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草花

　　小仇请了一星期的假，和仇文一起回到了华南老家。卢爱英的父母给她挑了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入葬。
　　那天阴蒙蒙的，湿冷的空气冻得人直哆嗦。小仇穿着一身黑和满眼通红的仇墨眼睁睁看着棺材入土，再被泥土一点一点地覆盖，堆起一个小山丘。
　　仇文面色异常的平静，他很认真地对岳父岳母表示来年他回来要给卢爱英立个精美的墓碑。卢爱英生前最爱美，可家庭琐碎残忍地夺走她年轻美丽的容颜，和那颗追求漂亮的心。
　　她生前从未被呵护，死后长眠之地终于能被重视。
　　仇墨全程死死牵着小仇的手，她肚子不争气地叫了。
　　也是，一大早起来到现在都没吃东西。这几天仇墨一吃饭就想到天上的卢爱英，想起卢爱英给她做的饭，想起卢爱英呵斥她别总想着看动画片不吃饭，饭没吃几口就掩面而泣。
　　小仇也听到仇墨的肚子咕咕地叫，他轻轻地说：“你在这儿跟着爸爸，我去买点吃的。你想吃什么？”
　　仇墨眼珠子转了一圈，眼巴巴地望着小仇说：“哥哥，我想吃蛋糕。小一点的就行，可以吗？”
　　小仇温柔地摸摸她的脑袋，答应道：
　　“当然可以。甜品店离这里比较远，待会儿你先和爸爸回家，等我回去。我先和爸说一声。”
　　仇墨享受着被撸毛的满足。
　　卢爱英不在了，仇文对他俩视若无睹。哥哥一瞬间变得很高很大，变成了妈妈，也变成了爸爸。
　　仇墨望着小仇走上前和精神颓靡的仇文说了什么这才发觉哥哥的背挺得笔直，似雪中青松顽强地屹立着。
　　小仇转过身来和仇墨比了个手势，笑了笑便走了。
　　小仇对卢爱英的故乡并不熟悉，他只好拿出手机导航附近评分高的蛋糕店。
　　手机屏幕一亮，消息框猛地弹出来。小仇点进微信，发现一个新的好友申请。
　　微信名是一个句号，头像是一只卡通企鹅，黑黢黢的大圆眼珠子显得呆傻可爱。下面还有一行备注：
　　我是覃尧。
　　……
　　言简意赅。
　　小仇点击了同意。下一刻，一个微信通话打了过来。
　　“叮铃铃……”
　　来电显示是一个句号。
　　小仇一接通，覃尧在那头的声音传了过来，他的语气有些急：
　　“仇砚，你在哪？”
　　刹那间仇砚掌管了身体的控制权，他语气有些淡漠：“我带我妈妈回家。”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瞬。
　　半晌覃尧的声音再度响起：“我听说了。”
　　“陆未续给了我你的微信。”
　　仇砚一时没想明白覃尧要做什么。
　　“我现在在你家老宅，就是你之前带我去过的地方。我想见你一面，可以吗？”
　　他说着礼貌请求的话，语气却不容置疑。
　　仇砚轻轻“嗯”了一声。挂掉电话前，他神色冷淡地对电话里说：
　　“覃尧，我觉得快到我们回去的时间了。”
　　·
　　卢家老宅。
　　房子年久失修，再过几年就要拆迁。仇砚带着覃尧重游故地时，这里已起了一座座新楼。
　　仇砚走近，发现覃尧背靠着一棵大树站着，穿着修身的黑色西装和笔挺的西裤，显得整个人修长而挺拔。两只手交叉在胸前，手背上还有明显的青筋。他神色睥睨，眼里早已没了小覃特有的青涩，只冷眼默默盯着仇砚一步一步走近。
　　两人隔着一臂的距离。
　　仇砚冷冷道：“有什么事吗？如果是来吊唁我妈妈的话，你来的有点晚了。”
　　覃尧觉察出仇砚心情不佳，但他此刻也没甚好兴致。
　　“节哀。”
　　他说。
　　仇砚挑了挑眉，又听覃尧说：
　　“我来还有一件事，我想印证我的猜测。”
　　他一字一顿地，把每个字拆开了说：“如果说死亡无可避免，那么你上一次穿越是怎么做到的？”
　　他似乎给仇砚留了一丁点余地：“难道是靠运气吗？”
　　几只不知名的鸟儿从天边飞过，叽叽喳喳的叫唤似一柄利剑划破了最后的平静。
　　仇砚面上唇红齿白，嘴里吐出的是霜雪般的冷意：
　　“我不知道。”
　　两人似乎陷入了僵持，似战争前剑拔弩张互相试探的状态。可覃尧太了解仇砚了，每次仇砚不想告诉他的事情，都会说“不知道”。
　　真要命，每次他这么一看着我，我都不知怎么办才好。覃尧心想。
　　但覃尧此刻还是无情地捅破了最后那层窗户纸。
　　“上一个平行时空，你成功阻止了你爸妈的死亡，那到底是谁替你爸妈担下了死亡的命运？你杀人了吗？仇砚？”
　　覃尧无比冷酷的神情刺痛了仇砚，仇砚一怔。
　　覃尧还是不肯放过他，像是要把仇砚的心挖出来剖开了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才好：
　　“还是说，你把自己杀死了？”
　　话一出口，两人皆是一惊。周围路人走过，看着这两人互相对峙的可怕局面不由躲得更远了。
　　半晌仇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说：“我不知道。”
　　覃尧心里那团火又冒了出来，他不允许自己的Omega拿命开玩笑，哪怕在另一个平行时空也不行！
　　他刚要说什么，仇砚眉目微蹙，先开了口：
　　“我真的不知道。上一次穿越时空的记忆，我已经忘了差不多了。”
　　仇砚想了想，又说：“也许是我改变了太多因果，所以记忆才被泯灭了吧。”
　　他的语气平平稳稳，甚至带了些隐隐的安抚意味，。覃尧如同炸了毛的大型猫科动物冷不丁被呼噜呼噜毛，他一面不情愿地熄灭了怒火，一面还是不太相信眼前的Omega。
　　没等覃尧说什么，天穹忽然一下暗下来，四周伸手不见五指。覃尧猛地上前拉住仇砚的手臂，把他抱到自己怀里。
　　仇砚感受着Alpha呼吸的温度和炙热的心跳，不经意间呼吸也变得急促。
　　他们好像掉入了另一个漆黑一片的空间。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好像有谁来了。
　　仇砚仔细听着窸窸窣窣的声响。
　　这声音，不对！
　　两人在乌黑的长夜里同时看向对方。
　　这脚步声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
　　两支脚步声离得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不远处。
　　小覃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覃尧，仇砚，你们在这里吗？”
　　没等紧紧拥抱的两人反应过来，另一旁清脆低沉的声音传过来：
　　“覃尧？”
　　是小仇的声音！
　　这个乌漆嘛黑的空间竟然让他们的身体分开了！
　　也就是说，仇砚和覃尧现在都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远处忽然亮起一盏蜡烛，微弱的光亮让四个人同时望了过去。
　　有个消瘦的身影把蜡烛捧在手心，故意挡住了亮光不让人看清他的脸。他像游离的鬼魂一般飘荡到他们四个人身边。虽身在黑暗之中，但他似乎适应了这暗无天日的隐蔽空间，精准地辨认出仇砚所在的方向，面朝仇砚和覃尧缓缓地发出沙哑的声音：
　　“时间到了。”
　　他的声音哑得吓人，像囚笼里的狱卒下达死亡的号令。
　　“你们该走了。”
　　覃尧紧紧盯着鬼影，望着他被蜡烛照亮的手。
　　那是双很年轻的手，修长有力，骨节分明。
　　覃尧的瞳孔猛地骤缩！
　　他让仇砚更贴近自己的怀抱，把人紧紧环住。仇砚感到腰上一阵剧痛，他一抬眼，在黑暗中竟看到了爱人慌张的神色。
　　此时的画面异常诡异，在微弱的烛光可视范围内，覃尧仇砚，小覃小仇与孤立站在一旁的鬼影形成三角鼎立之势。
　　站在一旁警惕的小覃也注意到了那支和声音极其反差的手，他下意识把小仇护在身后，厉声道：“你是谁？”
　　幽暗之中鬼影的头似乎动了动，他的目光在小仇小覃身上扫视一圈。歪过头来，把目光落在覃尧怀里看不清脸的仇砚。
　　他从喉间发出沙哑的声音：“仇砚，其实你早就猜出我是谁了吧。”他的声音里带着不自知的癫狂与不为人知的解脱：
　　“还是说，你不愿意承认？”
　　覃尧惊诧地低头看向怀里的Omega，隔着衣物都能感受到他的身体在急促地颤抖，胸口一起一伏。
　　仇砚慢慢挣开覃尧的拥抱，他面沉如水，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你是另一个时空的我。”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仇砚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
　　“在我模糊的记忆里，我第一次穿越的那个平行时空并没有原主仇砚的存在。我想不出原因，来到这个封闭的空间里终于想通，原主仇砚或许是被困在了这个可以窥探所有平行时空的世界之外。”
　　“但你不是他。”
　　仇砚肯定道。
　　鬼影上前一步，避开遮挡，露出了自己完整的脸。
　　这是多么诡谲的一幕？
　　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脸三目相对，脸色都异常平静。只是鬼影仇砚面上更显疲惫，他闻言眉梢一挑，唇角终于勾出一丝玩味的笑意：
　　“哦？你怎么肯定我不是他？”
　　仇砚的声音坚定有力，在这偌大的空间里泛起阵阵回音：“因为那一天下着大雨雷电交加，一道惊雷让我看清了你的脸。”
　　覃尧很快反应过来，仇砚说的是他家里进贼的那次！
　　他们每每耳鬓厮磨之时覃尧总会小心翼翼地吻上仇砚胸前那道疤，问他痛吗，仇砚只笑着说很痒。
　　鬼影一愣，很快反应过来，他没什么情绪的一笑。
　　仇砚很快整理出思绪，他抽丝剥茧，把事情串了起来：“是你把另一个平行时空的仇砚杀掉了，又穿到我的时空中企图再次杀掉我。”
　　仇砚的胸口隐隐发痛，他想起那让人难以置信的午夜。雷电映亮了整个屋子，仇砚未来得及感到刀入血肉的疼痛，紧缩的瞳孔中是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所以仇砚当时没闻到任何信息素的气味，因为面前这个把刀捅进自己胸腔的人的气味和自己一模一样！所以后来警察没追查到犯人的任何踪迹，因为他早就逃离了这个时空！
　　而仇砚拿到了他落下的怀表，因此得到穿越时空的能力。
　　仇砚冥冥之中感觉到好像暗处似有一道目光在注视着什么，像是一双无情的手操控着整个棋盘。
　　仇砚一直在等待他的出现。
　　鬼影蓦然吭哧一笑，他笑起来很骇人，仿佛要吃人：“但我现在是来帮你的。怀表早已出了故障，我估计这次时空穿越结束后，它就会失效。你们再不趁着最后的时间回去，之后可就要像我一样永远困在这里了。”
　　仇砚不信他，冷冷道：“所以你是被迫困在了这里？”
　　鬼影用空着的那只手在蜡烛的焰火上来回快速滑动，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
　　“当然不是，我是故意留下来的。”
　　他眼睛微眯起来，缓缓道：“我的世界已经烂透了，在那呆着也没意思。我在这里还能看连续剧。”他似乎想到什么，望着仇砚邪恶地笑起来，“不只是家庭伦理肥皂剧，还有三级片呢。”
　　如鬼影所说，他所生活的初始时空仇文去世，卢爱英精神崩溃被关进了精神病院。仇墨一进入青春期就在学校打架斗殴抽烟喝酒，男女朋友换了多少个，他头上就顶了多少种挑染的发色。鬼影仇砚已管不住他，就连自己精神状态都堪忧。
　　他每天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走在大街上，看见路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都朝着自己要到达的远方努力奔波，而他连家在哪都一无所知。
　　后来他去精神病院看望母亲，偶然遇到一名患者和他神神叨叨地说着什么，还往他怀里强塞了块怀表，那患者精神抖擞，嘴里振振有词：
　　“只要拥有这块怀表，你就拥有了超能力……哈哈哈哈哈哈……”
　　话没说完患者就被护士拉走，另一名护士不好意思地和他解释道：
　　“他每天都宣称自己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说什么这里不是他的家，先生您别往心里去。”
　　他当然没往心里去。
　　看望卢爱英结束后他回到家才发现自己把那怀表捎了回来。他随手摆弄了一番便无力地往床上一躺，很快便睡着了。
　　醒来之后他就到达了另一个平行时空。和仇砚不一样的是，怀表能量充沛，能够让他以原身形态在世界里穿梭。他在那个世界里看到了还在世的仇文，精神正常的卢爱英和乖巧懂事的仇墨。还有那个世界的仇砚。
　　他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如同阴沟里的老鼠一般每天在下水道里窥视仇砚一家的生活。
　　听见屋内卢爱英骂咧咧的直吼：“仇墨仇砚，快出来吃饭！”
　　又听见仇墨稚嫩的声音响起：“妈妈我今天想吃鸡腿！”
　　继而是仇文中气十足地：“两个鸡腿，一个是你的，一个是你哥哥的。”
　　一股足以让味蕾跳动的浓郁饭香冲鼻而来，嗅得他鼻尖发酸喉口发痛。
　　他也想回到父母亲人的怀抱，想吃卢爱英亲手做的饭菜，想亲自辅导仇墨的功课，想劝诫仇文回头是岸。
　　屋里家和万事兴的十字绣如明月般高高挂起，却照不亮肮脏阴暗的下水道。
　　夜晚聒噪的蝉鸣幻化成了鬼叫狼嚎，如蛛网一般将他的心裹挟，撑开，翻出最黑暗的那一面，欲念横生。幽黑的夜激起他掩埋在内心深处罪恶的心理。
　　为什么他不能重新拥有这一切？！为什么？
　　他偏要得到自己想要的。
　　哪怕是不择手段。
　　他做足准备，趁着仇砚假期和陆未续去度假，尾随他们把仇砚一刀抹掉脖子毁容灭迹。换上仇砚的衣物拿起他用过的手机给陆未续打电话报平安，演了一出金蝉脱壳。
　　可天不遂人愿，他还没好好享受家庭的幸福，他的身体就出现了奇怪的变化。
　　他只好抛下这里所拥有的一切，回到自己的时空。
　　没待多久，他就备受折磨。他之前还能忍受这漫长的寂寞与孤独，但尝到了山珍海味，他便不愿再饥肠辘辘。
　　他又踏上了时空穿越的道路。
　　他凭借对自己家的无比熟悉，在仇砚家藏了好几天，终于找到一个机会下手。未曾想卢爱英半夜从房中出来，他一听到母亲的声音，手一抖，忙不迭跑了。
　　等他意识到怀表已经丢失的时候，自己已经被困在了这个暗无天日的空间里。没有怀表的帮助，他根本回不到自己的时空。
　　起初他不肯相信，拼命拍打着昏暗的地板，哭着喊着度过了若干个日日夜夜，硬生生把嗓子哭哑了。
　　突然有一天，他发现这个空间里能看到其他空间发生的一切。
　　于是，他回归偷窥狂的本职，在无数个幽深的夜晚里窥探着无数个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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