶吼!他知道,江屿白想用他的命,去为这条即将崩溃的防线,争取最后一丝渺茫的生机!

      残存的士兵们被这决绝的赴死姿态所震撼!求生的本能和同袍的血性瞬间被点燃!他们不再退缩,不再恐惧!嘶吼着,咆哮着,将手中所有能发射的武器,朝着冲锋的日军和那个机枪阵地疯狂倾泻!子弹、手榴弹,如同愤怒的火雨,试图为那个孤独冲锋的身影,撕开一条通往地狱的血路!

      “哒哒哒哒哒——!”

      江屿白手中的捷克式机枪终于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炽热的火舌疯狂地喷吐而出!子弹如同死神的鞭子,狠狠地抽向冲锋的日军!冲在最前面的几个鬼子兵如同被重锤击中,身体怪异地扭曲着,惨叫着栽倒在地!

      他完全放弃了战术规避!如同一个移动的钢铁堡垒!迎着泼水般的弹雨,大步向前!机枪在他手中稳定地跳跃着,每一次点射,都精准地撂倒一个试图靠近的敌人!他的步伐沉稳而有力,每一步踏出,都溅起带着血色的泥浆!胸口的衣袋里,那几件染血的遗物,隔着薄薄的布料,紧贴着他的肌肤,冰冷而灼热!如同逝去的亲人在无声地催促!

      “杀——!!!” 他喉咙里爆发出野兽般的、混杂着血沫的嘶吼!那不是战斗的口号,而是灵魂被彻底撕裂后发出的、最绝望的咆哮!是对这残酷世道的控诉!是对侵略者刻骨的诅咒!更是对自身命运最终的、悲壮的回应!

      子弹不断从他身边掠过,带起的劲风刮得脸颊生疼!一发掷弹筒的炮弹在他左前方不远处炸开!灼热的气浪夹杂着碎石和弹片狠狠撞在他的身上!左臂一阵剧痛,鲜血瞬间染红了破烂的衣袖!他身体晃了晃,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仿佛那伤痛不属于自己!他依旧死死抱着机枪,一边大步前行,一边继续朝着膏药旗下的目标疯狂扫射!

      距离在飞速缩短!五十米……三十米……二十米……

      日军机枪阵地里的射手显然也发现了这个如同疯子般直冲而来的煞神!几挺歪把子机枪同时调转枪口!密集的火力瞬间编织成一张死亡之网,朝着江屿白当头罩下!

      “噗!噗!噗!”

      子弹入肉的闷响接连响起!江屿白的身体如同触电般剧烈地颤抖!胸口、腹部、大腿……瞬间爆开数朵刺目的血花!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猛地向后踉跄了一步!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胸前那迅速蔓延开的、温热的、粘稠的鲜红。嘴角,再次溢出一缕暗红的血丝。生命在飞速流逝,视野开始模糊、变暗。

      然而,他的眼神却在这一刻,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炽亮光芒!那光芒里,没有恐惧,没有痛苦,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燃烧到极致的决绝!

      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猛地将沉重的机枪支架狠狠砸进脚下的泥土!然后,整个人如同磐石般,死死抵住枪托!布满血污和硝烟的脸上,露出一个极其惨烈、却又带着解脱般释然的笑容!

      他用尽全身最后的气力,狠狠扣下了扳机!同时,对着那近在咫尺、喷吐着致命火舌的日军机枪巢,发出了生命中最后一声、如同惊雷般的咆哮:

      “小鬼子——!!!给老子去死——!!!”

      “哒哒哒哒哒哒——!!!”

      捷克式机枪发出了它生命中最炽烈、最狂暴的怒吼!如同一条愤怒的火龙!密集的弹雨,如同钢铁风暴,瞬间将那个机枪巢彻底覆盖!掩体后的鬼子射手被打得如同破布般抖动!歪把子机枪瞬间哑火!

      巨大的后坐力,如同最后一击的重锤,狠狠撞在江屿白早已千疮百孔的身体上!

      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麻袋,缓缓地、缓缓地向后倾倒。视线彻底模糊,耳边的枪炮声、嘶吼声、爆炸声……都迅速远去,变得无比遥远。只有胸口处,那几件紧贴着的遗物,似乎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微弱的温度。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瞬,他沾满鲜血的手,似乎极其轻微地、痉挛般地,按在了胸前衣袋的位置,仿佛想最后感受一下那香囊的轮廓,那碎布的触感……

      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他倒下了,倒在了一片被鲜血浸透的焦土上。身下,是江南温热的泥土。手中,依旧死死握着那挺滚烫的机枪。残破的军装被鲜血彻底染透。那只靛蓝色的“当归”香囊,从他被子弹撕裂的衣袋边缘滑落出来一小角,沾染着新鲜温热的血迹,在硝烟弥漫的风中,微微颤动。

      香囊依旧在,当归……终难归。
      归期已永绝,余烬……待天明。

      - - -

      血色的残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流着脓血的伤口,沉沉地坠在江南焦黑的地平线上。硝烟尚未散尽,混合着浓重血腥和焦糊味的晚风,呜咽着掠过尸横遍野的战场,卷起几片破碎的纸屑和染血的布条。

      战斗暂时停歇了。阵地如同被巨兽反复蹂躏过的残骸,死寂中透着令人心悸的苍凉。幸存的士兵们麻木地打扫着战场,收敛袍泽的遗体,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悲痛和绝望。

      在战场边缘,靠近一条干涸河沟的荆棘丛深处,一个小小的、沾满血污和泥土的身影,如同受惊的鼹鼠,蜷缩在一个极其隐蔽的土洞里。是秦艽。他瘦小的身体紧紧贴着冰冷潮湿的洞壁,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连呼吸都压抑到了极致,生怕发出一丝声响引来追兵。他和福婶辛夷失散了,也不知道福婶辛夷是生是死,他摸索着来找江屿白。

      秦艽那双曾经黑亮机灵的眼眸,此刻布满了深红的血丝和刻骨的恐惧,瞳孔因长时间的高度紧张而微微放大。脸上纵横交错着泪痕、泥污和干涸的血迹,更添几分凄惶。破旧的单衣被荆棘划得破烂不堪,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细小的伤口。

      距离他藏身之处不过百步之遥,就是那条刚刚吞噬了无数生命、包括江屿白生命的死亡地带。那震耳欲聋的枪炮声、日军的嚎叫声、国军士兵的怒吼和惨叫,如同最恐怖的梦魇,一遍遍在他耳边回响。尤其是最后那挺机枪疯狂的咆哮和随之而来的死寂,更是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他透过荆棘丛狭窄的缝隙,他看到了那个穿着破烂军装的高大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迎着泼水般的弹雨,抱着机枪冲向膏药旗!他看到了他中弹!看到了他倒下!也看到了那个日军机枪巢在最后的疯狂扫射中被打成了筛子!

      那个人……是江屿白!是紫苏姐姐用命去救、用命去等的江屿白!

      秦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巨大的悲伤和灭顶的绝望再次将他淹没!苏家没了!江大哥也没了!这世上……还有谁能记得苏家坳的血仇?还有谁能记得紫苏姐姐的等待?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如同枯叶摩擦的脚步声,从河沟的另一侧传来!秦艽吓得魂飞魄散!身体瞬间僵硬如铁!他死死屏住呼吸,将身体蜷缩得更紧,恨不得能钻进泥土里!

      脚步声在离他藏身的土洞不远处停了下来。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浓重湘南口音的声音响起,充满了警惕和焦急:“……好像……没动静了?鬼子……撤了?”

      “嘘!小声点!别是鬼子设的套!” 另一个更加苍老、沙哑的声音回应道,同样压得极低。

      秦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是……是附近村里的乡亲?他们……是来找幸存者的?还是……来找他的?

      巨大的恐惧和一丝微弱的希望在他心中激烈交战。他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唉……造孽啊……” 张老乡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悲痛和哽咽,“只要有一个人活下去,也要让日本鬼子血债血偿……”

      秦艽猛地一震!他想起了自己怀里那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紧紧贴肉藏着的小布包!里面是他在苏家老宅化为火海前,从废墟灰烬中拼命扒出来的东西:一片被烧焦了小半、浸透紫苏姐姐鲜血的“当归”香囊残片;几页同样沾着血污、边缘焦黑的苏守正手札碎片;还有那枚冰冷的、染血的羊脂白玉扣!

      这是苏家……最后的传承!

      巨大的责任感如同沉重的山岳,瞬间压在了他稚嫩的肩膀上!他不能死!他必须活下去!为了苏爷爷的托付!为了紫苏姐姐的等待!为了江大哥的牺牲!为了那些惨死的亲人!他必须活下去!

      求生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恐惧!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从土洞的缝隙里,伸出了一只沾满泥污、微微颤抖的小手,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极其轻微地晃了晃……

      ---

      日本,某陆军医院。

      浓烈的消毒水气味也无法完全掩盖伤口腐烂的恶臭。高级军官病房内,松本一郎躺在病床上,整个人如同被拆散后又勉强拼接起来的破败玩偶。

      他的脸上、脖颈、手臂……所有裸露的皮肤上都布满了大片狰狞可怖的、粉红色的新生的烧伤疤痕,如同爬满了无数扭曲的蜈蚣,尤其是左脸颊,肌肉扭曲,甚至牵扯得眼角都微微变形下垂,使得他原本就凶戾的面容更添了十分的恐怖。他的左臂打着厚重的石膏,僵硬地吊在胸前——那是几乎被药铡刀斩断的重伤。

      更可怕的是内里的创伤。剧毒和灼伤严重损害了他的声带和呼吸道,使得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般的、痛苦的嘶哑杂音,说话极其困难。内脏也因毒素留下了永久的损伤,需要长期的治疗和药物维持。

      但比身体创伤更甚的,是那日夜啃噬他灵魂的、毒蛇般的执念和奇耻大辱!

      他居然失败了!在那个偏僻的□□村庄,在那群他视为蝼蚁的□□人手里!他损失了整整一个小队的精锐士兵!他自己也险些命丧黄泉!而最珍贵的目标——“毒经”秘术,竟然在他眼前,被那个该死的□□女人亲手投入火海,化为灰烬!

      奇耻大辱!前所未有的惨败!

      每当他从充斥着大火、毒汤、以及那双冰冷决绝眼眸的噩梦惊醒,无尽的愤怒、恐惧和不甘就如同毒焰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攥紧唯一完好的右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诅咒声。

      “苏……家……守……正……毒……经……” 他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嘶哑低吼,扭曲的面容因极致的恨意而变得更加骇人,“……没……完……绝……对……没……完……!”

      那燃烧的秘术,那决绝的身影,非但没有让他死心,反而如同最剧烈的毒药,在他心底滋养出了更加扭曲、更加疯狂的贪婪执念!他一定要得到!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掘地三尺!哪怕用尽余生!

      这份扭曲的执念,连同那残破的身体和半废的喉咙,一起被他带回了日本。如同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流着毒脓的伤口,将伴随他直至地狱。

      ---

      江家,上海旧宅。

      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也隔绝了所有的生机。宽敞奢华的客厅里,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如同坟墓般的沉寂和哀戚。昂贵的西洋座钟滴答作响,声音在死寂的空气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每个人早已麻木的神经。

      沈清蕙穿着一身漆黑的旗袍,形容枯槁,眼窝深陷,昔日温婉的气质早已被无休无止的泪水冲刷殆尽。她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件婴儿的小衣服,眼神空洞地望着壁炉上方悬挂着的一幅江屿白少年时的西洋油画肖像。画像上的少年眉目清朗,眼神温润,带着未经世事的纯粹光芒。

      那光芒,如今已永远凝固,再也照不进这死气沉沉的宅邸。

      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无声的、刻骨的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日夜缠绕着她的心脏,缓慢地收紧,再收紧。

      江文渊坐在一旁的沙发上,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二十岁。背脊不再挺拔,深深地佝偻着。手中紧紧攥着一份皱巴巴的、刊登着阵亡将士名单的报纸,那上面有一个被红笔反复圈出、几乎要戳破纸张的名字——江屿白。他花白的头发凌乱,眼神浑浊,失去了所有的锐气和威严,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死水般的哀恸和茫然。

      他曾寄予厚望的幼子,他曾激烈反对其从军的小儿子,最终以这样一种决绝而惨烈的方式,践行了他的家国大义,也将整个江家拖入了万劫不复的哀恸深渊。

      悔恨吗?或许有。但更多的是那种被硬生生剜去心头肉的、无法言说的剧痛和虚无。诗礼传家,百年清誉,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乱世的洪流,终究无情地碾碎了所有的体面和安宁。

      江南星依旧穿着笔挺的西装,金丝眼镜后的双眼布满了血丝,眼下是浓重的青影。他手里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咖啡,却一口未动。他的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父亲手中的报纸上,嘴唇紧紧抿着,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作为长子,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既要安抚悲痛欲绝的父母,又要维持家族表面上的运转。那份关于弟弟阵亡的加急电报,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坐立不安。他脑中一片混乱,那个曾经温润如玉、后来变得沉默冷硬的弟弟的身影,与报纸上冰冷的“阵亡”二字反复交织,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沉重的愧疚——作为兄长,他没能阻止弟弟走上那条不归路,甚至……在心底深处,或许也曾鄙夷过他的“不识时务”。

      江文元则显得有些焦躁。他穿着考究的藏青色中山装,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捻着一串紫檀佛珠,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佛珠碰撞发出细碎而急促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他眉头紧锁,眼神在父母悲痛的脸和那份报纸之间游移不定。他比大哥更早接触到一些消息,甚至通过某些隐秘渠道,听闻了第九战区技术兵种近乎全员玉碎的惨烈。这个消息让他如坐针毡。弟弟的死,固然让他心痛,但更让他恐惧的是,这场似乎永无尽头的战争,正在一步步将整个江家拖入深渊!家族的生意,在上海这孤岛日益艰难的环境中本就风雨飘摇,如今弟弟的阵亡,更可能带来难以预料的变数和打击!他必须尽快想办法,稳住局面!保住江家的根基!这种在至亲惨死时还盘算着家族利益的念头,让他内心充满了撕裂般的痛苦和强烈的自我厌恶,却又如同本能般无法遏制。

      壁炉架上,惨白的烛火不安地跳动着。蜡烛融化滴落的蜡泪,如同凝固的眼泪,堆积在冰冷的金属烛台上。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檀香气息,却丝毫无法驱散那浓得化不开的悲恸、绝望和对未来的巨大茫然。

      没有人说话。沉重的死寂如同有形的水银,沉甸甸地灌满了这间金碧辉煌的客厅,压得每一个人都无法呼吸。只有沈清蕙压抑的抽泣、江文元手中佛珠急促的碰撞声,以及蜡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如同最残酷的哀乐,宣告着一个家族顶梁柱的轰然倒塌,和一个年轻生命如同流星般陨落在血色山河的深处。

      这个曾经显赫一时的家庭,如今只剩下无尽的哀恸、冰冷的回忆,以及一份来自第九战区司令部、冰冷而格式化的《阵亡将士通知书》,如同最终的墓志铭,为那个温润而决绝的少年,也为这个家庭曾经有过的温暖和希望,彻底画上了句号。

      窗外,沦陷区的上海依旧在挣扎。而窗内,时间仿佛已经凝固,只剩下悲伤在无声地腐烂,看不到尽头。

      当归已绝,长夜未明。唯余烬火,藏于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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