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男的新衣

　　某一天，孟威毫不掩饰地说：“当初是看两家门当户对，你工作体面工资高，重点是给奶奶安排住院检查什么的都方便。”
　　我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气力：“我以为我们是灵魂契合的soul mate。”
　　他发出轻蔑的笑声：“你爸妈好歹是那圈子的人，不教你人情世故、权利浮沉的吗？”
　　我正要反驳，他调侃：“是了，我记得他们教你要听话懂事，是把你当能让别人家满意的儿媳来教养的。”
　　我想反驳，但现在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事实，只好转而质问：“所以你们后来选中了我师妹？”
　　孟威面不改色：“她没你有本事，不过照看下奶奶还是可以的。”
　　——
　　听说我被绿分手后，父母暴跳如雷。
　　“早就说让你早点订婚结婚，现在吃亏了吧？”
　　“那时候我们才交往半年，就算那时候结了婚，以他的品行大概率现在也要拉着我去离婚。”
　　母亲拉起我：“咱去找他奶奶，老太太不是喜欢你吗，看看能不能挽回。”
　　我难以置信：“他绿了我，你还要我去挽回？”
　　母亲吼起来：“你都快三十了，这个要是分了，后面还能找到什么好的？”
　　我现在已经习惯了他们奇怪的向着外人的脑回路，知道他们不会听，说这些好像是用来说服我自己不要认同他们，不要被他们扭转了我的想法：“我们家又不是真需要靠一份工资养活，只是从大医院出来不能帮他奶奶安排床位和检查，他就换人了，这样的人品，你们不怕他日后再有动荡会抛妻弃子吗？”
　　父亲重重地捶打了一下桌子：“都是你当初贪图享乐，要是考上编制至于被开了吗？”
　　“老杨叔当年倒是有安排，你们不出钱不出力，想让马儿跑却是一点粮草不出，要不是我脱几层皮地考，我连合同工都没得做。”
　　母亲说：“尽想那些歪门邪道，一点不想踏实苦干。”
　　我不服气地反问：“当年爷爷没给你找过人吗？外公没找过人吗？”
　　父亲扔出一个酒杯，玻璃碎裂在地：“偷偷给穷人减免医药费，自己配药白送给人，你到现在觉得自己很高尚是吧，我告诉你，你就是个人渣！没用的人渣！”
　　“你大表哥中专学历，再怎么没本事闲在家里，至少替我们万家生下了长子，你三十了还不结婚生子，我这一支算是断在你手里了，没用的人渣！”
　　犹如猝不及防间被利刃穿心，一股疼痛与酸楚惊涛骇浪般卷来，我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自从被辞职后，偶尔听到父亲自言自语骂一句“人渣”，第一次我以为他在骂电视剧里的某个反派，第二次以为他在骂新闻里的某个罪犯，第三次以为他在骂某个人走茶凉的旧友。
　　不确定是第几次，当他骂过“人渣”二字后怒目看我一眼，让我隐约间觉得是骂我的时候，我推断他其实是在骂那个出卖我的病人。
　　原来，就是我呀。
　　母亲重重拍一下父亲胸口，在我以为她要为我说话时面向我：“一手好牌打稀烂，你落得今天这下场都是自己作的。”
　　我摔门而出，耳后依稀听到父母互相指责没有教养好我，指责奶奶当年力排众议留下我这么个废物，然后是为第一个流产的儿子大吵大闹。
　　——
　　方菲家的小区安保严格，访客是必须登记身份证并得到主人家同意的，不过我经常进出，方妈早带我去保卫处录入过人脸识别门禁。
　　“你的脸！”
　　“玻璃碎片！”
　　“手上也有！”
　　方菲见到我时惊呼无数声，然后拿出医药包帮我处理伤口。
　　委屈、不甘、伤心、失望化成眼泪疯狂地涌了出来。
　　方菲以为把我弄疼了：“对不起，我是不是手重了？要不还是去医院？”
　　“没事，不疼。”心灵的疼痛远超伤口。
　　我万胜男自有记忆以来，自认为即便比不上那些天赋异禀对国家人民作出贡献的人才，至少也是循规蹈矩、爱岗敬业的好公民。
　　怎么可以把我和十恶不赦的人渣相提并论呢？
　　我失去了风光体面的大医院工作蜗居于私人小医院，就变成人渣了吗？
　　人渣不应该是那个以德报怨的病人吗？
　　我被男朋友分手成为大龄失婚青年，就变成人渣了吗？
　　人渣不应该是亵渎爱情的人吗？
　　嚯地一下，我不确定是方菲又开了哪组大灯，还是有什么神秘力量打开了我脑子里的探照灯，只感觉眼前出奇的发亮。
　　我好像——发现了一个真相：
　　每当我无法达成父母某个目标时，就会遭遇惩罚，每当我达成他们的期许时，就能得到宠爱。
　　多年的怀疑，多年的拉扯，终于在最尖利的武器划破虚假的糖衣后显露出残忍的真相。
　　父母对我的爱是有条件的，他们要求体面的成绩、体面的工作、体面的婚姻和传宗接代。
　　他们不在意我的喜好，所以要求我乖巧懂事选择风光且对他们来说最实用的医学专业。
　　他们不在意我的健康，所以在我提出身体不适时斥责我偷懒。
　　他们不在意我的幸福，所以不在意相亲男是否精神契合，是否有诚信问题，是否会在发生苦难时抛弃我。
　　当我符合条件时，他们送上糖衣，当我不再符合那些条件时，他们塞给我苦果。
　　从前的种种疑惑不解渐渐清晰起来。
　　我所粉饰的太平分崩离析。
　　——
　　（几年后，书写此书时为了偷懒少写几个字，我打算用度娘复制粘贴“人渣”的准确定义，没想到发现了新知识：
　　人渣，原意为人类社会的渣滓。指道德败坏、品行低劣的、自身行为与社会相悖或违反人伦缺乏操守准则的人。
　　除了代表道德低下的人以外，还含有无能废物的含义，指对社会、他人无法提供有利价值的蠢材和败类。
　　原来，父亲不是用夸张的手法把我当做十恶不赦之人，而是在精准的描述我对于他而言是失去价值的蠢材和败类啊。
　　那夜，演算过程错误，结果导出正确。
　　现在，我可以玩笑地向大家科普关于“人渣”的新知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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