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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周二是小馆一周里的“淡季”。晚上近九点,店里就没什么人了。
夏星至刚来了月经,正是第一天。
她身体本来就单薄,此刻小腹就像是被塞进一坨冰块,绞痛地往下坠。
她脸色苍白得几乎没什么血色,收拾碗筷的动作也异常地慢。
梁予岸擦着吧台,目光两三次扫过她。
“上去休息吧。”
她连客套的力气都挤不出来,点点头。
“好,谢谢老板。”
她扶着楼梯扶手,一寸一寸地挪上阁楼。
一进到房间,她立刻扑倒在床上,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
意识在卧倒的一瞬间就昏沉沉。
不知是过了多久,也许是半小时,也许是更多。
半梦半醒间,梦中有放缓的脚步声在她门口。
门把手被旋开,暖黄的灯光流进来。
梁予岸没有开房间里的灯,手里端着一碗煮的软糯沙棉的红豆沙。
房间里,红豆香里,缠绕着一丝熟悉的陈皮气息。
不是梦,好香。
夏星至挣扎着撑起一点身体。
摸索间,她端起了床头柜前那碗还温热着的红豆沙。
她小口咽下,棉棉的口感,带着陈皮的回甘。
虽然只喝了几口,但这点暖意已经足够让她的神经松弛下来。
她把碗放回桌子上,将自己往毯子的更深处安放,终于安稳入睡。
一觉好眠,夏星至醒来。
阁楼一片漆黑,窗外的老城区已经进入梦乡了。
她下意识地摸索着枕边的手机,想看看时间。屏幕的白光,让她眯了眯眼睛。
01:39。她竟然直接睡了四个多小时。
一条未读短信的预览窜入眼帘——
【星星,那家小店待得舒服吗?躲起来不是办法呀。想好了,就来找我吧。】
发信人显示是陌生号码。
但她一看就知道,是孟已深。
看似平和,实则威胁,这语气她太过熟悉了。
当年,他就是用这种“为你着想”的话术,在她账号刚有起色、最迷茫也最渴望认可的时候,引她入局。
他描绘着蓝图,分析自己手里所谓的“独家资源”和“专业团队”,将那份其实束缚重重的MCN合约,包装成唯一的成功路径。
夏星至签了字,却不知道这是噩梦的开始。
“星星,这个海鲜直播你必须接,直播方点名要你,这是多大的信任,是不是?”
可是她对贝类过敏,直播时强忍着不适,对着镜头咽下龙虾肉,下播后她冲到卫生间吐得天昏地暗。
“只是个小游戏植入,很简单的,说几句台词就好。粉丝会理解的。”
结果被粉丝嘲讽“恰烂钱”,指责她违背了美食博主的初心。
“你看,脸颊这里是不是有点肉了?下颌线不够清晰,下周有重要拍摄,注意点。”
孟已深指着她上一条视频的指指点点,都在把她往催吐的边缘越推越远。
他知道吗?
当然。
只是他眼神平静,仿佛这只是工作流程的一部分。
她对美食的热爱,在镜头显胖的叮嘱下,在为了拍摄效果而被迫吃下的大量食物下,在事后剧烈的呕吐下,一点点被消磨殆尽。
胃部猛地一震,熟悉的挛缩,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回忆起了曾经的痛苦。
许久不见。
你好,暴食。
空洞是有推背感的,推着她赤脚跑下楼梯。
楼下一片寂静,只有厨房冰箱低沉的嗡鸣。
她拉开储物柜,抓出一大包未开封的蕃茄味薯片,怕被人抢食物一样的急匆匆把薯片撕开。
一边往嘴里塞,一边又拉开冰箱,惨白的灯光倾泻而出,照着她的脸。
冰箱里唯一可以直接吃的,是下午剩下的一盘炸得金黄酥脆,现在却冰凉的萝卜丝饼。
暴食的人是等不及加热食物的。
她背靠冰箱门,坐了下来。萝卜丝饼一冷就变得油腻,只是她此刻顾不上了。
吞咽,咀嚼,吞咽,来不及咀嚼的吞咽,吞咽,吞咽。
她吃的专心,头埋下去,碎屑占满了她的嘴角和下巴。
但是不怕,咽下去,一切就好了。
夏星至吃萝卜饼丝的时候都没怎么咀嚼,稍微噎住了,引得她猛地一震咳嗽:“咳咳...”
一抬头,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窗外的光源,站在那儿,吓得她拿着薯片袋的手一抖。
是梁予岸。显然是被悉悉索索的咀嚼声吵醒,穿着蓝色背心和睡裤,头发乱糟糟的,逆着光,看不清脸。
她彻底僵住了,心脏在疯狂上下前后地乱蹦。
嘴角下巴都沾着油光和薯片屑,敞开的薯片袋,还有掉在地上的萝卜丝饼的渣渣。
她最不想让人看到,尤其是不想被他看到的狼狈场景,就这么赤裸裸地摊开在这了。
梁予岸蹙眉,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厨房。
她的心沉到了被食物塞满的胃底。
但很快,他又走了回来。手里还拿着些什么。
他抽了一张手里的纸巾,在她旁边一步远的地方擦了擦,也滑坐了下来。
然后,他又将一双筷子和两张纸巾递给夏星至。
“先擦干净。”
夏星至接过,慌乱地擦了擦自己油乎乎的嘴角和手指。
梁予岸非常顺手地也接过夏星至手里敞口的薯片袋,用筷子夹起了两片,送入口中。
“咔嚓”一声脆响,在夜里格外清晰。
他抬了抬下巴,把袋子往夏星至面前一放。她学着他的样子,也用筷子夹着吃。
暴食的时候虽然吃得多,但是根本来不及品尝味道是怎样的。
现在已经被发现了,她也破罐破摔,不再刻意控制音量。
咬下时,浓郁的番茄酸甜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是带着罪恶感的满足味道。
“吃就吃,躲什么躲?”
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刚睡醒的慵懒,但却没有责怪。
洁癖的梁予岸,看到自己在深夜里变得一塌糊涂的的厨房,却愿意做夏星至偷吃一包薯片的共犯。
吃就吃了,不必躲。
好吃,蕃茄味薯片真的很好吃,下次不躲着吃了。
她忽然笑了,因为当下所处的场景。
两个人在深夜的厨房里不开灯,只是一味悉悉唆唆地吃薯片,像两只小老鼠。
薯片被他俩吃得见了底,没等梁予岸说话,夏星至就非常自觉地去拿起拖把和厨房纸巾。
寄人篱下,还偷吃别人的东西,再不把卫生做了,自己简直没脸再上楼睡觉。
一涉及卫生,梁予岸也不困了,两人一言不发,非常默契地拿着自己的爱用工具,扛哧扛哧就是扫地。
凌晨两点,小馆却热闹着。
-
第二天,夏星至下楼时,梁予岸已在厨房忙碌。
暮春的日光像温白开流进来,屋内米香四溢。
“早。”
他声音如常。
“早,老板。”
昨晚的叛逃仿佛一场梦境,而此刻灶台上氤氲的水汽才是现实。
店里的第一声风铃清脆,推门进来的是林伯。
灰白头发,卡其外套,拎着旧皮包,径直走向门口靠窗的固定位置。
看到林伯,夏星至拖地的手顿住,她目光与刚坐下的林伯碰个正着。
他微微颔首。
“夏姑娘,麻烦来一碗葱油拌面和热茶,就和予岸说是老样子。”
“好,林伯,您稍等。”
夏星至放下拖把,声音更清亮些,转身走到传菜口。
“林伯来了,老样子。”
梁予岸在厨房应道,立刻开火,烧水,下面,熬葱油。
浓郁的葱油香味霸道地填满小店。
“夏姑娘,你今天气色瞧着比前几天好多了。”
林伯这问候让她心头一暖,对昨晚暴食后脸会肿的担忧减少了不少。
夏星至转过身,甜甜一笑。
“谢谢林伯,您需要什么就和我说,别客气。”
这时梁予岸直接端着一碗金黄喷香的葱油拌面和清澈的热茶走了出来。
他把茶放在林伯右手边,再把面稳稳放在老人面前。
“谢谢小梁。”
林伯道谢完,又转头看着夏星至:“予岸这儿有你帮忙,挺好的。”
她吐了下舌头,偷瞄了一眼梁予岸。
“其实没帮多少忙,基本都在惹祸啦...”
这一句话把两人都逗得都笑了出来,没再多言。
林伯拿起筷子,极其仔细地将覆盖在面条上层的焦葱拨开,让它们均匀地分布在碗边,露出底下油亮的面条。
他缓慢地吹散热气,才小口送入口中,细细咀嚼。
目光时而落在碗中,时而飘向窗外的梧桐树。
夏星至停下了拖地的动作,她看着林伯的进食仪式。
每一次拨开葱酥的专注,每一次咀嚼的珍惜。
不知道为何,她就想起了昨夜自己狼吞虎咽的模样。
店里这时人不多,梁予岸正在擦拭吧台。
“林伯是不是每周三都会来?”
“嗯。”
“一样的,葱油拌面配清茶,十一点?”
“嗯。很多年了。以前他们两口子一起来,周三中午十一点,这位置。”
梁予岸手上的抹布没停。
“后来他老伴走了,再后来...我妈也走了。但他也是一样的时间来,没变过。”
这是梁予岸第一次提到妈妈。
老人已经吃完面,他将筷子并拢,端端正正搁在碗上。
他端起茶杯,慢慢啜饮。
夏星至走过去收拾,她拿起空碗,双方都点头示意着。
午后阳光温和,林伯依旧靠窗喝茶,万物静好。
-
春夏交接的时节,一切都变暖起来,总是让人错觉这日子永远会清淡下去。
快要凌晨十二点,小馆早已打烊。
夏星至待在阁楼的房间里,灯泡仿佛也随着夜深变暗了些。
她正坐在桌前,全神贯注地对付着手里那块小小的手机膜。
凝住呼吸,对准边缘,缓缓放下,她试图让这次贴膜行动完美无瑕。
这次,一定不留一个气泡。
楼下梧桐树的新叶被风吹的沙沙声也停了,似乎也跟着紧张起来。
“叮铃铃——”
一阵尖锐的电话铃,忽然从楼下吧台处炸开。
“嘶!”
夏星至被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跟着手猛地一抖,刚刚对好的手机膜挤出了两个小气泡。一大一小,分外恼人。
手机屏幕一亮,00:00。
午夜十二点,怎么会有人打电话来?
楼下那部积了层薄灰的老式座机竟然还能打得通,自从她住进来,这个电话便一直沉默得像个装饰。
她的心脏都跟着铃声在起伏。
响了将近六声后,声音停了。
也许是打错了,她看着气泡叹了口气,脑子在飞速运转想着解决方案。
电话又响起来了。
“叮铃铃——叮铃铃——”
这次的铃声,比第一次更加急促,带着点歇斯底里的固执,仿佛非要把人揪出来的固执。
夏星至坐不住了,她想去看看,踩着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就往下走。
梁予岸也出来了,他乱糟糟的头发和黑眼圈很明显是被被吵醒了。
他比夏星至更早一步走到电话前,一把抓起听筒,压抑着烦躁。
“哪位?”
回应他的是一阵沉默,他太阳穴的青筋都突突直跳。
“不说话挂了。”
梁予岸陡然提高了音量,接着狠狠挂断电话。
还没等他深吸完一口气,电话又响起了。
夏星至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一个箭步冲向前,抢先一步拿起来听筒。
“喂,谁啊?”
这一次,听筒里不再是忙音。
“你好啊。”
是孟已深。
夏星至冷汗一下子渗出来,她“啪”得一声重重地挂断了电话。
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砰砰跳的声音。
咚,咚,咚。
夏星至煞白的脸色,让梁予岸觉得这不仅仅是一个骚扰电话那么简单。
第四次,电话又响了。铃声像催命符似的。
正当梁予岸刚要发作时,夏星至却按下了免提键。
她对着话筒,用一种诡异的调子,忽然开口唱了起来。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这旋律,配上她脆嗲的音色,在深夜里回荡,不合时宜到了诡异的极点。
电话那头估计和梁予岸是一样的表情,什么都没说就挂了。
这一次铃声再也没响起来。
梁予岸在旁边完全愣住了。
他嘴角抽搐了一下,想笑又觉得现在的画面过于超现实了,堪比吃完菌子产生的幻觉。
“你,厉害。”
夏星至脱力一般地靠在吧台。
她试图轻描淡写地开口,声音却有些颤抖。
“是孟已深,我前老板兼经纪人,故意骚扰我的。”
“你之前和我说过,躲什么躲,我觉得有道理,既然他变态,就别怪我发疯。”
梁予岸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对面这个女孩。
她脸颊上未褪下的红晕,像昨天晚霞吻过的云朵。
那是反抗后,残余的肾上腺素在燃烧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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