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客

　　“要做事，首先要有钱。”出乎意料的，君华给出了一个很有铜臭气的答案。

　　她裙下的双腿忽地变成蛇尾，盘在地面上，又悉悉索索地分出去一段卷来一册书。祁访枫定睛一看，是她背了大半年的《草药汇编》。

　　她尾尖一挑，掀开书页，然后一把推到祁访枫面前。

　　祁访枫看了会书里的内容，左看右看看不出特别。她抬头看自己大姐，大姐理直气壮道：“我不识字！”

　　祁访枫搓搓脸，把书移过来。

　　“桑霭提过，有几味药难得，她有门路能卖出去，但总收不到货。”君华道，“你看看它们长在哪，我带你去采。”

　　这些药材卖出去，就是她的第一桶金。

　　君华细细向她说了这个好主意：卖了珍稀的药材是第一步，然后我们可以拿这笔钱去买一块地。这地呢，也不种粮食，专门种些常用的药材。若木叫你背了药方，你也是半个小医生了，但这终究是半个，你得更进一步！

　　祁访枫听得一愣一愣的。

　　——你还得去找一个真医生，让她教你给人看病。也不必什么都能治，寻常的头疼脑热、腹痛风寒一类能看能开药就好。到时我们去走商也带上你一个，去给沿途周遭的妖族们看病，收些诊费。

　　这费用必不能多，主要是把名声打出去。大家都看你是小宠物，可你要是会看病，那就是个小祥瑞了！祥瑞是极好的，能吸引一堆人来找你。若是顺利的话你就能收几个徒儿，再传授她们医道，让她们四处去给人看病，多多地打听那些人家的踪迹。

　　比如文娘的家，那户猎户从前在栎山山脚，现在还在吗？若是不在，去了什么地方？哎呀，乡里乡亲的你怎么会不知道？我都给你看病了，你告诉我呗！我又不是来害人的，她家从前啊有个去了边界的大人物，托她们给家里捎口信呢！

　　至于怎么买地，这不是有桑霭吗？让她去运作，土地挂我名下。哪找个医生教你？桑霭这个大户人家定然有养着自己的医户！要是请不来，若木也能勉强用一下……

　　当然，人家虽然和我们有交情，但也不能光顾着薅狐狸毛。那些卖出去的珍稀药材要分润给桑家，同行捎带上这么个小孩，也得给点费用。后者就不用小祥瑞来出了，她可以从桑家请自己的雇佣费里划出一部分付掉。

　　祁访枫听了一耳朵祥瑞，只觉得自己要变成狐狸嗷嗷叫了。

　　她有点担心：“这样会不会导致咱们家钱不够用？”

　　祁访枫其实不太清楚家里的进项。她只知道若木不干正事成天失踪，君华给桑家的商队当护卫，报酬不菲。但看看君华衣柜里不重样的漂亮衣服，祁访枫实在担心再划出一笔钱，她们家就入不敷出了。

　　这个年代可没有什么纺织品泛滥，中产人家也能一柜子一柜子扔旧衣不心疼的局面。对于大部分人家来说，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节约节约再节约，纺织物也是不够的。

　　蛇妖的尾巴甩了甩，开口道：“顶多我少买一件衣服，算不了什么大事，你要是介意以后还我就是了。”

　　她说，家里又不靠她赚钱，若木那自有大笔大笔的进项，她出去赚钱只是闷得无聊而已。要是她想躺平，若木给她的钱完全够整出一片“锦绣”山川，隔一个时辰换一套衣服也换不完。

　　祁访枫缓缓冒出一个问号：“她哪来那么多钱？”

　　君华：“多的是人给她送钱。”

　　若木是江湖客。谁也不知道她的信息哪来的，但她就是能搞来准确率极高的情报，偶尔也帮一些大人物干点刺杀活计，在这个行当混得不错呢。

　　【“她居然是赏金猎人？”】祁访枫不可思议。

　　作为幕僚，她东家府邸递个帖子，西家宅门毛遂自荐，两头帮忙左手倒右手地赚钱。这对她来说简直是老鼠进了米缸！

　　【“她还是个谋士。”】祁访枫喃喃自语。

　　【“她是个贾诩。”】圣通王吐槽。

　　君华补充道：“你别出去乱说，她在外面很多身份，露馅了可就不好了。”

　　祁访枫抿紧嘴巴，不去想自家二姐。她把君华说的好主意细细盘点一番，诡异地抓住了一个重点：“若木为什么只能勉强用一下？”

　　君华沉默半晌，一脸牙疼的表情：“她看病，要命。”

　　【“你看，她就是个有伤天和的东西。”】圣通王小声嘀咕。

　　若木出手，治倒是能治好，但她的手段一般人消受不起。苦得超乎想象的药只是最轻松的一环，她还会让一些长得奇形怪状的小东西在你身上爬来爬去，美其名曰检查。

　　虽然那些小家伙确实能起到检查甚至疗伤的作用，但心理承受能力差一点的妖族看见它们从伤口里钻出来又往血肉里一个扎猛子，哗！就这么水灵灵地蠕动进去，你还能感觉它们在你骨头上爬。

　　其余的手段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祁访枫纯良无害地瞧着她大姐纠结的表情，发出了恶魔幼崽的声音：“好有意思，我要学！”

　　她大姐表情一垮，提着小孩就塞给了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桑二娘：“带她去你家玩，天不黑不许送回来！”

　　二娘惊喜地抱着从天而降的小伙伴，拔腿就跑。妖族抽条可快，她如今已经有人类少年十二三岁的模样了，这样一跑，后面的仆从差点跟不上！

　　祁访枫索性在桑霭家玩了一天，找准机会问了田地价格，安心地躺在客房睡大觉。第二天一早照常去找司月识字学文章，偶尔听点外城区八卦异世界常识，心里惦记着若木的治疗方法。

　　看来她那回喝的苦药也是若木故意的。祁访枫吭哧吭哧记仇。

　　缺德大人！她前脚刚骂，后脚缺德的人回来了。

　　若木听完祁访枫的计划，先装模作样地叹气：“也不知道是谁前些日子还要种饮光柘，如今又要去当医生了，想一出是一出，三心二意，见异思迁，抛妻弃子！”

　　祁访枫踹她一脚，若木不痛不痒。祁访枫瞪她：“文盲不许说话！”

　　若木伸出两根手指，捻着一小袋种子，唉声叹气：“不孝女，只可惜我辛苦收集来的奇珍种子，里头不止有饮光柘，还有什么茯神花、梨菰啊，还不如拿去——”

　　祁访枫马上抱着她的腿，甜甜地喊：“二姐姐最好了！”

　　【“哕！”】圣通王哕得很大声。

　　若木把小布袋丢给她，搓搓小孩的脸：“真乖。”

　　祁访枫决定不跟她一般计较。

　　若木微笑着把小孩好一顿揉搓，非得把人气着了才溜溜达达地出门。祁访枫气飕飕地翻了个白眼，转身投入自己的事业中，以期用忙碌忘掉缺德的家长。

　　君华如她所说，天天带着她上山下河地采集草药。那些往悬崖峭壁长河湖底去的户外运动要是让桑家仆从看见，怕是会掐着人中晕过去。

　　祁访枫仗着心智成熟不把这些地方当回事，君华也心大地撒手让她去。一三五摔摔打打，二四六暗流冲刷，周日打了个喷嚏，倒也没生病，日积月累下来居然让本就实心的小孩越发结实。

　　采来了各种千奇百怪的药材，祁访枫按照书上说的把它们处理好，转头就去完成司月布置的作业，背诵文章，仿写名篇，书法练字……干完这一圈基本天也黑了，祁访枫准时上床睡觉，第二天天不亮爬起来去上学。

　　如是重复，好不规律。

　　等到走商回来的君华给她第一笔启动资金，祁访枫又四处跑着勘察土地，询问那些田间劳作的老农，郑重地选下一块地。

　　她不缺人脉，所以购买只需要操心钱财的问题。

　　地皮什么时候都贵，她的钱财还没捂热就溜走了。祁访枫心疼一会，又将其化作动力继续采药，这回的钱经用了些。她的地很快种上了药材，若木揣着手来看过一次，问她要不要自己给找两个佃农帮忙。

　　祁访枫婉拒了。若木这里哪来的免费午餐，她不把你炖锅里都算她今天调料充足。

　　若木：“趁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能找来不要工钱又听话的佃农哦。”

　　祁访枫双手交叉：“不要！”

　　缺德蝴蝶精遗憾离场，祁访枫看着她的表情就知道果然没好事，还好自己没心动。

　　打理药田比采集药材更费心力，好在司月那头的功课她已经熟悉才不至于忙得昏头。

　　君华暗自感慨她的上进，回头又给衣柜添了一条花裙子。她美滋滋地抱着新衣服回家，就看见祁访枫气冲冲地跑了。君华看向若木，后者理直气壮，君华知道她又把人气走了。

　　君华：“……你干什么了？”

　　若木耸耸肩：“我说她老师会写文章，但官当得不怎么样。”

　　君华不太懂为官之道，也不懂司月怎么当官，更不懂写文章的门道，她委婉道：“别当着学生的面骂老师。”

　　她懂一点基础的情商。

　　……

　　祁访枫被若木气得不肯回家，抱着自己的小铺盖敲开司月的家门。她往那一站，梗着脖子：“收留我！”

　　司月：“……”

　　这一收留，就收留到了入冬。君华不好意思再麻烦司月，亲自来把祁访枫抱回去。若木又不见踪迹，瞧着外城区的动静，司月猜她是去给“魔化兽”的事情收尾了。

　　想到魔化兽，司月就忍不住叹气。

　　从鬼门关回来的祁访枫很是沉默了一阵，那天被若木气得直骂人倒是这段时间以来少见的活泼了。眼瞧着她这一年来似乎在忙活个不停，司月心下好奇又不免担忧。

　　那些到底不是人类该操心的事情，或许是她拔苗助长了。

　　令人惊奇的是，祁访枫并没有消沉太久，而是飞快打起精神来投入到学习当中。她的天赋也让司月震惊，满打满算当她今年四岁好了，四岁的孩子的学习进度可以说是一日千里。

　　司月望向窗外，风景似乎都带着清冷的色调。

　　南国少有冰雪，可气温对于人类幼儿来说还是有些冷。祁访枫又被君华裹得像只圆滚的小红包，每天钻到司月家学习。

　　“松娘！快快，我要冻死了！”

　　人影还没见着，隔了老远就听她在嚷嚷。司月摇摇头：“天底下没有比这更闹腾的小孩了。松娘，去拿饮子来。”

　　被称为松娘的女妖端着热腾腾的茶汤，只是腼腆一笑：“姑娘挺好的。”

　　若是不好，怎么会求着长辈替自己疗伤呢？她的老师也好，特地到棚屋找到自己，说家里缺个佣人，问她肯不肯来做些活计。

　　在司月家“服侍”的这些天，松娘很清楚，这里根本不缺人做事。老夫人身体硬朗，平日里替人抄书，偶尔指点几个有心进取的后辈收收束脩便足够日常花用。

　　她来了之后也只是做些扫撒磨墨的工作，轻省得让人心慌。不仅如此，老夫人还留她一间房，每日给她结工钱。

　　松娘被飞鹰抓起的那刻就觉得自己没救了，但有人一箭救下了她，伤口也得到了救治。到了冬日还有遮蔽风雨的住处，已经足够了。

　　那位射箭的恩人难见一面，祁姑娘和老夫人的恩情松娘定要认真回报的。她什么都不会，但给冬日清早来上学的小恩人准备热茶还是可以的。

　　小恩人喜欢吃喝，那她就尽量研究口味，让她天天喝的暖身汤都不重样。老夫人没什么爱好，那她就认真打扫屋子，不然一点灰尘出现在屋里。

　　“松娘！”祁访枫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进来，晃晃脑袋，仿佛在晃掉冷气。

　　松娘忙把杯子递过去。她三步并作两步，拿了茶汤吨吨吨地牛饮，宽慰地长舒一口气：“啊——活了。”

　　司月卷着书敲她脑袋：“咋咋呼呼地像什么样。”

　　祁访枫嘟囔：“我就这样！”

　　不等把气喘匀，祁访枫就从小布包里掏出字帖，上交了自己的书法作业。司月检查后指导一番，又给她讲了一篇文章，从行文手法到典故都细细说明了再叫她仿写，等祁访枫写完才算结束了今早的课程。

　　司月：“这一途通用的知识你基本学完了，老身没什么能教你的了，更多的只看你日后积累。”

　　司月忍不住想，这孩子真的聪明，聪明到她恨不得倾囊相授，让她继承自己的衣钵。她又忍不住惋惜，人类无法进入妖族的政治游戏中，否则以她的能力谋个官职也未尝不可。

　　司月说：“接下来如何老身看你是有想法的，不如说说看，我这个老师也好帮你参谋一番。”

　　祁访枫是一个很省心的学生，她根本不像个四岁的孩子，许多事她心中自有盘算，不需要自己这个老师多做引导。

　　但感情都是处出来的。司月真心把她当自己的爱徒，自然乐意帮她筹谋。若木要是打算找点别的老师来教，她也得去把把关。

　　祁访枫就兴致勃勃地把自己近日来的行动全盘托出。

　　妖族是缺医少药的，因为医生没人当。有超自然力量的存在，大妖们炼出的灵丹妙药足以解决达官贵人们的健康问题。中层也靠着末流的丹药调养身体，寻常不会生病。

　　社会底层的妖族们无人在意，生病了就自己熬或者依靠口口相传的偏方医治。

　　在听见这些常识后，祁访枫一度怀疑现在的妖族体质强悍，是不是因为体质弱的都死了。

　　“一些少见的药材很值钱，若木了给我一部分种子，大姐也愿意带我上山采集。这些药材我拿去换了钱，然后买了一块地。”祁访枫打开一张地契。

　　司月：“……？”

　　祁访枫喘了口气，把计划大致讲完。她端着茶杯喝一口，继续说：“再有就是，我可以趁早把边界军将士给我们的‘遗物’送到她们家人手里！”

　　祁访枫眼睛亮晶晶的：“老师，您看怎么样？”

　　司月看看桌上完成度极高的作业，又看看那张地契，搓搓脸。

　　她谨慎道：“你确定你已经可以给人看病了？这可不是背了药方就能解决的。”

　　祁访枫：“过几天桑姨家的医师会带我去棚屋给人看病，我先练练手，有她在不会出事的。”

　　司月只说：“那就先试试吧。”

　　祁访枫欢呼一声，司月压不住嘴角的笑意，欣慰地伸手揉揉她的脑袋。

　　松娘在一旁认真听着，哪怕听不太明白，也知道这大抵是一件好事，因此也笑得高兴。

　　这一回，圣通王没有半死不活地播报，而是说：【“恭喜你，你能活到十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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