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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冷月恩仇
风去华消失后的一天里,玉田一直和连照落待在芳菲楼的小后院,他们清点了楼中裴青简留下的所有东西,只在原先工坊的箱子里发现了几册试药记录。
玉田靠在柱子上,她一整晚都没睡。枯草地上有一口井,冰化后,还能用。她望见连照落在井边洗着什么东西,便问了一句。
“长出来的一些早春野菜。”他苦笑道,“总要吃点什么,以我现在的状况,也不能去偷贡品啊。”
她心不在焉道:“这地里长出来的,也不怕是人血养肥的。”
他怔了好一会儿,垂下手,黯然道:“对不起。”
玉田的眼神顷刻间重新聚焦,她忙直起身子:“对不起,我失言了。”
他轻轻点了一下头,目光避开她,移向前方。
“门口好像有动静,我去看看。”
看着连照落经过自己面前离开,她心中愧疚不已,叹了声气,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她必须立刻找他问问清楚。
等了一会儿,未见人影,她心中起疑,提起剑走过去,然而一转角,眼前突现一个人挡在跟前,她吓得心差点跳了出来。
“裴......庄主?”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裴远妙说话时,嘴唇像是静止一般。
裴远妙一身素衣,显得身躯更加纤瘦,多余的衣裙空荡荡地垂下来,像一只鬼魅。她不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玉田顿时感觉身体被一股力量抽空,剑随人倒在了地上,在失去最后的意识前,她看见连照落也静静地躺在裴远妙身后,像是睡了过去。
裴远妙不知道他们是谁,当然也不在意他们是谁。她慢慢朝后院走去,最后停在了一颗一人高的小树前。枝叶已然凋零,枝干光秃秃的。
这是她母亲带她种下的,虽然人已不在,但裴远妙一直记得那天。
那是个充满生机的春天,院中有一小汪绿池,她坐在石头上,在给小树浇水,贴身丫鬟小满陪着她,一切都很平常。
直到她听见楼上传来一声女人的惊叫,她仰头看去,因为她听出来那是母亲的声音。
日头晃眼,晕开刺眼的白光,一双绿鞋在栏外晃了晃,木头断裂,女人的身影像断翼的飞鸟一样坠了下来,接着是楼底的闷响。母亲死了,摔死在她面前。血痕入了泥,耳边尽是无休止的尖叫。
小满也吓哭了,但慌张之中还是捂住了裴远妙的眼睛。
“小姐别看!”
母亲的双眼紧紧闭上了,神情很平和。父亲匆匆赶来时的那种表情,裴远妙只有一种稍纵即逝的一瞥,但也作为一种奇怪的记忆长久地保留在她心里。
从那以后,整个裴庄陷入了低沉中。芳菲楼上空,似有一片灰蒙蒙的天低低地压下来,下人们绕着路走,小院也没了人打理。
杂草没过鞋面,湿热的雨落在小池中、花丛里,溅湿了裙摆。裴远妙不止偷偷一次来过这里,她也很害怕,有时会让小满陪着自己,一呆就是好半天。
小满和她的朋友们伤心了很久,她对裴远妙说:
“夫人是个很好的人,没有她在,我们都有些怕庄主。”
裴远妙只是垂着眼,默默看着脚下。
又过了一年,她忽然问小满:“三楼,是父亲的药池吗?”
小满愣了愣,道:“庄主大人的房间,从来不让人进的。小姐,难不成你也相信楼中有鬼魅的传闻?”
父亲是个怪人,裴远妙是知道的。从前爷爷还在的时候,常说他这个大儿子,出身江湖名门世家,却未承父辈舞刀弄剑之至,少年开始便只对医药炼丹之术感兴趣。老人走后,父亲名正言顺继任庄主之位,不是为了裴家的将来,而全为修一座芳菲楼。
他是个炼丹高手,江湖上很多人敬他、追随他,尤其是那些武功高强的人。他游历回来后,身边就跟着一个古怪的刀客,这么多年,也只是他,算是父亲唯一的盟友。
裴远妙本该是个很孤独的人,母亲走后,她不与父亲说话。在她一天天重复的生活里,她只和两个人打交道,一个是她那同父异母的弟弟,一个是小满。
小满是她从小到大的玩伴。她看不上那些丫鬟下人,小满除外。她喜欢跟小满谈论很多,生活中的种种,江湖上的新鲜事,后来,她也谈对母亲的思念,对父亲的疏远。
小满从来不谈自己的事情,裴远妙问过,她只道:
“我们这些伺候人的,哪能跟大庄园里地公子小姐一样有那么多的生活,就只是为别人活着。”
裴远妙从来没理解过她的这句话,也懒得去想,不过她们仍是互相最好的玩伴。小满会和她并排坐着,一起数池子里的落叶,也会在父亲交际的宴席上和她一起乔装,偷偷溜出去,买城南的桂花糕吃。
有一天,从芳菲楼后院翻墙出来,裴远妙慌张地摸了摸身上,发现香囊不见了。
“一定是留在院中了。”
“我去帮小姐取。”
裴远妙站在墙外等啊等,等到日落,等到成群的鸟儿飞过芳菲楼上空,也没见小满那张笑盈盈的脸。
她蹲在墙根,一抬头,就看见父亲站在跟前,像一座山。
“你在这里做什么?”
她不敢看那人的脸,低着头:“香囊没带,等小满回房取。”
“走吧,你等不到她了。”
她惊愕之时,父亲已经走了。他说的话太突然,是什么意思,裴远妙的心砰砰狂跳。她飞奔回了房间,将门关上,过了好一会儿,门被打开,她出了屋,来到父亲院子外。
那晚,她趴在院中那片灌木的阴影中,清楚地听到了父亲和刀客的对话。
“她出现在那里,鬼鬼祟祟的,我猜是在找什么东西。”
父亲问:“她发现什么了?”
刀客轻扬嘴角:“不知道,也许发现了,也许没发现,反正现在已经死了,不重要了。我担心的是庄主在楼中的秘密能瞒到什么时候,一旦不慎泄露出去,那可要掀起惊涛骇浪。”
“这就是我们合作的原因,各取所需,崔先生。”裴青简抬手打算,“尸体怎么处理的?”
“城东三里,烧了。”
火焰瞬间点亮,“滋啦”窜起。裴远妙扔下蜡烛,站在一楼,看着那火顺着楼中央的木柱往上爬。
烟灰刺鼻,连照落渐渐醒来,一睁眼,就看见裴远妙坐在一旁的榻上,将书架上和脚边的医书一本一本丢进火中。
她知道他已挣扎着坐起,没有看他,淡然继续着动作。
他踉踉跄跄走过去,试图叫醒玉田。
“我不想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也懒得了解你们屡次三番闯进这里的目的。所有的恩怨情仇,我来帮你们了结。很快,江湖中不再有芳菲楼。毕竟,裴家也只剩我一个裴远妙了。”
裴远妙看着火光,犹记那日,她迎着茫茫晨露,快马奔向城外。城外东边三里的烂泥坡,多的是无名冢。她扑在野草堆里,找寻着小满的尸体。
待朝阳升起,雾渐渐散时,眼前的一切更加清晰,她也在一堆灰烬中找到了小满。
她拿出麻布,挖了个坑,将小满葬了。又是一个野冢。裴远妙一动不动坐在地上许久,她忽然发现了自己的懦弱和无用,她唯一的勇气不过是一场短暂的、默默的哀悼。
鹅绒藤开得盛,白星点点,马蹄踏尘而去。
小满死后不久,裴远妙的十八岁生日后,她嫁了人,对方也是江湖名门,虽然这人不久后便死了。因她那弟弟裴石珠是个不成器的酒色之徒,成婚后,她成了新的裴庄庄主,一切都很顺利。
唯有那两个身影,成为她深夜噩梦的常客。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小满。
她开始跟着身边人说服自己,那不过是个丫鬟,是个下人,是她平生最看不起的那一种人。直到她身边新出现了一个人,替代了从前丫鬟小满的位子。
这个人叫蛮宁。
蛮宁是裴庄佃户家的女儿,那年天灾,家中交不起租,便合理地被送进裴庄抵了债。
裴远妙觉得她身上有小满的影子,尽管那完全是两个人。蛮宁比不上小满的心细和机敏,或许是长到十六七岁才来到裴庄,她甚至带着一种天真的野性。
直到那天,裴庄里走来一个年轻而陌生的面孔。隔着竹篱笆,不近不远,裴远妙问身边的仆从:“他是谁?之前怎么没见过?”
那人答:“谢青玉,是蛮宁同乡,过中秋,来探望的。”
她皱眉:“庄里有庄里的规矩,以后别什么外面的人都放进来。”
她看了眼谢青玉,他分明像个剑客,却跪在地上包扎一只受伤的小兔,看着那双手,她心中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可那以后,谢青玉来过很多次,不过每一回独闯裴庄,都不是光明正大,每一回与蛮宁相会,他都会被抓住。
特别初见当时,他看向她的,毫不掩饰的有些鄙夷的目光。裴远妙知道,那是蛮宁的缘故,也许不止。
想到这里,她心中立刻恶躁了起来,她怀疑这个意气的年轻人,对裴庄有着深刻的厌恶,顺带也厌恶着她。她马上想到自己的父亲,是他,他是一切的根源,像一片乌云的阴影停留在裴庄上空,也笼罩在她心头。
尽管如此,她还是愿意放他逃走。
“这是我的施舍,没人领情。”
一阵剧烈的咳嗽中,玉田醒来,发现周围热浪浓烟已混着火焰四处蔓延,墙皮剥落,露出里头熏黑的砖骨。
她用力站起来,喘息着:“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裴远妙冲过来,声音又粗又低,道:“奇怪,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她在楼中央走来走去。
“娘死了,我弟弟也死了,小满死了,就连蛮宁这个丫头,也要离开我,背叛我!”
她抬头望着:“这些炉子,吞了一切,迟早会轮到我......都是因为这座楼,它该烧,烧得好啊。我会好好活着,看到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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